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冠地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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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姑娘, 你這白馬當是良駒, 敢問從何而得啊?”
    “在下見趙姑娘氣度不凡, 不知家住何處?”
    “趙姑娘用過早膳沒有?長安的小吃味道不錯, 種類也比洛陽多些……”
    “籲——” 合慶聽了這話, 突然勒進馬繩停下。
    公子聃詫異側頭:“趙姑娘,我說錯什麽麽?”
    這一路上,合慶一直沉默不語, 騎著馬與公子聃並肩而行,她一路聽他在自己耳邊喋喋不休,雖然自己懶得回答,但也算是有個結伴的人。合慶想著, 他人並不壞,就是有點士大夫的那種酸腐, 有他跟著,至少還有個照應。
    然而, 剛剛聽他突然提到了“洛陽”,合慶當下怔了怔。她從未和他說,自己是從洛陽啟程的, 為何他偏要和洛陽比呢。
    出門在外,到底還是要多留個心眼。合慶淡然問道:“你, 去過洛陽?”
    公子聃揮揮手, 笑道:“沒去過,姑娘是洛陽的?”
    合慶眼神轉向前方,沒再多言。
    午後的陽光略帶幾分灰蒙, 長安離西涼不算太遠,這邊的天色總是帶著一種不太透徹的樣子。
    合慶一邊緩緩策馬,一邊看著市肆。長安不比洛陽與京城繁華,哪裏都帶著一種前朝的沉重感。而她的四皇兄趙恪被打發到這不受皇恩的千裏之地,其實如同入了冷宮一樣。
    她牽著馬繩,心思猶豫起來,見了四哥,該說些什麽呢。
    “你…你覺得豫王如何?” 合慶冷不丁地突然問道。
    公子聃伸出食指指了指自己,愣道:“姑娘在和我說話?”
    合慶瞥了一眼,無奈歎氣道:“除了你,這兒還有別人麽。”
    公子聃仰頭看向天邊撲閃而過的野鴿子,沉思良久,道:“河南道大旱那陣子,王爺親自率兵入西北,治理旱災,又不畏艱險,修開舊堤。說實話,在下真的是心悅誠服。王爺他為民為國,如果有機會,我倒是想和他成為朋友。”
    合慶輕笑一聲,略帶些嘲弄,反問道:“朋友?你口氣倒是真不小。” 然而她聽到別人稱讚宇文祥的種種,認可他的所作所為,自己心裏也不由得為之驕傲些。
    “誒,廣結良緣,是在下的人生準則。”平聃得意滿滿地說完這話,隨機湊上前問道:“聽趙姑娘的語氣,似乎和豫王爺很熟識?”
    合慶彎了彎唇,自言自語道:“有過幾麵之緣。不過,應該不會再見到了。”
    平聃還想再問些什麽,但見合慶沉默不語,神色凝重而憂傷,也不好再說,隻得安靜下來,陪她慢慢前行著。
    他用餘光悄悄看她,一個姑娘家,千裏迢迢來到這邊,這需要多大的勇氣與毅力呢。獨身而行的旅途,漫長難熬;無數個星夜裏的孑然一身都是一種對孤獨的忍耐。
    她的內心是對自己有多狠,才可以孤身策馬至此。若沒有碰上他,她又該如何呢。
    長安,十一月,秋葉落盡,寒冬降至。
    不到一個時辰後,合慶感到微微冷意,隨手從包袱裏抽出一件長鬥篷披好,她側頭問道:“還有多久到?”
    她見四下裏仍舊是街市,不見王府之類的飛簷建築,心中疑惑起來。
    公子聃卻笑了笑,朝前麵不遠處的一小攤販指了指。
    合慶順著方向望過去,不禁失聲,隻見趙恪一身粗衣長服,站在小攤前看什麽東西。
    他雖穿得普通至極,但這粗鄙之衣不能掩蓋他天生貴胄的氣質,即便沒有當年出入朝堂的那般光彩奪人,這遠遠望去,卻仍舊是一番落魄貴公子的模樣。
    合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曾經那樣氣宇軒昂的四皇兄,怎麽成了這幅模樣!
    她朝那方向大喊一聲:“四哥!”
