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生蒙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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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裏地處西涼與大垠的交界處, 天幹風急。
城中彌漫著冬季到來的冷風, 粒粒黃沙夾雜在風裏, 傳來簌簌之聲。平聃的臉裸露在這樣的風中, 卻覺得心中刺痛。
夕陽西下, 斷腸人在天涯。
忽然,他的唇角露出一絲苦澀的笑意——他不曾抱有什麽癡心妄想,隻是不想將這樣的心意隱藏一輩子。明明知道自己不會得到, 可是他還要選擇告訴她這樣的愛慕。雖然,在說出口的那一瞬間就意味著結束。他想,是的,也該結束了。
他從包中取出一件披風, 輕輕一抖揚手披上,說不出的灑脫快意, 他沒有回答合慶那個問題,卻輕輕揚鞭打了下合慶的馬, 促使它繼續前行。
“再不走到客棧,天就要黑了。這裏冬日的夜晚溫度極低,在外麵是會被凍死的。”他雙腳踢了下馬肚, 也跟了上去。
那耳邊的琵琶聲漸漸遠去,依舊哀傷婉轉, 洋洋灑灑, 落在廣袤的天地間,說不出的蕭瑟。
平聃見合慶神色沉重,終於笑了笑, 問道:“在下,隻想問公主一個問題。”
合慶眼神微轉,默許了他的請求。
“倘若公主先遇到在下,後遇到豫王......公主,會選誰?”他無比認真地問著,遠方最後一點斜陽落盡他眼中,仿佛是他最後的希冀。
合慶平靜地抬起眼睛,任憑風揚起她的頭巾,開口道,“你可知書有句話,‘赤繩子耳,以係夫妻之足,及其生則潛用相係,雖仇敵家,貴賤懸隔,天涯從宦,吳楚異鄉,此繩一係,終不可綰’。”她的聲音輕而冷,如一片薄而鋒利的冰片,輕輕滑過平聃的耳畔。
平聃一愣,自然明白她的意思,低聲說,“你說的,我明白了。不須玉杵千金聘,已許紅繩兩足纏。”
“不錯,”合慶轉頭看他,輕皺眉頭,似是勸慰,“感情,與先來後到並無大關係;而姻緣是命運注定的。”
“這麽說,即使你先遇到我,你也不會選我的。”他歎了口氣,似是自言自語。
“如果上天已經選擇了彼此的有緣人,那再如何勉強,也是沒有用的。”她回道,不忍心說得太直白。
平聃笑了笑,他深吸一口氣,閉目了一會兒才長長地舒緩出來,“也許,世間男子能做到豫王那樣,哪個女子都會這樣傾心吧?”
合慶不解,問他何意。
平聃恢複了平日淡然放鬆的神色,緩緩道:“其實...是豫王讓在下來接公主的。”
“你,說什麽?”
合慶聽後失神片刻,先是腦袋一蒙,以為自己聽錯了,而後隻覺得千百心思燃燒了整個胸膛,一時間無法說話來,急促地呼吸。
“公主您,像豫王所言那般,很聰明。”他彎了彎唇,“您一早就發現,我跟蹤您了。不錯,從陝州城門那裏,我按照豫王給的畫像就認出了您。於是一路跟著您,護您安全......”
什麽...自己和平聃的結識,包括他追來送自己去西涼,難道這一切...都是宇文祥安排的?
一瞬間,她忽然明白了為何平聃一路跟著自己,不論是陸行亦或是水路,若是順路也未免太巧。原來,他是受委托而來。
“你,認識豫王?”合慶雙手漸漸顫抖,啞然問道。
平聃知道事情終於瞞不住了,抿嘴微笑,平靜地說著,聲音卻隨著回憶逐漸緩慢下去:
“當年豫王治理旱災,親率兵馬至河南道西北一帶,我當時就在陝州陪家中老母。家母身染疫症,無法隨我移至長安,我四處請不到醫生,走投無路。結果,碰巧遇到豫王,是他請隨行的軍醫為家母治病。因此,我們才結識的。”
合慶臉色蒼白,卻始終沒有再說什麽。原來,那時候他的病情,是因此感染上的吧。
“後來,豫王康複,繼續修改河堤。但陝州的地形複雜,不似洛中平原廣袤,這裏群山圍繞,黃河道激流奔騰,我為他修渠獻計,因此變成了朋友。”
“再到後來,”平聃看了眼合慶,繼續道,“他飛鴿傳書與我,說他府上出走一女子,大抵是往西涼去了。而入西涼必要先過陝州,他拜托我按照畫像上的人在城門口等著,並委托我一路關照些。我自然疑惑,多問了幾句,問他為何自己不去。他這才告訴我,是七公主合慶帝姬與他和離了,請我一定要保護好你,直到入了西涼。”
所以,他才這樣跟著自己,從陝州,到長安,又從長安到了這裏。
“原來,你一開始就知道我是誰了。你,為什麽現在才告訴我這些?”合慶心中凜然,手緊緊握著馬繩,低聲問道。
平聃付之一笑,“是豫王不讓我說的。”
“為,為什麽?”她詫異問道
平聃無奈一笑,應聲道,“豫王說了,他知道你不願再和他牽扯半分半毫,若是讓你知道了這些都是他的安排,恐你生氣不快,再亂跑到什麽地方,他就再也找不到你,亦不能護你安全了。”
合慶聽後,眼中掠過一陣混亂,身子微微一顫,垂下眼睛。原來,自己自始至終,都沒有走出他的影子。就算天涯路遠,她單行西去,卻依舊在他的棋盤上走走停停,不曾離開他的關懷半分。
“那,那他是不是也來了?”合慶抬眼突然問道,“他是不是在長安?”
