撚雪為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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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合慶從被窩裏醒來的時候, 嗅到了一陣清冽。她下意識地喚了聲七巧, 然而推門而入的是兩張陌生的麵孔。
    她揉了揉腦袋, 才想起來, 七巧已經不在自己身邊了。
    她拿手巾擦了擦臉, 聽到院子裏有幾聲孩童的笑鬧,疑惑道:“誰在外麵。”
    下人答,是王爺的小世子。
    合慶裝點完畢後, 打開門,一股冷然的風撲麵而來,她抬袖遮擋一陣,再去看時, 隻見天地白茫似鹽撒,雪落紛飛如梨花。
    原來, 長安迎來了第一場冬雪。
    她將領口係緊些,長長舒了口白氣, 喃喃歎道:“這麽快又到了冬天了。”
    西京王府裏不似豫王府花草叢生,僅有幾株梅花依牆而生,含苞待放, 大概要等到最凜冽的時候才傲雪獨立。
    突然,院中那兩個小人見了合慶, 紛紛跑來站在她門口, 眼神最有些陌生但仍舊羞澀地齊呼:“拜見姑姑。”
    合慶一時半會兒還沒適應這個稱呼,她見兩個孩子單純可愛,笑道:“我們今日才見, 是誰告訴你們的?”
    “昨天晚上他們倆就一直問我了。” 趙恪身穿暖裘,負手緩緩走來,“鬧著要知道是誰,急著要拜見你。”
    合慶看著他走來,衝他歎道:“大哥二哥和我不甚親熟,他們的孩子我沒有怎麽見過。今天被那兩個孩子一喚,才意識到,我竟然都做姑姑了,他們這一叫我,倒是不適應得很。”
    趙恪站在她長廊下,看向那兩個打雪仗的孩子,溫聲道:“總有一天,我們都會老去。到那時候才發現,之前的恩恩怨怨,不過是一場虛夢罷了。”
    他說得頗有哀傷之意,似是感歎人生苦短。合慶見他腰間不離那調香的布包,明白趙恪已經將自己前生的驕傲,與餘生的蕭瑟皆寄托在那小小的瓷瓶中,用那些香料打發漫漫時光。
    合慶伸手去接外頭的雪花,然而並沒有一朵落入掌心,她伸得累了才收回手,淡淡道:“我不在四哥這兒久留。再呆些日子,就走了。”
    趙恪以為她想通了,笑道:“明白就好。用不用我給豫王寫封書信,讓他來接你?”
    合慶彎了彎唇,看了眼他,說:“誰說我要回洛陽了?”
    趙恪愣住,又問她是不是要回宮。“以和離的身份回去麽?” 雖然帝姬和離回娘家沒有什麽,但是終歸是女人堆兒裏,長言短語自然少不了,趙恪有些擔心,又說,“若是那樣,你在我這兒呆多久都行。再仔細磨磨自己的想法。”
    合慶說不必了,“四哥,你的腰牌能不能借我用用……”
    “你要幹什麽?”
    “我想去外藩,去西涼。”
    趙恪大吃一驚,問她去那幹什麽。
    合慶猶豫片刻,沒說畫那事兒,於是平靜道:“我去看看二皇姐,今年中秋宴上,不知怎麽,有點想她了。” 她衝趙恪笑了笑,補充道:“我已經寫了封信,她會找人接應我。你也知道,帝姬的腰牌不得出藩,唯有藩王或是親王的,才可以。”
    趙恪哦了一聲,點了點頭。
    她歎了口氣,又道:“本來……我想用宇文祥那塊兒的。誰想到後來發生了這麽多,所以,隻好來問你了。”
    趙恪樂了出來,搖頭:“我說你怎麽會想到來看我呢,原來是借東西的。”
    合慶扶上趙恪的手臂,笑道:“有借必有還。”
    宇文祥此時迎著風雪,策馬奔走在官道上,馬蹄飛馳而過,踏破路上積雪,飛揚如浪。他身披一件褐色輕裘,神色凝重,似是急切地要去往哪裏。
    十二月的日子裏,天地蒼茫,寒鳥伶仃飛過。他微微發紅的手,筋骨分明,握緊韁繩,輕嗬駕馬,那衣懷中揣著的合慶寫的和離書卻滾燙如火,正將他的心慢慢灼燒著。
    突然,平坦的前路上,隱約出現幾個黑點,堅固如石子一動不動。宇文祥皺眉疑惑,定睛一看,原來是五六個人騎著黑馬,攔在路中,而路旁停著一輛馬車。
    他一開始本以為是路遇盜匪,然而在見到那馬車的時候,卻打消了這個念頭。
    剛一靠近,那幾人紛紛驅馬迎上來,將宇文祥半圍住。
    宇文祥被迫拉繩停住,警惕打量一番,冷聲問道:“來者何人?”
