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關日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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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後, 西京王府。
“合慶, 你這就要走了?”趙恪站在府外, 看著眼前這個目光倔強的七妹, 神色堅定毅然, 青色的毛氅被風揚起又落下,那頸間的白狐圍領襯得她愈發光鮮照人,仿佛多了一種生命力。趙恪突然想到了從前西域進貢來的一種紅色花朵, 那種花枝幹帶刺,開得如一團盛放的火焰,迎風獵獵。他想,也許她從來都不是養在深宮的芙蓉花, 更適合她的地方在比遠更遠的地方。
合慶笑了笑,替趙恪拂去肩頭的落雪:“在四哥府上賴著一個月了, 像什麽樣子。況且,早晚要走的。”
趙恪說:“其實, 你可以等到年後...到時候天氣轉暖,說不定,我和你一起去。眼下年末, 事務繁忙,四哥實在抽不開身。”
“不用了, 四哥。”合慶脫口而出, “我怕來不及......”
趙恪神色微微疑惑,問她怕來不及什麽。合慶沒有告訴他宇文祥那事情,支支吾吾地用別的話題支開了。
趙恪看了看她的白馬, 囑咐道:“衣裳,銀子都帶夠了麽。再帶上我兩個侍衛,帶幾個丫頭,一路跟著也好照應。你騎馬去,不緊不慢的也要一個月。”
合慶推說不必了,“一旦入了西涼,二皇姐就會派人來接我。人手帶的太多了,我也不方便。”
趙恪見她執意,也不再勸說。兄妹二人一番道別,合慶便翻身上馬,衝趙恪搖了搖手中的腰牌,淡淡一笑,道:“待我歸來之日,必定完璧歸趙!”
趙恪也回她一笑:“好。合慶,一路順風。四哥在這兒等著你。”
合慶點頭,轉身策馬小跑幾步,突然想起來什麽似的,回頭對趙恪喊道:“四哥,我給你買的筆墨紙硯,你可一定要用啊!”
趙恪一愣,知道她的用心良苦,心中湧出幾分感動,酸楚之情溢於言表,他想,合慶還是了解他,知道他對於當年皇位一事終歸是意難平的。他將自己的成功與失敗,一並封鎖,每日弄香尋香,成了他唯一的生活寄托。可是,他心裏有一部分依舊是空虛的。
“不坐皇位,就沒有必要做一個頂天立地,為國為民的人了嗎?”合慶那日在雪中問著他,的確將他問醒了。
他想到此,舉起手衝合慶搖了搖,道:“放心吧。我會的!”
合慶聽後,終於舒心揚唇,利索地將馬繩纏繞在自己的手上,雙腿一踢,策馬離去。
長安故裏,風雪飄搖,紅瓦古道,宜人宜景。可惜,合慶知道,這裏不是她的歸宿,而躲避也不是她的性格。若是以前,依照她的性格,她必定會留在四哥府裏,平淡半生,隨性避世而居。可是如今,她已經變得堅強,敢於去麵對艱難險阻,更敢於去麵對人世間的愛與恨,迎著未知的前方而去。
她想,這一切的改變,也許都源於他吧。他曾經給了自己愛的勇氣,又讓自己學會了恨與放手。合慶想到這兒,不禁思緒紛亂,趕忙低頭嗬出一口氣,猛地揚鞭,將馬趕得更快,好讓自己忘卻曾經的種種。
她馬不停蹄地向西而去,一路白雪青石,雲鬆隱現,她穿過街道,穿過郊外,走上官道,眼見群山圍繞,冰河連天之景,她奔得越快,冬風刮在臉上越是強烈,給她帶來一種凜冽的快感,心頭更是一陣莫名的振奮。
突然,她聽到身後隱隱約約有人喚她。
“喂!——喂!——”
她詫異極了,先是快速回頭望去,大吃一驚,趕緊勒馬掉頭,目瞪口呆地望著那人,喊道:“你,你怎麽來了!”
