明月西樓(捉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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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祥一旦下定決心做什麽事情, 就一定會去完成,任何人或事都無法阻止他的意誌與信念。他不輕易做決定,亦不會輕易放棄。
因此, 當他走出公主府的時候,沒有再回頭,他怕自己多看一眼就會後悔。
但是,他知道,此時她的眼中一定飽含著淚水,倔強的她咬住嘴唇,強忍著不讓他們墜落。他心上的血與肉,仿佛被千萬野獸撕咬吮吸,碎成一片片, 一朵朵盛放的血色牡丹綻放在他腦海中,是一副奇異的景象。他才意識到,他和她大抵是永遠等不到來年的花期了。
林奔在府外抱劍等待,仰頭看向無邊蒼穹,不知怎的想起了王玉錦,然而沒過一會兒, 雲聚雲散中, 他似是又看到了七巧的模樣。正思緒混亂,卻見宇文祥從公主府獨身出來, 麵色是說不出的釋懷與無奈。
“王爺!”他忙起身喚道,頗為擔憂。
宇文祥勉強笑了笑,走到墨耳旁撫摸著它的馬麵, 道:“沒什麽事了。走吧”
“那殿下她......”林奔本以為七公主會同宇文祥回府,可是看來並非如此。他隻得試探問著,然而見到宇文祥的神色,他又不敢多說什麽。
宇文祥望著最後一點斜陽,輕輕歎氣,微風吹過,青絲飄起遮擋在他臉側,他手一用力,抓緊馬繩翻身上馬。墨耳很有靈性,仿佛感知到它的主人今日不平穩的情緒似的,半退了幾步,仰頭嘶鳴一聲,抖了抖鬢毛。
宇文祥牽穩繩子,輕輕喝了一聲,輕夾馬肚調轉離去。他背著夕陽,緩緩而行,此時極目遠去,日落平西中,他眼中是華燈初上的洛陽城,萬千燈火正緩緩點亮。那晚風中,搖搖曳曳的光暈增添了幾分惆悵,他心中極靜,甚至聽到了草叢中,蛐蛐最後的叫聲。
寒冬將至,它們的生命也就此終結,未來不可期。宇文祥笑得苦澀,夏蟲不可語冰,原來,他自己也不過如同秋末的晚蟬,不可期待地久天長。
林奔策馬跟在他後麵,卻突然覺得不對勁,忙驅馬跟緊,道:“王爺,這不是回府的路。”
宇文祥不去看他,淡然道:“誰說要回府了?”
林奔不解,又見宇文祥不似在玩笑。
隻聽他道:“林奔,你有多久沒有好好喝酒了?”
林奔聽了,猶豫片刻,才緩緩道:“王爺禁止屬下們縱酒當值,因此,屬下自己和其他兄弟皆謹遵王爺教誨,不敢私下飲酒。”
宇文祥點頭,不經意道:“哦,這樣。也好...本王也很久沒有痛痛快快喝一回了。咱們洛陽城東有一處叫居酒仙的地方,父親最愛那裏的醉春歸。走,咱們二人今日不醉不歸!”
林奔聽後微微一怔,沉默片刻,隨即道:“屬下見王爺有心事。酒,若能讓王爺一解千愁,屬下定遵王爺之命,陪王爺飲個痛快。”他停頓片刻,又說道:“隻是,如果酒並不能解決王爺的煩心事,還請王爺,保重貴體。”
宇文祥聽後,擺了擺手,舒緩一口氣,抬頭天邊點點大雁,南歸而去,突然沉聲道:
“把酒祝東風,且共從容。垂楊紫陌洛城東.....”
他念道這裏,聲音低下了下去,無限惆悵,仿佛想起來過往種種。
“總是當時攜手處,遊遍芳叢。聚散苦匆匆,此恨無窮!
今年花勝去年紅。可惜明年花更好,知與誰同?”