    “豫王爺,有禮。” 馬車中響起一聲音,說不出的嬌軟,那聲音宇文祥聽著有些熟悉,卻想不起來是誰。他正尋思著,隻見一素手將馬車簾子一掀,一張眉眼溫笑著的臉露了出來,那人道:“豫王爺,想來我們是認識。”
    豫王看了會兒她,才想起來這是邵珩的側妃明芝。他輕聲應了一聲,一麵牽引著馬,一麵問道:“不知邵親王讓娘娘在此攔截,有何事?”
    明芝裹著一身暖裘,捧著個青藍手爐坐在馬車裏,從容一笑,道:“我家王爺不知豫王急匆匆要往何處去?倒是該問問您。” 她左看右看,見宇文祥單獨一人,故意問道:“七公主呢?”
    宇文祥從邵珩那已經知道明芝是這場策劃的知情者,他看了一眼,開口道:“這和娘娘無關。”
    “她在府上麽,我正想去拜訪她。” 明芝又問道。
    宇文祥沉了下眼,回道:.“她身體不舒服,在家裏歇著。有什麽事情,等她好了再說吧。”
    他知道合慶是她舊主,也看出明芝是個心思深沉的女子,因此不願與她有太多糾纏。他隨意一拱手,淡淡道:“風雪天寒,請娘娘回吧。本王還有事,先行一步。”
    誰知他剛要揚起馬鞭離去,對麵那幾人嗖嗖兩聲拔刀相對,明晃晃的白刃直直地指著自己。宇文祥眸色一緊,手悄悄扶上腰間的劍柄,壓著聲音道:“邵側妃這是什麽意思?”
    明芝掩唇一笑,忙道:“大膽!竟敢對藩王動手,你們不要命了麽!” 隨後,她頓了頓,看向宇文祥:“明芝,隻是想找豫王借個東西。”
    “什麽?”
    “七公主的那幅畫。”
    宇文祥冷笑一聲,回道:“邵親王可沒和我說什麽畫的事。”
    “豫王不知道也好。隻需要從公主那把畫拿給妾身便好。”
    宇文祥看向遠方,緩緩道:“這我辦不到。她在府中,我如何去問?”
    明芝絲毫不退讓,接話道:“七公主怕是不在府上了吧。不然,一向對公主情深意重的豫王,怎會在這樣的天兒裏,離開王府,又趕路似的要去哪裏。”
    宇文祥聽後沉默一陣,突然笑了一笑:“邵側妃喜歡猜,那本王也沒辦法。不過,七公主是本王的妻子,她的東西也就需要先過問本王。”他沒有答應,這話也就是反對的意思了。
    明芝愣住,隨後問道:“那豫王的意思是?”
    墨耳似乎感到了危機四伏,馬蹄不安地走了幾步。宇文祥一手攬住韁繩,一手扶著劍柄,寒眉星目,仿佛做好了拔劍的準備,他嗬了一聲,不屑道:“若我不借,又如何?”
    明芝坐了回去,嫵媚地揚了揚唇,突然收斂笑容,臉色變得極其冷漠,輕輕一揮手,那六名刀客猛地向宇文祥衝來……
    長安城內。
    “殿下,殿下!” 平聃一手抱著幾個卷軸,一麵追在合慶後麵喊著。
    合慶本來走得很快,聽到這幾聲終於停住腳步,回頭做了個噓聲的動作,皺眉道:“這麽大聲音,不怕別人知道麽。”
    平聃一聽,忙點頭道:“殿下恕罪……恕罪。”
    合慶聽了這話,笑了一笑:“行了。你也別裝了,其實,你根本不是個低聲下氣的人。”
    平聃嘿嘿笑了兩聲,剛想叫她,卻被合慶插了話,“以後,你還是像一開始那樣,叫我趙姑娘吧!”
    她看了一眼平聃,輕輕翻了一眼,又道:“我還是習慣了你最初的那樣子。你現在這般奉承模樣,真是不知道,你到底是什麽樣的人了。”說完,她轉身繼續向前走著,偶爾停下來,看看攤子上的小玩意,拿起又放下。
    平聃抿嘴一笑,抱緊卷軸跟了上去。
    長安雪落幾日,整個天地都變得極其高遠。這裏西臨外藩,遠處高山巍峨,雲雪迷蒙,越過這層層疊疊的白帳,就到達了那未知的神秘遠方。
    她走在城中,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平聃說話,她問道:“你可知當年的玉門之戰?”
    平聃一聽,接話道:“當然。西涼作亂,犯我大垠邊境,而我方將士個個都是勇猛頑強,直直將他們逼退回去。” 他愈想愈激動,不由得開口唱歎了幾句《滿江紅》:
    “兵安在,膏鋒鍔。民安在,填溝壑。歎江山如故,千村寥落。何日請纓提銳旅,一鞭直渡清河洛。卻歸來、再續漢陽遊,騎黃鶴。”
    合慶聽他唱得沉痛有力,低沉處又有遊龍回轉之勢,高昂時仿佛看見當年寒甲鐵騎,迎敵上陣。
    “好一句再續漢陽遊……,你可知當年我們差點敗了,有一人如神天降,拯救了玉門之困的一眾將士?”