    趙恪正捧著一盒香料輕嗅,突然聽聞有人叫自己,先是莫名愣住,四下一望,見不遠處一個青色身影的姑娘朝自己急急奔來。
    一旁的護衛欲拔刀,趙恪揚了揚手,眯眼一看,大吃一驚,失聲脫口而出:“七……七妹?”
    他自從被父親賜了在這遙遠的長安做西京王後,不曾再見過這個七妹妹了。雖然她平日在宮中不太起眼,但他知道這個妹妹不過是麵冷心溫,因此也多有照拂。
    他仍舊記得,自己離京之日,她曾托中貴人給自己送來幾幅她畫的京華盛景圖,給自己一解思鄉之苦。
    眼下,在這異鄉處見到闊別多年的親人,趙恪不禁激動萬分,一時間啞然,眼裏泛了一圈紅。
    合慶飛奔過去,一把扶住趙恪的胳膊,上下打量他一番,見他滄桑了不少,唇邊的胡茬零散,眉眼處的笑意暗含著幾分溫和,少了幾分棱角。
    她想,當年四皇兄臨登大殿,何等意氣風發。朝堂之上,眾人曾猜測他會繼承大垠基業。然而一夜之間,父皇一道聖旨,將他派來西京,永失競爭帝位的資格。
    “四哥……你過得好麽……” 合慶有些心酸,她印象中的趙恪儀表堂堂,精神抖擻的模樣,如今見了他這般,不禁險些落淚。
    趙恪看著這個妹妹,點了點頭,想說什麽,卻激動得說不出話來,隻是低聲道:“好……四哥過得好……”
    兄妹二人許久未見,此時相逢,皆隻顧著問對方如何。過了一會兒,趙恪四下看了看,才疑惑道:“七妹,豫王也來了麽?”
    合慶咬唇,沉默半晌,才淡淡道:“不,他沒來。”
    “你自己來的?” 趙恪負手彎身,不可置信。
    公子聃此時牽著兩匹馬慢慢走來,見到趙恪,行大禮道:“平聃拜見王爺。”
    趙恪應聲免禮,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合慶,神色有幾分疑惑不解。
    公子聃道:“王爺,路上遇到這趙姑娘,硬說要見您,在下想著,午後王爺喜歡在外尋香料,隻得帶她來此地找您。”
    趙恪聽後緩解幾分,不去看他,卻笑了笑,對合慶道:“七妹,你隻告訴他你姓趙,卻不曾說你是合慶帝姬麽。”
    公子聃一聽,先是啊了一聲,愣了一會兒,當即伏地念著公主贖罪,公主萬福。
    合慶怕周圍人看見,又嫌棄又窘迫,朝他道:“行了行了,快起來。被你這麽一喊,怕所有人都要知道了。”
    趙恪溫和道:“你一路辛苦,和四哥回府好好聊。” 他又轉頭對公子聃道:“平聃,你也來吧,有些話本王也要問問你。”
    公子聃抱拳深深恭身道是,帶他們二人走後,自顧自笑了笑,從懷中摸出一張紙,緩緩打開,隻見上麵麵筆墨淺淡,線條清晰,赫然是合慶的畫像!
    他看了看這圖,又望了望合慶的背影,無奈地搖頭笑了笑,又講圖疊好放入懷中,在長安的午後陽光中,牽馬跟上。
    西京王府,香氣繚繞。
    “什麽?……你,你和豫王和離了?”
    趙恪用完膳後,剛端起來一杯茶要飲,卻生生被合慶的話震驚得目瞪口呆。
    合慶坐在那垂頭不語,放下筷子,皺眉道:“四哥,你小點聲。”
    趙恪放下茶杯,低聲道:“這……皇上知道麽?”
