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樓摘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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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堂之事已經與我無關了, 合慶。你明白嗎, 我不可再管這些。”趙恪劃過小小的瓶子, 無限悵然, “父皇既然選了三皇兄, 那自然是有道理的。我這被打發到西京的,何必去不自量力呢。”
合慶問道:“你可知,五哥可能要還朝了?”
趙恪大吃一驚, 睜大眼睛探尋道:“五弟?是皇上讓他回來的?”
合慶回答尚且不清楚,隻告訴他是道聽途說而已。這話說完,趙恪連連歎氣,他拍著膝蓋, 道了三聲“壞了!”
她不解,問這是何意。
趙恪眯眼, 似是猜的八九不離十,答曰:“若這是皇上給的恩典, 準許五弟回來,那可就糟了!我怕五弟,恐有不測......”
“四哥, 這是何意......”合慶見他麵色深沉,若有所思, 不由得後背一顫。
趙恪眼神怔怔, 並沒看合慶,繼續道:“當年五弟為何突然被降了大罪?罪名還是謀逆?我除了想到有人害他,不覺得他會這樣心急。畢竟, 他是嫡子,當年也是太子候選之一。”
“那你覺得......”
趙恪冷笑一聲:“那就要看對誰的威脅最大,誰能獲益最多了。”
合慶倒吸一口氣,沉默許久,才緩緩道:“三哥當年也是勸言過父皇的,不是麽。”
“你還是太天真了。”
趙恪說完,轉頭見合慶神色緊張地盯著自己,於是忙換了個語氣,柔聲安撫她道:“好,好。不說這個。我都忘了,公主不可議政。這朝堂的血腥事,說不得與你聽。姑娘家不該聽這些,會不幸福的。”
合慶迎著燭光,哼了一聲,衝他道:“有什麽聽不得的。非得養在深閨,一輩子懵懵懂懂,不知人世險惡,才算幸福麽。”她舒了口氣,知道自己語氣重了點兒,於是抿了嘴,故作淡定道,“四哥想說什麽,我都明白。”
趙恪沒生氣,嗬嗬笑了笑,看著她道:“我看是豫王把你慣壞了。以前竟不知道你有這樣一麵。也不知道豫王在府裏,是不是挨了我七妹這嘴不少氣。”
隨後,他又見合慶並沒反應,才恍然大悟,拍了下腦袋,搖頭道:“看我這記性...你與宇文祥已經......唉。”
合慶仰頭看著屋頂上的橫木良久,才開口回道:“有時候,愛也是分對錯的。”
這下輪到趙恪不解了。
合慶也知道多說無益,推說自己累了,就由著趙恪安排了房間,下去休息了。
長安比洛陽靠西北,風也刮得冷然,仿佛一場寒冬隨即而來。那長廊上的燈籠被刮得左右搖晃,燭火也一映一映的。
西京王府的長廊直通高高的城樓,以前這裏是前朝供皇上登高遠望的小殿。如今已經被趙恪修理一番,成了王府庭院的一角。
合慶回轉過長廊,心中寂寥,問了下人城樓的方向,於是順著回廊走了一陣,又緩步登上城樓。
她的視線剛剛露出一點,突然停步,目光所及之處,是平聃。
隻見他一人站在城樓上,仰頭望向蒼穹,頭上的發帶紛揚而起,又翩然落下。合慶悄然走過去,見他仍然沒有意識到自己在身後,隻好故意清了清嗓子。
平聃回頭,見到合慶大吃一驚,又有些緊張,忙行大禮。合慶見他這幅樣子,覺得好笑,道了聲免禮,抬袖掩唇,“以前你見到我還不是這幅樣子,一個勁兒的說個不停。如今突然這樣,我還真不適應。”
平聃道:“當時,在下愚昧,不識金玉.....”
合慶彎了彎唇,想到他們二人初到長安後,先是小巷對峙,而後又遇到飛盜,追了好幾條街,隨即又一同上路,仔細一想,也許這就算有緣,她開口道:“無妨,認識你,也算是幸事。”
平聃見合慶這般坦蕩,自己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想說些什麽,卻又啞然。
合慶看他一直握著手背,問道:“你的手怎麽樣了?”