她那日在街上聞到的牡丹花香,正是他平日佩戴的香囊的味道,她當時尋了很久,以為他在那裏,然而終歸沒有見到。
平聃搖頭卻說不知道了,“在長安那陣子,我沒有再接到他的信,亦不知他的情況了......我也是很奇怪的。”
合慶突然捂住了自己的心口,劇烈地喘息咳嗽起來,多日來奔波的辛苦與壓抑的思念終於在此刻爆發,她感到全身經脈張裂,額前青筋疼痛難忍,而心口處仿佛痛的在滴血。
這件事太過突然,她不知是該欣喜感動,還是怨恨委屈。她剛要開口說什麽,便再也壓不住喉中翻湧的血氣,猛地一震,伴隨著一聲咳嗽,她的嘴角滲出一絲淺淺的血痕。
平聃大吃一驚,忙過去道:“你莫要再多思了,小心傷及心肺!”說著,從行囊中取出幾粒碧青色的丹藥,遞給她,“這是碧海定神丹,你吃兩粒。”
合慶閉目接過吞下,又就著他的手喝了幾口囊中的水,剛剛蒼白不堪的臉色,過了好一陣才恢複些血色。
她此時混沌不堪,不知是該愛他,或是恨他。原來,眾生之中,唯有人最苦。因為,愛也難,恨也難;記不得,又忘不掉。恩恩怨怨,癡癡纏纏,若能像這裏的沙雪一般,隨風而去的散了,也就容易了。
可是,她此時卻想起來中秋宴上,萬人之中,他站在自己城樓對麵的白玉欄杆前,任天上煙花紛飛,星流月移,他堅定的眼中卻隻看著自己,不染他物。
那樣的日子,恐怕以後都不會再有了吧。
此時,他定是已經開始籌謀策劃,而自己,也要動身前往西涼,以便為自己的王朝獲得最後的救援。
平聃不再說什麽,從懷中摸出一把短笛,橫在唇邊試了幾個音。天闊雲舒,隨即他手指翻飛,一曲流玉悠揚淒美,響徹這荒原的邊關之地。
這是一首古老的中原小調,喚作《葛生》:
葛生蒙楚,蘞蔓於野。予美亡此,誰與?獨處?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後,歸於其居。
她沉沉閉目,聽得入神,那洛陽的盛夏漫長,流螢點點飛舞於花間;而邊關的冬日淒涼孤冷,山高水遠,天地無盡,也許隻能待百年後,再與他共枕墓床了吧......
就在合慶沉浸在那一曲笛聲中的時候,遠在千裏之外的洛陽公主府卻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七巧打開門,嚇了一跳,驚聲道:“你...你怎麽來了?”
公主府門口,火把之下,是明芝一張俏麗的臉,她笑得委婉溫和,臉上被蒙了一層淡黃色的輕紗,她悠悠道:“七巧,我們好久不見了。”
七巧一見,抬手就要關門,道:“今天很晚了,公主已經歇下了。”
誰知明芝輕輕一抬手,一把擋住了門,輕聲道:“我若是不找她,專門找你呢?”
七巧緊張地看了她一眼,不假思索道:“我們沒有什麽好說的。如今側妃娘娘已經飛上枝頭,我們這些不過是下人罷了。怕汙了娘娘的眼,還請娘娘恕罪!”
現下,合慶當然已經不在府中,而宇文祥亦是不在豫王府,隻說是要出去一段時間,本來林奔是留在公主府護衛的。然而前些天,他收到了一封信,神色匆匆,當晚就騎馬離去,至今未歸。
臨行前,七巧問他去哪兒,林奔卻留下一句不必擔心,讓她等他回來。
“你就在府中等我,我去去就回。”林奔策馬而去前,朝她又喊道,“我回來之後,有話要對你說!”
