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衣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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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京長安曾是前朝的舊都, 當年大垠太.祖皇帝攻下城後,卻調轉馬頭,向東而去, 並未選擇在那裏久居。後來,他率兵北上,擇京城為大垠皇都,不曾再去過長安城。
自從定都後,皇帝看好沿海與內河暗藏的便利,大力開墾河道。因此,江南一帶由於被皇家的扶持,漸漸變得富庶起來,依河而生的它們, 成為了向京城及時調運物資的地方。而遙遠的西邊,也就是長安和關中一帶,由於王朝的冷漠以及身在內陸,慢慢從當年的富裕變得貧窮。因為,南方的糧食與物資順著運河北上至黃河後,很難越過黃河天塹, 達到長安,
“六七月裏,黃河泛濫, 船是過不來的!等到八九月份,河水落下去,洛陽那邊的船開過來就要等快半年。到了這邊, 走一段陸路,才能重新入黃河,入渭河,過人門,神門,鬼門!然後,才運往那曾經夢中,繁華的——長,安,城呐————”
年近五十的老船家一邊劃著槳,一邊閉著眼對船上天南地北的客人這般唱歎著。他說得極為熟練,又像是在自言自語。他聲音沉鬱有力,仿佛在吟唱一段封塵的史書。船客皆注視著他,靜靜聽著,行進在渭水之上。
兩岸是高山險峻,青峰連綿,又有飛鳥自在,時不時還有猿聲陣陣,回蕩在崤山的懷抱之中。河流愈行愈湍急,水波衝蕩在船頭,快速被劈開,那老船家卻越劃越勇,猛地一撐杆,將那船推得老遠,靈巧地乘浪前行。
“驅馬越陝郊,北顧臨大河。隔河望鄉邑,秋風水增波。西登鹹陽途,日暮幽思多。傅岩既紆鬱,首山亦嵯峨。操築無昔老,采薇有遺歌。客遊節回換,人生知幾何。”
他突然一麵撐船,一麵朗聲激昂頌著,慷慨陳詞,白須被風刮起,他卻神采奕奕,仿佛老驥伏櫪,誌在千裏。然而這唱詞卻沉重哀婉,讓人聽了不禁引發懷古傷今之情。
船上大部分是往長安去的商客,偶有閑來遊旅的公子,亦有兩三位婦女,抱著孩子,指著河水中跳躍的魚瞧。
他們中有一位女子,頭戴長長的紗笠,一身落落青色長衫坐在角落,不曾說過一句話。西邊民風開放些,甚少有女子以此遮顏,船客見唯獨她如此,不禁心中猜測,她是江南的哪位小姐。然而又覺得她周身散發一種不容輕易靠近的貴氣,不敢多看,隻得將目光移至它處。
“洛陽至陝州三百裏,每運送兩石糧食,就要花費一千錢,等到了長安,價格會長得更高。可是,這些糧食在洛陽的價格,卻遠不會這麽多啊。”說話的是一灰衣公子,他悠悠說著,仿佛故意說給什麽人聽似的,語罷,輕開折扇,兀自悠閑地搖了起來,“皇帝老子遠在京城,是不會管這些的。”
一語結束,如一顆石子投入湖麵,紛紛激起船客的抱怨。有的說糧稅重負,有的在說京城比其他地方好太多,總之皆是幾分不滿的神色。
合慶坐在那兒聽罷,皺了皺眉,轉頭,隔著輕紗看那灰衣公子,隻見他後仰身子,一手撐著船幫,一麵仰頭看天邊的點點飛鳥,一副寫意風流的模樣。
合慶瞥了幾眼,不再去看,她向來不喜歡這種紈絝公子,不僅不學無術,滿口雌黃,卻還很自以為是。往長安去的路有很多條,可是偏偏這個人,好巧不巧,竟和自己從陝州起一直順路。