    平聃馬上回:“宇文善?”
    “是。” 合慶應聲,“當年軍糧出問題,若不是他突然出現,敵軍怕是就要將我們大垠男兒耗死於玉門穀之中……可惜,宇文善已經無法像你唱的那樣,騎黃鶴,再續漢陽遊了。”
    平聃緩緩道:“我倒是更關心,為何當年軍餉一事這般失策。”
    “不是由著大旱麽?”
    “不。我聽聞,是大垠有了內奸,串通西涼將軍,故意在軍糧一事上做了手腳……”
    合慶聽後愣住,隨即一把抓住他的肩袖,迫使他過來,問道:“你從哪兒聽說的!”
    “當年的傳聞罷了,但是沒多久就沒有人這樣傳了。”
    合慶頭一次聽說這個事情,若此事是真,那眼前的一切現狀又變得陷入迷霧中了,然而她卻有一種離真相更近的直覺。她隱隱覺得,這一件件事情就如同一顆顆珍珠,她需要的是一條理清思路的線,再將這些珍珠穿起,那便可以得到真相。
    她又問道:“為何當年,沒人告訴皇上?”
    “京城遙遠,我們這邊的消息,怕早就被封鎖多年了……再說了,當年那事情,也是我們大垠的一場勝仗。百姓隻需要記住這光輝的一麵足矣。” 平聃頓了頓,“更何況,我們王爺他是個從榮華富貴中滾了一遍的人,更知道當權者怕什麽,喜歡什麽。我想,這也算一種不出世的智慧吧。”
    合慶輕蔑笑了一笑,嘲道:“閉門造香,不聞不問,也算一種智慧麽?”
    平聃見合慶又往前走,於是趕緊跟上,又道:“趙姑娘要走了,是麽?”
    “嗯?”
    平聃的發帶被北風吹起,他穿得不後,一說話就有一股白氣吐出來,更顯得他文弱清秀,他說:“王爺告訴我的。”
    合慶道:“原來如此。四哥很信任你,你若是能讓他振作,那便更好。”
    “不!我想陪你一起去西涼!” 他突然這樣直白地說出來,聲音有些大,引得攤販看了幾眼。
    合慶沒聽出來他的言外之意,隻是心裏拿他當個朋友,又見他有些緊張,不由得笑話他起來:“你怎麽嗓門跟我那小侄兒一樣,突然喊出來,怪嚇人的!”
    平聃見她沒什麽反應,自己也覺得有些情緒化,忙換了個口氣,似是知己好友,道:“嗨,我這不是怕你一人有危險麽!我已經和王爺說過了。我會送你過去的。”
    合慶笑道:“真不用呢。我二皇姐會找人接應我的。你留在長安,不用那般折騰。”
    平聃卻不再說話,看了一眼合慶手裏抱著的布包,問道:“這是什麽?”
    “給四哥買的筆墨紙硯啊。”
    他哦了一聲,一把將那包袱拿過來,道:“我給你拿。”他說完,自己拿著一大堆合慶掃蕩攤販買的玩意一鼓作氣地往前走去。
    合慶詫異地看他那副文文弱弱還硬要承擔所有負重的樣子,又不解又覺得好笑,搖了搖頭跟了上去。
    突然,還沒走幾步,就在那一瞬間,她神色怔住,腳步半點也移不開,仿佛魂魄被抽走了似的。
    平聃見她還沒跟上來,走了回去,看她表情奇怪,問道:“你怎麽啦!”
    他卻不知道,合慶突然聞到了一陣清香。
    那不是在長安,不是在冬日裏有的味道;而是,僅僅在洛陽的四月裏,才能擁有的一陣牡丹花的淡香。
    它溫暖,綿長,讓人回想起洛河邊野牡丹盛放著傾城國色的那個春。這一陣她太過熟悉的風幹的花香,喚醒了她心中的記憶,那是她獨自淺眠的夜,月華如水下,輾轉反側百般思量也無法回去的地方,再也見不到的人。
    她站在長安街頭,唯有她身影落落,天地在她視線中旋轉,而她隻是為了尋找那個人!
    宇文祥,他一定在這裏!是他來了麽!
    合慶呼吸急促起來,四下看著每一個路過的人,而那些人也向她拋來奇怪的眼神。可是她不管這些,也不在意。
    她強烈的思念突然被這陣味道點燃,多日來修身獨行般的封閉瞬間崩塌,她自己知道有多麽想念那個溫暖結實的懷抱,那個自己心中盼望的歸宿。
    “趙姑娘!你怎麽了!” 平聃見她這副樣子,有些古怪,不由得緊張起來,大聲問著。
    合慶沒有再理他,隻是愈發慌亂地在街上尋找著什麽人。
    然而,她並沒有找到宇文祥,當她再去想輕嗅的時候,那陣牡丹香,卻已經散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