“你...你騎得太快了!我...我是真的追不上了!”平聃氣喘籲籲地抱著馬脖子趕來,頭上的發帶纏繞在自己的臉上,上氣不接下氣,道:“我說你這人...怎麽走了也不和我說一聲!”
合慶看得他那樣子直想發笑,終於忍不住噗嗤了一聲。平聃見了,佯裝生氣,大叫道:“你還笑。我堂堂公子聃,怎麽說也是個仕族之家,這一路狼狽如此,是因為誰呐。”
合慶道:“我又沒讓你來。”她一拉繩子掉開馬頭低聲說著,然而卻沒有再繼續走,而是待平聃喘勻了氣,才笑著又道:“你怎麽知道我走的?”
平聃呼了兩口氣,嗨了一聲,朝前一揮手,示意繼續走,才道:“你自從那日和我去街上,就一直悶悶不樂,也不說怎麽了。我還想著是怎麽得罪你了。問你什麽時候走,你也不說,今天我一去拜見王爺,才知道你已經走啦!好麽,我這那能受這不辭而別的氣。”
他說完故意仰頭高傲,衝合慶假意擺架子,合慶見了微笑道:“也就你敢這樣對我說話了。”
“這又怎麽了。我拿公主當朋友,公主不願意交我這個朋友嗎?”他試探地問道。
合慶輕拽馬繩,閉目搖頭,無奈道:“當然願意。你是我永遠的朋友!”
平聃神色有些落寞,卻依舊笑了笑,瀟灑道:“走,我們還和初見時候那樣,並肩同路。”他說得洋洋灑灑,頗有兄弟之交的大氣。合慶沒有接觸過這樣的人,隻是覺得他很是坦蕩誠懇,她笑道,也說了聲好。
二人驅馬一陣,行過平坦的官道,登上一段小山路,馬被迫行進得慢了下來,平聃才小心翼翼地問道:“那日,你為何不開心了?”
他其實明知道合慶想起了誰,隻是仍舊故意問。這樣的謙卑謹慎的心情,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何。
合慶果然沒有立刻回答,睫影一垂,才緩緩道:“想起了一位故人。”
“是豫王麽?”平淡脫口而出,自己也嚇了自己一跳。
合慶沒有承認,卻也沒有否認,隻是回了一句“是誰,其實不重要了。因為都已經過去了。”風卷起她低低的聲音,向東而去,又撒入一片鬆林間,沙沙作響似是回應。
她下馬,俯身抓起一團雪,又極目遠望,看著遠山連綿如青墨透水的寫意畫,對平聃道:“以前,我是個很放不下過去的人。總是想抓住那一點美好,不論如何,也要留在身邊。可是後來,我才發現,不論是什麽,我越是想強烈的抓緊,它就越像這團雪,終歸被這樣熱烈的執念所融化得什麽都不剩。”她說著,狠狠握拳,將那脆雪抓散,攤開手掌時,雪已經紛揚而去了。
不管是邵珩那段青澀的記憶,或是和宇文祥那些相守的歲月,她曾經都將那些回憶當做心中的依靠。然而,她越是想保留那些美好,命運就越是殘忍地將它們奪走,仿佛偏要她變得一無所依。合慶此時卻是感激這樣的安排的,因為,她終於找到了自己。她的眸中,不再是那樣淡然無波的平靜,而是多了幾分曆經愛恨的堅韌。
平聃靜靜聽著,一直沒有做聲。他看著她淡青色的背影,仿佛就要融進那遙遠的山河中去。他在那一刻突然發覺,大概自己和她是永遠不可能的吧。
“既然你願意重新開始,那就不要留戀過去。何必還為故人尋煩惱。”他這樣勸道。
合慶轉頭一笑,“我不會再陷入回憶裏出不來,可是這裏,”她指了指自己的心,認真道:“它還在跳動著,我沒法左右它去愛誰,恨誰。”
她的言外之意,大概是還愛著那個人吧。
平聃這樣想著,嘴角無奈一笑,他向前看了看,道:“往前再走些日子,我們便到了安樂州,那裏便是秦鳳路一帶,我們不走小路,繞到那邊在入西涼。”
合慶咦了一聲,問道:“可是小路不是更快些麽。”
平聃拉馬前行,低頭結結實實踩過一雪坑,認真道:“小路不太安全。你聽我得便是。”
合慶沒有多想,隻得跟著繼續前行著。
啪——
邵珩死死盯著明芝的臉,自己手上火辣辣地生疼,而明芝的臉立刻紅腫起來,她卻依舊笑了。
“愚蠢!我何時讓你去攔截宇文祥了!”邵珩強壓著怒氣低聲發問。他本以為明芝隻是去打探消息,誰知她不僅沒有低調而行,反而半路截了宇文祥,還出刀傷了他。
明芝似是看戲一般笑了幾聲,突然冷臉道:“你答應我,會替我們尋回那幅清明上河圖。可是事到如今,你隻顧著你們的宏圖大業...怎麽,難道你要食言?”