她一程子裏聽了太多他在那點評朝政,胡說野史的話,已經很是心煩,先下裏聽他不僅直呼當朝天子為“皇帝老子”,亦隨意猜測天子政意。
合慶搖了搖頭,到底是西邊閉塞些,這裏的人也很是狂妄。不是所有男子都像那個人的......她舉目遠望,不由得想起了宇文祥。洛陽此時已經在百裏之外,他終究是沒有追來了。此時,他在幹什麽呢?雖然她心中尚且有那麽一絲絲期待,然而很快又被自己打消了。
“小姐,我看我們一路都碰上,挺有緣分的。”
那灰衣公子似是注意到合慶在看自己,這般笑著坐過去禮聲說道:“路途迢迢,天涯旅客無不兄弟,此程我們能同路,恐怕也是三生有幸。”
真是大膽狂徒,什麽話都敢說。隻可惜合慶隻想低調走完這趟水路,待到出了陝州,便進了長安,她可以直接策馬找她四皇兄趙恪。眼下,隻能一忍再忍。
那灰衣公子又問了合慶幾句話,卻狠狠吃了閉門羹,他也不生氣,隻是瀟灑笑笑,搖了搖頭。
船行半個時辰後,終於過陝州峽口,入了長安。合慶已經在上船前,在渡口將自己的馬托付給馬倌,走陸路提前到了驛站,她自己則選擇水路,坐船而下。
午時,船家吆喝一聲,船停。船客紛紛起身,攜家帶口下船。合慶走在最後,低頭淹沒在人群中。
她想了想,打算先去驛站牽回自己的馬,然後啟程直奔西京府。她走得急,並未提前通知她四哥趙恪,她想,不再等了,現在就直接去。
合慶初到這般遙遠之地,雖然有些緊張,但想著隻要少說話,自然不會有人注意。她左看右看,見長安渡口人來人往,時不時還有幾位頭裹紗巾的西域人。她正尋思著該往哪個方向走,卻聽見身後一聲笑意:
“小姐是否要去飛盧驛站?”
合慶聽聲音也知道是誰,並未回頭,隻想趕緊甩掉他,於是快速走了幾步,看見一個巷口就要不管不顧地拐進去。
“小姐等等!那個方向不是驛站!” 那灰衣公子往上背了背包,忙追了過去。
他一邊喊著她,一邊跑向她,一直追了好幾條街,終於見她停在了一條狹窄的無人巷子裏,背對著自己,仿佛在等他。
他氣喘籲籲,扶著石牆,忙道:“哈…哈…小姐…你跑得太快了!我,我實在沒勁兒了!”
“你為什麽跟著本……” 她頓了頓,忙改口冷然問道:“為什麽跟著我?”
灰衣公子半蹲著身子,將束發的長帶扔到身後,呼道:“我哪跟著你了!”
合慶終於轉過來,一陣風穿堂而過,輕輕揚起她的紗笠一角,她幹淨素淨的麵容如白瓷清亮,沒有半點胭脂的浸染,半邊眉眼卻含霜帶雪,滿是怒意與警惕。
她冷嗬一聲,道:“入了陝州後,不論是騎馬,亦或是住店,我總能碰上你。” 她手悄悄扶上腰間藏好的短刀,繼續道:“你最好給我一個解釋。”
灰衣公子看到她的半側容顏,先是愣住,隨後忙恭身作揖道:“在下姓平,名一個聃字,陝州人士。說來的確是巧了,這真的是和姑娘順路!”
合慶聽他語氣百般推脫不似有假,又打量著他,見眉眼細長如刀,一副文弱公子模樣,收回目光,道:“公子聃?嗬……你可知聃字為何意?我見你耳朵不大,如何能用聃字?”
原來,聃有耳垂大,多福長壽之意。然而這位自稱平聃的公子卻耳朵小,還自稱“聃”,瞧著的確有些諷刺之意。
公子聃笑道:“小姐見笑,兒時體弱多病,家父為我改名,借用一下聃字的福氣罷了。”
他見合慶與自己多言了幾句,以為她卸下了防備,於是上前一步道:“小姐,敢問如何稱呼?”
合慶一瞬間機警起來,淡淡道:“我……我姓趙。”
“趙?這可是皇帝老子的姓,小姐不會和皇上是本家吧!” 他突然這樣說道,又揮了揮手,又笑道:“哎,不會的,不會的!”