林奔靜靜聽他念著這些句子,感到了一陣傷痛與哀愁,其中又有幾分說不出來的意味。那是他跟隨宇文祥以來,第一次見到他這般樣子。他不知如何安慰,隻得策馬跟著。
知與誰同?
宇文祥隻知道,他沒有明天了。
合慶看著宇文祥離去後,半步沒有再追隨過去。她聽他說完那句話後,似是被釘在那裏,不得動彈,看著他鬆開自己的衣袖,毅然決然地踏出公主府,策馬離去。
她沒有再挽留。
她知道,這已經夠了。當一個人放下了尊嚴與地位,去挽留另外一個不會被打動的人的時候,這份挽留已經失去了一半意義。如果那樣,即便留下來,彼此間的芥蒂依舊還在,那又有什麽不同呢。
這份感情,如果需要她那樣屈尊圩貴地獲得,那她就不想要了。所以,她想,自己不會再去追他了。
她站在院中,久久駐足,宮人見狀,皆不敢上前伺候,隻是躲在陰影處,等著合慶喚她們。七巧知道她此時需要獨處,遂悄悄遣散了宮人,自己留在長廊下,遠遠地陪著。
其實,合慶想起了她母親對自己說過的一句話,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她當時還小,那話記得不大清楚,然而母親當時的意思大抵是這樣的:
如果你得到了一位愛人,那就是生命中有了一棵樹,你可以依靠他,陪伴他,他將為你遮風擋雨,朝朝暮暮,與你看日月星辰。倘若,他離開了,你亦不要難過。你要自己化作一棵樹,將根莖深深紮入土地,抓緊......待到風雨再來,你要有勇氣獨自承受,並且要記住,你有能力做你自己的樹。
合慶目光從天邊緩緩移動到空落落的公主府門口,突然恍然大悟了。現在,她失去她的大樹,那麽她自己就要成為樹,從此不再依靠任何人。
曾經在宮中,她有母妃,有帝姬的身份,有皇權,有七巧與明芝,有他。可是後來,這些人一點點從她生命中消失,或是變得陌生,或是離開,她曾經無比珍惜他們,亦是內心依靠著他們。她也懷疑過命運弄人,可是,直到剛才,她才發現自己二十多年的人生中,竟唯獨沒有自己。
她總是靠著那些外物,外人而活,用帝姬的身份與權力賦予她的特殊性來給自己施加一層又一層的保護殼。當她遇到了宇文祥後,她漸漸卸下了那些防備,可是如今,他也走了,她孑然一身,終於成了她自己。
合慶唇邊蕩漾起一絲奇異的微笑,這份微笑給她的臉龐增添了幾分從未有過的光彩,那是屬於她自己的真正的笑。她的心中,此時有什麽東西正緩緩升起,她預感到,那真是一個從未有過的新生。
她抬袖轉身,走入書房,自己點燃一盞燭火,平靜地坐下。她盯著眼前的白紙發呆片刻,隨即毫不猶豫地執筆點墨,手腕輕輕一動,墨色如流雲般緩緩而下。
【寶德三年,十月二十八,曾蒙聖上恩典,賜此姻緣,遂出降豫王。今,因情淡寡薄,不可重圓,合慶帝姬,情願書此和離書,任其改婚,永無爭執,且不追究。除駙馬都尉一銜,但留藩王之名。恐後無憑,自願立此文約為照。立約人,趙嶸】
瘦金小字淩厲如鋒刃,筆筆犀利,沒有半分拖遝。
合慶看了一遍,似是放下了一般,歎了口氣。
她轉身走入內室,一件件地卸下玉簪,花鈿,寶珠等飾物,又脫下華貴的長衫與對襟,露出潔白而美好的身軀。她打開櫃子,找出一套極其普通的青色常服,平日穿的內裙也放在一旁,換上了騎馬所需的貼身長褲。
然後,她對鏡而坐,仔仔細細地用金鑲桃木梳緩緩梳頭,一絲一縷極其認真,隨後用一支簡單的銀釵盤起發髻。她不施半點粉黛,素麵朝天,拒絕一切浮華虛無的東西侵染最原本的自己,即便這樣,她的臉龐依然如清水芙蓉,在燭光的映照中秀麗無雙。
突然,門猛然一開,七巧衝了進來,見床上七零八落的宮服與首飾,又見櫃子大開,很多老舊的衣服被翻找出來。
七巧撲通一聲跪下,痛聲道:“主子!您這是要幹什麽!您若是要走,帶七巧一起走!”