平聃看了看,笑著說沒事兒,“能被公主刺一刀,留下個疤,以後也可出去炫耀炫耀。”
合慶被她這句話引得無奈發笑,眉頭輕展,眼角泛起淺淺笑意,如夜間盛放的一朵幽幽蘭花,平聃一時愣住,過了一陣,才緩緩笑道:“殿下笑起來真好看......”
合慶借著燈籠的紅光看到他的笑容,在那一瞬間恍惚。她聽著他這說話的語氣,又想起了宇文祥。
似乎那是一個寧靜的夜晚,也是一條綿綿不盡的回廊上,他在燈籠下和自己說著什麽,然後這般笑了笑。那時候,春暖花正好,月下人兩圓。
她想,自己終究還是懷念他的溫柔的。可是,她不能再去愛他了。一個謀算王朝的臣子,她注定不可以再傾注感情,否則就是對自己家族的反叛。她現在似乎才有些理解他當時與自己和離的目的。也許,他也是這樣想的吧。
彼此行進到這樣對立的地步,是誰都不曾想到的。既然都不能放棄自己的家族,那之後就此分離。
她目光散漫地望向遠方,滿目皆是長安燈火人家,點點澄光,祥和溫馨,然而她在那一刻又很是落寞,因為她知道,這裏沒有一盞是為自己點亮的。
“你很像一個人。”她迎風而立,衣袂紛飛,陣陣寒意撲麵而來。西北的風比京城更肆意灑脫,吹得合慶胸懷不由自主地開闊起來。
平聃卻沉默了。他很聰明,猜得出那是誰。
“曾經,他和你一樣,喜歡逗我,說些好聽的話。”她自言自語說著,神色溫和而有了溫度,陷入回憶似的慢慢微笑,“他也說過那樣的話。”
【你笑起來真美,以後你要多笑笑,知道嗎。我喜歡看你笑。】
他那樣說著,拂過她的側臉,比此時長安城上的晚風要溫柔得多。
合慶不經意地歎了口氣,恢複了平日的沉定與淡然。
這裏,離洛陽遠了。可是不知怎地,越是遠離那裏,她越是想他,甚至,他的每一句話、每一個細節、每一個動作,都那樣清晰可見。他們之間的點點滴滴,她都可以輕而易舉地回想起來。
這對她來說是一種不幸,亦是一種幸吧。
不幸,是因為她本想揮慧劍斬情絲,然而卻不能做到;幸,是因為她發現,自己和他那些曾經,都是真的,是暖的。讓她至少可以在這陌生的境地,以及遙遙無期的未來裏,有一絲光芒可以追逐和回憶。
平聃側頭看她,溫和笑笑:“能讓殿下青睞的人,想必定是人中龍鳳。”
合慶聽後,沉沉的目光望向燈火闌珊處,彎唇道:“我現在才發現,他果然是人中龍鳳。不過,他是怎樣,我都無所謂,我不在意那些。”
平聃聽後,微微一驚,緩緩道:“殿下能拋棄富貴貧賤之見去愛一個人,世間實屬難得。在下,竟有些羨慕那個人了。”
合慶沒在意,隻當他是玩笑話,望著星空長長舒了口氣。
河北道親王府。
邵珩看完信,麵有慍色,沉思片刻,就將信丟盡火盆,隨即噗呲一聲,升騰起一陣青煙。
明芝在燈下舉著筆,提腕細細描畫著什麽,見他這樣,輕笑一聲,道:“怎麽。王爺選的人,不對了?”
邵珩負手起身,踱了幾步,道:“宇文祥說,他要離開洛陽一陣子,說是出去辦事。”他搖了搖頭,“眼下緊要關頭,作為藩王不可隨意走動。上次滇南王突然行動,本就比我們計劃的提早幾日。如今,他宇文祥這般,不知賣的什麽關子。”
明芝哦了一聲,“是不是和七公主有關?”
邵珩愣住,問道:“你說,他們去了西涼?”
明芝笑了笑:“或許吧。怎麽,王爺怕他們捷足先登?”
邵珩冷笑,看向她緩緩道:“宇文祥做事,我算放心。隻怕是合慶帝姬她......”他想起來什麽似的,怪罪道:“你找的那個采兒,到底是無用。一顆爛棋子,壞了一個好位置,不然,我們也不必這般胡亂猜測。”
明芝放下筆,起身悠悠走來,道:“若王爺擔心,不若我明日啟程,去會會我那舊相識。”
“你說七巧?”