明芝一腳踏入府中,其餘宮人皆圍了上來,她掃視一圈,“怎麽,崔內侍也不在這兒了?”
七巧知道,崔內侍擔心京中有變,已經回宮做些安排了,此時自然是不在的,她鎮定回道,“崔內侍回老家祭祖,現下不在。”
明芝一步步走近,眉目高挑,眼波犀利,她彎了彎唇,對七巧道:“那更好,我們姐妹倆,應當好好說說話了。”
屋內一盞紅燭點亮,唯有七巧與明芝相對而坐。
這裏是宮人的房間,以前在芳德殿,她們兩人也是這樣在屋中作伴。如今,這二人卻相差懸殊,真是不似昨日了。
明芝抬頭四下打量一番,先是笑道:“七巧,你上次來洛陽,也沒有和你好好說話,中秋宴上,我們也沒有機會講話。如今,能有機會和你再次相對而坐,也實屬不易。”
她說得仿佛拉家常,平淡而溫和;而七巧早就不再是當年那個什麽都不懂的小丫鬟了,此時,她心中湧起一陣不詳的預感,隻是覺得今晚必定要出事。
七巧聽了那話,盯著一點燭火回道:“娘娘如今是貴體,怕我們這樣低等的房間讓娘娘不舒服。娘娘有話請講,七巧不敢與娘娘成姐妹。”她不動聲色地下了道逐客令,聲音雖然是強壓著沉穩,但發間已經出了一層冷汗。
深更半夜,明芝趕路來到此地,必然是目的性極強,可是自己又不知道她要做什麽。公主離開的事情,斷然不能讓她知道,不然肯定會出亂子。
明芝早就知道合慶不在府上,微微一笑,不緊不慢道:“有時候,我真是懷念和公主,還有你一起在芳德殿的日子。那時候公主喜歡畫畫兒,我為她磨墨,而你就在一旁侍奉茶點。我們三個人,也算自在。”
“過去的事情,已經過去,娘娘還提那些做什麽?”七巧靜靜開口。
明芝歎了口氣,伸手握住七巧的手,拍了拍:“你呀,也要為自己做打算。”
“不必。”七巧猛地抽回手,毅然決然道:“奴婢的事情,不勞煩娘娘費心了。若娘娘隻是來勸這些的,那七巧想說,七巧的事情還是讓公主負責吧。娘娘不必再說什麽。”
明芝雙手一空,低頭看著笑了出來,沒想到七巧還是這樣軟硬不吃,這固執的倔勁兒還真是像極了七公主啊。她突然起身,直接了當地問道:“不必騙我了。公主已經不在這裏了。對麽。”
七巧大吃一驚,怔怔看著她,死咬住嘴唇,道:“這與你無關。”
“不錯,是與我無關。”她嬌笑起來,隨即表情漠然,冷聲問道:“但是那幅畫,在何處?”
“什麽畫?”
“清明上河圖。”
七巧哼笑一聲,“奴婢不知道什麽清什麽河的。不知娘娘隻得是什麽。”
明芝垂眼看她,低聲道:“不必裝了。那副長卷被皇上賜給七公主,隨她到了洛陽。若不在她這裏,還能在何處?”
七巧額頭上滲出微微薄汗,明芝一向比她聰明,她不知自己能和她周旋多久,隻恨此時林奔不在,不然自己也可以有個幫手。
她看著明芝,微笑道:“哦。原來是那張畫。前些日子駙馬爺已經借走,現在他已經出府,不知道去哪裏了。”
明芝笑了笑,貼近七巧的臉,道:“是嗎?可是,我在官道上碰見他的時候,他也說自己手上沒有這幅畫,看他的樣子,好像是受了很重的傷呢?”
七巧瞳孔一怔,問道:“你將他怎麽了?!”
明芝看了看手指甲上的蔻丹,愛惜地吹了吹,“沒怎麽,他不過是挨了幾刀,還有口氣。”
七巧喃喃道:“你,你到底是誰?明芝,你不應該是這樣的!”
明芝看了眼七巧的樣子,眼底閃過幾分複雜,“我什麽時候說過,我應該是從前那個樣子了?”
“你...你...”七巧突然驚恐萬分,張大了嘴,失聲脫口而出,“你是......”
窗外,她們二人人影一動,突然,一個影子死死掐住了另一個影子的脖子,一時間黑影淩亂,快速閃過,隨即燭火熄滅,化作一縷青煙。
明芝手上放鬆了些力氣,低聲問道,“我不想害你,如果,你告訴我那幅畫在何處,我姑且放你一命。”
七巧雙手推著明芝掐住自己脖頸的手,從嗓中擠出一絲聲音,勉強道:“你...你做夢......我就算是死,也不會告訴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