合慶微笑,無限憐惜地垂首看向七巧,又伸手捧起她的臉,打量一番,輕聲道:“七巧,我與宇文祥已經和離了,他不再是駙馬都尉,而你,”她笑了笑:“你也不再是陪嫁的宮女。”
“從現在起,你自由了。”
七巧跪行兩步,搖頭,保住合慶的膝蓋,哭道:“奴婢哪兒也不想去!奴婢隻想跟著公主。公主若是回京,帶奴婢一起吧,還和以前一樣......”
合慶卻否認了,道:“不,以前,是回不去了,過去不可再來。唯有將來,猶可期。”
七巧抽泣一聲,嗚咽道:“公主不要奴婢,那奴婢能去哪兒?”
合慶伸出手指,替她拭去眼角的淚珠,極其溫和而平靜“你以前隻想過為我做什麽,可是,你自己呢。你有沒有想過,真正的你,想要什麽?”
“每個人生來都是獨立的,就像一株花,一棵樹,都各有不同...它們如此,人,亦如是。七巧,我不需要你伺候了,你已經快到出宮的年歲,該尋個好人家了。”
合慶緩緩說著,燭光將她的臉勾勒出一層淡黃色的光圈,她已經從以前的桎梏中摧毀了自己,又獲得了新生,而她也這樣勸慰著七巧。
“主子,你要去哪兒,好歹告訴奴婢!”
合慶彎唇:“我要去西涼。”
“西涼!那麽遠...玉門關之外...何其陌生!”
合慶扶她起來,又將她按在座位上,道:“二姐姐已經回信給我,她會安排好人接應,所以,你不必擔心。更何況,我騎馬先至長安,有什麽事,也可以找西京王。你忘了麽,他是我四哥啊。”
七巧抹幹淚眼:“對,對。還有四殿下!”
“嗯。”
七巧呆了片刻,突然抬起袖子捂住嘴巴,狠狠抽泣一大聲:“公主,讓奴婢去吧!”
合慶決意已定,任何人都不能阻止她。她道:“你了解我的,我不會改變主意。你亦不必告訴任何人,包括崔內監。”
七巧急道:“崔內監是不會讓您去的!”
“正因如此,我才要今夜就走。”
“今夜?”
是的,就在今夜。
合慶一身常服,身披一件暗紫色鬥篷,頭戴紗笠,行囊簡裝,騎著白馬,從後門揚長而去。她頭也不回,將洛陽的一切拋下,隻帶著一身月色,將身影投入暗夜中......
水紋珍簟思悠悠,千裏佳期一夕休. 從此無心愛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樓.
合慶策馬西去,抬頭見月光清冷相伴,她笑了,從未這般自由。
任他明月下西樓,你我不再相見,此後錦書休寄,畫樓雲雨無憑。
第二日,天色蒙蒙亮的時候,宇文祥被猛地推醒,他朦朧中看到了崔內監。隻聽他神色焦急,在他身旁急急說了些什麽。
他眸色一驚,忙起身,不顧碰翻酒盞,跌跌撞撞下樓而去。
然而,當他趕到公主府的時候,一院子的宮人皆已垂頭跪下,他失神地闖入她的房中,喚著她的名字,卻無人回應。
終於,他回頭,見方形的書案上,似是有她的留言。宇文祥像抓住了最後一根稻草,撲了過去,卻看到,那上麵是她揮毫而就的和離書,除此之外,她血紅的指印已經按在上麵,而另一張紙上,右下角隻留了一行小字:
雨落不上天,水覆難再收。君清與吾意,各自東西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