合慶轉身要走,道:“好,既然都介紹過了,也算認識。就此別過。”
“趙姑娘!我們還可以一同去驛站呐!你不是這邊的人,別亂走!” 他說著,下意識地去拉她的包袱。
說時遲那時快,合慶對於太過近距離的接觸很是敏感,她不由分說地從腰間抽出短刀,猛然回身朝公子聃的手刺去。
那公子聃也不躲閃,手背硬是挨了一下,鮮血一下子湧出。
“哎呦!!痛死我了!” 他忙捂住手背,呲牙咧嘴起來。然而他這一切不過是裝的,他看得出來,合慶不會什麽功夫,那一刀恰好偏斜,刀鋒隻是刮了他的表皮,並未傷及經脈。可是,他見她出刀淩厲,下手毫不猶豫,便看出她的狠處。
果然,合慶見自己傷了人,神色鬆了幾分,卻仍舊冷淡口吻:“告訴你了,不要再跟著我。”
公子聃按著手,叫道:“子曰!益者三友,損者三友。友直,友諒,友多聞,益矣。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損矣。在下是見姑娘一人遠行,擔心會有危險才想結伴而行!姑娘若是覺得在下是登徒浪子,那也沒什麽好說的!”
突然,巷子裏竄進來一個身影,合慶還沒來得及看清,身上的包袱就被那人一下子擄走,飛也似的跑了出去。
合慶猛地扭頭,喊道:“我的包袱!”
那裏麵有自己帶的不少盤纏銀元,這些都不重要……關鍵是那一幅《清明上河圖》的卷軸也在裏麵。
公子聃聽了之後,二話不說,喊了一句:“快追!” 說完直接拉起她的袖子往前追去。
二人跑出長巷,又見那人七拐八拐,進了另一條街裏,隻好又飛奔過去。
那公子聃此時也不氣喘了,眼神機敏,立刻道:“你從這邊一直追,我知道條近路,從後麵包抄!”
合慶應聲說好,提起長衫就跑。她見公子聃這般熟悉長安地形,腦子裏閃過一絲疑惑,但也暫時顧不了那麽多了,一個勁兒的往前跑去。
終於,二人見那飛賊堵在中間,公子聃叉腰道:“朗朗乾坤,光天化日的,搶一個姑娘的包袱算什麽爺們兒?”
那飛賊見前路被他堵死,隻好往回跑,沒跑幾步,又撞上了合慶。他左看右看,見合慶一介女流,柔弱無力,更容易衝出去,於是幹脆扭頭往這邊跑。
合慶見狀一時間愣住,還未反應過來,就聽見飛賊“啊”了一聲,然後一頭栽倒。
她抬頭,見公子聃右手舉著塊板磚,正盯著那賊人,瞧他終於昏過去,又呸了一口,扔下磚頭拍拍手,“長安飛賊多,板磚更多!”
說完,他提起合慶的包袱還給她,道:“夠沉呐!”
話音剛落,他突然見一白綢手帕扔到自己麵前,於是一把抓住,抬頭,聽到對麵合慶背著包袱,對他說了一聲多謝。
“你的手,包紮一下吧。” 合慶看了眼他的手背,不自在道:“剛剛的事情,就算誤會你了。看來,你是個好人。”
公子聃笑道:“子曰,英雄救美應該的!”
合慶皺眉:“子說過這話麽?”
公子聃揮手:“他心裏這麽想的,不敢說罷了!”
合慶無奈地搖了搖頭,突然想起來什麽,又問道:“你不是陝州人麽,為何對長安城很熟?”
公子聃說的確如此,“在下雖是陝州人士,但得王爺賞識,成為他的門客,所以……”
“王爺?你說的可是西京王趙恪?” 合慶聽他提起,大吃一驚。
公子聃嚇了一跳,忙道:“不錯,但是趙姑娘怎麽能直呼王爺名諱?”
他想了片刻,突然雙目睜大,問道:“你和王爺什麽關係?!”
合慶沒有回答,帶著半命令的語氣道:“勞煩你,馬上帶我見你們王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