突然,房門一開,隻見邵王妃雙目含淚站在門口,見到邵珩撲通一聲跪下。
邵珩和明芝皆是大吃一驚,麵麵相覷。
邵珩看了一眼地上的人,無奈側頭,拂袖道:“王妃,你這是幹什麽!像什麽樣子,還不快起來!”
邵王妃咬唇搖頭,沙啞地艱難開口道:“王爺,停手吧。”
原來,那日她被明芝毒啞了,好在劑量不大,細心調理後,已經可以出聲,隻是她那嫻靜的麵龐配上這般撕扯的嗓音,讓人感到強烈的反差。
邵珩聽了她那話,沉沉閉目,道:“王妃不要胡言亂語。”
“王爺,妾身什麽都知道。您是個有雄心壯誌,有宏圖偉略的人,這小小的河北道,也許容不下您的企望。可是,妾身想求王爺,為我們的孩子想一想!他們,想要這些麽?”
明芝走過來,對王妃反問道:“娘娘此言差矣,王爺做什麽了?”
邵王妃猛然起身,盯著明芝良久,突然揚手打了她一巴掌。
那聲音清脆響亮,整個房間被那一聲襯得極靜。邵王妃生平從未打過人,這一掌下去的力度有些過大,打得明芝的右臉火辣辣地疼了起來,在那一瞬間,也是意料之外地愣住。
邵王妃呼吸漸漸急促,胸脯一起一伏,她看著明芝一字一句道:“我當初好心同你入府,不過是看你一個姑娘家可憐。王爺說,你曾萌聖恩,但為太後所不喜,遂要逐出宮外。王爺可憐你,於是將你帶回來。當時,你的楚楚可憐,竟都是裝的.....”
她一連串說了一大句話,嗓子被拉扯得生疼,硬是吞咽一下,轉頭看向邵珩,沉聲道:“王爺!不可被她迷惑!謀逆,乃是大罪啊!”
她說得極其沉痛,那聲音讓邵珩聽得心裏一震。在他心裏,這位邵王妃從來是溫馴賢良,從未有過今日這般模樣。他一時間竟無話可說,久久沉默著。
明芝捂著臉噗嗤笑了出來,“王妃娘娘,您的嗓子好得真快啊。看來當初,我還是太心軟了。果然,不該讓你再開口說話的。”
邵珩突然厲聲道:“夠了!”他快步走到邵王妃麵前,擋在前麵,對明芝皺眉道:“我說過了,你別再動她。這些事,和她無關。”
邵王妃終於忍不住,鼻子一酸,眼淚流了出來,她跪地而行,抓住邵珩的衣角,道:“王爺!妾身不知,她說了什麽話讓王爺這般執著,但是妾身想讓王爺醒醒...大垠浩浩江山,才穩定不過百年。謀逆之事一旦真的做了,那便是竊國,那就是讓王爺遭世人唾棄,讓邵家祖代蒙羞啊!”
邵珩看她這幅樣子,於心不忍,長歎一口氣,道:“王妃久病,遲遲未愈......如今亂言亂語......終不成人事。今日起,閉於閣中,安心養病。”
明芝聽後,輕蔑笑了一聲,自顧自地回到書案前繼續提筆描畫。
邵王妃兩行淚止住,苦澀笑了,“王爺說,是妾身瘋了?”她隨後搖頭,“不,我看,是王爺你瘋了。你被權利迷惑了雙眼,你不再是妾身當初掀開紅蓋的那一夜的良人!”
邵珩聽了這話後,沒再忍心去看她,朝後揮了揮手,讓下人扶著邵王妃出去了。
他沒想到,那是她留給自己的最後一句話。
第二日,他去她的房間看望她,敲了半天,卻遲遲不開門。心中想到了什麽,神色一驚,一腳踹開了門,卻見邵王妃早就一條白綾,決絕地讓自己去了。
而桌上隻留下一張絕筆信:妾身以死勸諫,留得母家清白。望王爺照顧好吾兒,永別。
信紙飄然落地,邵珩怔忡跌入座中,望著窗外的第一場落雪,久久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