邵珩本就突然失了王妃,這件事給他的震驚不小。他沒有想到,一向溫馴賢良的王妃性子竟會如此剛烈,以死勸諫。他隱隱約約將這一切歸結於明芝擅自下毒害了她的嗓子,給她帶來了太多痛苦,才有了那樣的結果。如今,明芝又擅自行動,又是引發了他的怒火,邵珩終於無法忍耐,將這段時間來的積憤發泄於那一巴掌。
聽了明芝那話,邵珩微微緩聲,道:“我說出去的話,自然不會食言。你為何如此心急?婦人之見,不懂何為秘而不發,出其不意!”
明芝冷笑一聲:“若不再快些,就怕是七公主要先行一步了。她如今是否在府中,都不為人知。”
邵珩側目,詫異:“她去哪兒了?”
明芝見他這樣子,輕蔑道:“那誰知道。那幅畫裏所指的藏寶之地,你不是也想知道的麽。怎麽現在反而不要了?”
邵珩哼聲道:“如今四方集結,蓄勢待發,隻等時機。那張紙,已經不作數了。”他說完,見明芝臉色不好看,隨即又道:“不過你放心,你要的,自然會得到。”
他說完,似是故意要侮辱她,突然眼神曖昧起來,走上前去一把拉住她,抬手揚起她的下巴,嘴唇微動,低聲道:“除此之外,也許到時候,許你個貴妃之位。”
明芝沒有躲閃,譏笑一聲,仰頭對上他的眼神,反問道:“怎麽,王爺的皇後之位,要留給七公主麽?”
燭火一動,映在邵珩的眼眸中猛然跳了一下,照亮了他心底極其複雜的情愫。
十日後,合慶與平聃終於入了秦鳳路一帶,這裏的百姓有自己的信仰,皆頭戴長巾,遮住臉麵,隻露出一雙眼睛。此地關山萬裏,沙漠與綠洲並存,天與地似乎連成了一線,永遠也走不完似的。
“前朝這裏本是自成一國,後來大垠建立,國主主動投降,納入大垠領土。”合慶騎在馬上,悠然說著,她側頭看向平聃,道:“大垠,就是無垠國土之意,你說,這是不是個千秋百代的好名字。”
平聃沒回答她,隻是望著合慶的那一雙眼睛,笑道:“你這樣異族人的打扮,還真的挺像回事的。”
合慶一愣,拉了拉自己的發巾,遮住嘴唇,道:“入鄉隨俗,你說過按你的來的。”她信任他,因此平聃的建議她都聽取。出這樣的遠門,是她小半生都沒有經曆過的事情,說胸有成竹那是吹牛,身邊有個有經驗的人,也算個良相。
她這十日雖然一直趕路,但平聃卻安排的很好,她沒有感到半點疲憊,反而有了一種天地逆旅,人生灑脫的感覺。此時,她騎在馬上,望向那關山盡頭的一點落日,滿目餘輝。這樣的夕陽之景,與洛陽或是京城的大不相同。讓人感到有些蕭瑟,感到落寞,仿佛這樣慢慢走著,就會走到人生盡頭。
合慶耳邊傳來一陣錚錚的琵琶音,撥彈得並不快,隻是一下一下似珍珠打在銅盤,隨即五指翻飛起,一段旋律而出,隻聽那女子用不流利的漢話唱到:
“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長風幾萬裏,吹度玉門關。漢下白登道,胡窺青海灣。由來征戰地,不見有人還。戍客望邊邑,思歸多苦顏。高樓當此夜,歎息未應閑。”
她唱得婉轉憂傷,一首邊塞曲,被她歌得仿佛一首怨侶之曲。合慶迎著夕陽聽罷,沉默許久,才道:“這裏的人不懂詩文。這首《關山月》明明是我們邊關的漢人戰士所唱,而他們不就是所謂的‘胡窺青海灣’麽......”