    合慶搖頭:“皇上還不知道。和離書是我寫的,已經按壓我的指印留在了豫王府,簽不簽,隨他了。” 她雖是語氣平靜,但和自家兄長說起的時候,還是有些怨氣。
    趙恪道:“聽聞當年是豫王求尚公主的,他對你不好麽。”
    合慶回道:“不,他對我極好。”
    趙恪糊塗了,不好摻合妹妹家事,隻得安慰道:“你們尚且相處一年,性子還需要磨合些。我相信豫王是個君子,你啊,別太小性子了。”
    “這我知道!” 合慶聽了之後,打斷他,道:“我沒小性子。隻是……說來話長。” 她轉而想到那些恩恩怨怨,前因後果,真不知道該如何說。
    她來到西京,一方麵是想讓趙恪可以在危急之時幫三皇兄一把,可是另外一方麵,她又不想宇文祥因此直接被暴露,被判了大罪……畢竟,她是萬分不想讓他有事的。
    此時,幾名內侍進來,細聲道:“王爺,西域的香料到了,已經盤點完,您看,是現在讓您過目,還是……”
    趙恪道了聲先不必,說自己晚些去看,就將他們退下了。
    “七妹,你聞聞我這棧香如何,這與別的沉香不同,此木半浮於水中,香氣格外清越。” 說著,他從腰間取下一小袋子,裏麵是一套香具,一應俱全。他從中拿出一小瓷瓶遞給合慶,似是等待她的點評。
    合慶卻沒有去聞,皺眉疑惑道:“四哥,我見你府上煙熏繚繞,奇香甚多,怎麽,你何時喜歡擺弄這些了?”
    趙恪聽後,有些失望,放下瓶子歎了口氣,道:“掛畫、點茶、焚香、插花,父皇曾稱為四雅事,焚香可讓人修身養性,靜思己過。”
    合慶無奈搖頭,沉聲道:“當年四哥包覽群書,經邦論道,指點朝政,何等意氣風發……可不是如今這般……我進來的時候看到四哥書案的硯台幹涸許久,便知道你這般喪誌有多久。”
    趙恪挨了自己妹妹的訓,也沒生氣,他一向知道這個七皇妹不似其他帝姬。他拿起茶蓋又放下,這動作重複了好幾次,才道:“經邦論道,指點朝政,又有何用,父皇不喜歡;可是,畫茶香花,可讓人心性淡泊……父皇更欣賞這樣的吧。”
    合慶聽後不語,當年父皇稱讚過三皇兄淡泊寧靜,高遠從容,大抵就是這些不出風頭的品質,讓他可以獲得青睞,繼承大統。可是,四哥那時候恰恰相反,因為自己太過出類拔萃,反而招來厭煩抵觸,被打發到這西境之地。
    看來,他是在父皇那裏受了大挫,才到了今天這般喪氣的樣子。
    合慶又問:“難道隻因為父皇青睞與否,四哥才會選擇振作或是消沉呢。”
    “你看看長安城,不算落敗,但看著也不是當年盛景,四哥,你可曾為這裏的百姓想過?”
    趙恪淒涼一笑:“這些話,是豫王教你的麽。”
    合慶愣住,垂眸道:“沒有誰教給我。”
    趙恪淡然笑笑,輕聲道:“耳濡目染罷了。你倆倒是很配。” 他打趣幾句,又嚴肅道,“豫王是個人才,你出降於他,我其實替你放心。隻是,你該讓他盡量低調才是。”
    “為何?”
    趙恪看了她一會兒,似是難以開口,猶豫良久,才說:“宇文善為何暴斃?你沒想過麽?”
    他苦澀一笑,繼續道:“我雖身在遙遠之地,可是對皇上的性子還算了解。那事情,別人看不出來,但是我卻能猜出幾分。父皇喜歡三哥,大抵是覺得,他們很相似吧……”
    合慶心中了然,坐帝位者,不必光明磊落,但皆無不善弄權。多疑,陰鷙,亦或是隱藏深沉,這些都不和為王這件事衝突。
    對於他們來說,做皇帝,第一要緊事,便是維持趙家的統治罷了。
    “七妹,你知道嗎,我現在最佩服的人,是你。”
    “我?”
    趙恪點頭:“我終於明白,你小時候在宮中為何不愛與姐姐妹妹一起玩耍,為何總是一人低調,避開所有熱鬧。原來,從小時候起,你便知道,什麽是明哲保身。你瞧,你二皇姐當年宮宴上,一曲古箏驚豔所有人,所以,才被外藩相中,遣去和親。而你,雖然不愛說話,但心裏如明鏡,皆都看得清澈……”
    合慶看他神色,頗有哀傷之情,她見往日的四哥終淪為西京之地的閑散王爺,不由得亦是感懷。
    “豫王一定在等你回去,你應當也讓他學一學你的做法。”他補充道。
    合慶沉靜良久,終於沉了一口氣,試探問道:
    “四哥,若皇上有難,你會幫他麽?”
    趙恪先是一愣,轉而譏諷一笑,反問道:“若我是不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