平聃見她眼中有淚閃爍,歎了口氣,回道:“自古兩國交戰,我們稱對方為敵,而對方亦是這般稱呼我們。兵刃相見,苦的都是百姓。我們的戰士在邊關廝殺,而她們的丈夫、兒子,不也是成了我們的刀下魂麽。”他說完,搖了搖頭,“我最不喜戰,不喜武,那些東西不過是滿足一些人的私念罷了。普通的百姓,都想要和平的生活。”
合慶笑了笑,問道:“你喜歡在哪生活呢。”
平聃抬頭,舒了口氣,回道:“長安。”
“你不是陝州人麽?”
平聃瀟灑笑了笑,道:“紅衣佳人白衣友,朝與同歌暮同酒。世人謂我戀長安.....”,他隨即聲音頓了頓,才緩緩道,“其實隻戀長、安、某。”
合慶聽後,若有所思,她慢慢驅馬走著,神思遊走,她道:“如果可以,我倒是希望做個普通百姓,榮華富貴,王權地位,不過是虛無罷了...抵不過愛的人端來的一碗粥,一點燭光。”她慢慢說著,仿佛是自言自語,可是她沒有注意到一旁平聃的眼神,似是被什麽東西點亮。
日落平西中,平聃突然策馬攔在合慶前麵,合慶一驚忙勒馬止住,大呼:“怎麽了。”她抬頭逆光看向平聃,隻見他身板挺直,眉眼堅韌,一向玩世不恭的眸中格外嚴肅認真。
合慶眉目舒緩,彎了彎唇,笑道:“你又要賣什麽關子。”
一陣風吹過,她卻聽到他說:
“跟我走吧。”
她愣住笑了一聲,又問道:“你,你說什麽?”
平聃沉沉閉目,仿佛已經鼓足所有勇氣,突然伸手一把抓住合慶的手腕,對她認真地低聲道:“公主,跟我走吧。離開這些紛紛擾擾,我們回到長安。”
合慶嚇了一跳,一把抽回手,驚聲問道:“你這是何意?”
平聃手上一空,他心中早就猜到這樣的結果,垂下手,道:“殿下,請你寬恕我。我,我心悅你。”
合慶牽著白馬後退兩步,全身定在那,不可置信。她一直把他當做朋友,從未想過其他,更何況,這一路上自己也並未對他有過什麽示好之意,而他對自己也一直是坦坦蕩蕩。平聃這突如其來的一句,卻讓她腦子裏嗡嗡作響,不知所措了。
她和他對視了很久,才淡淡道:“你不知道麽,我是豫王的妻子。我們是不可能的。”
平聃突然道“但是,你們不是已經和離了麽......”
合慶眼神先是暗沉下去,隨即慢慢升騰起一層激動的光芒,她怔怔看向平聃,驚詫問道:“你如何得知的此事的!”她見他要開口,隨即道:“不必說是四哥告訴你的!此事事關皇家聲譽,他就算再信任你,在昭告天下之前,也不會將此事說出去的!”
平聃拉緊馬繩,呆呆愣住。
合慶睜大眼睛,急切又問道:“快告訴我!是誰告訴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