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華如煙(捉蟲)
字數:7647 加入書籤
“籲——”
林奔勒馬停在公主府前, 見門口沒人, 有些詫異。現下已經是白天, 七巧那個丫頭平日這個時候早就起來了, 他想到此,猶豫片刻,便推門而入。
他前些天接到宇文祥重傷的消息,忙帶著秦大夫策馬趕去,索性沒有性命之憂,隻是......., 他本想讓宇文祥一起回洛陽養傷,誰知他卻不肯, 執意向西而去。又告訴他速速回府, 恐怕要出事端。
“七巧?”
他推門進去,卻見宮人皆無。他心中疑惑, 喊了幾聲, 這才有個小太監跑來,他認出這是小平子,問道:“出了什麽事了!”
小平子哭道:“林大爺, 您去看看!七巧姐姐, 不行了!”
林奔瞳孔一縮,忙奔向她的房間,一掀起簾子,隻見平日活蹦亂跳的她,此時臉色蒼白地躺在床上, 地上的炭盆劈啪作響,卻怎麽都暖不紅她。
“這是怎麽了!”他走過去一把拉起七巧,打量著她的模樣,問道:“發生什麽了!”
宮人太監紛紛抹淚,“前些天晚上,邵親王的側妃來了,和七巧姐說了幾句話,也不知怎麽吵了幾句,隨後便走了。從那之後,七巧姐上吐下瀉的,本以為隻是腹瀉,今天一看,卻是這般了!”
林奔轉頭看向七巧,一向波瀾不驚的臉色上露出焦急,他向七巧確認,而七巧掩唇咳了幾聲,叫別人退下。
“林奔,我,不行了。有件事,很重要,隻能告訴你,請你務必聽好。”七巧仰頭看他,極為艱難地說著。
林奔要去喚秦太醫,誰知胳膊一緊,卻是七巧拽住了他,衝他搖頭,道:“先聽我說完。”
十三日後,合慶與平聃在西會州分手。
“隻能送你到這兒了。我想,我該回去了。”平聃下馬,親自將自己馬背上的一個包裹解下,又遞給合慶,道:“這包裏有些盤纏和毯子,我快馬回去,不需要那麽多,留給你,會用到的。出了西會州,再往前走一兩天的路程,大概就到了玉門關,出了關,便是西涼國境。到那兒,你應該會遇到接你的人了。”
合慶接過來,低聲道了句多謝,引馬後退幾步,低頭看向他,“不論怎樣,我很高興可以結識你。”
平聃笑了笑,卻是不在意地搖了搖頭,依舊是那樣瀟灑的神色,脫口道:“不必安慰我。從一開始我便知道,自己是沒有機會的。”
合慶頓了頓,抬起眼望著他,認真道:“不管是先遇到誰,你這個朋友我都是交定的。”
平聃看著她的雙眸一愣,隨即轉而笑顏,撫了撫她的白馬,道:“好。有公主這句話,在下滿足了。隻可惜這裏沒有佳釀,所謂‘勸君更進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後麵的路,你要一人了。”
“無妨。我的方向,永遠在遙遠的沿途。”
合慶抬眼看向遠方,西會州已經與西涼接壤,荒漠連綿,僅有點點綠洲,駝鈴叮當,路過幾處人家,她收回視線,淡淡開口道:“我又該啟程了。就此別過。”
“那在下和王爺,一同在長安待您歸來。”
合慶點頭,不再說什麽,隨即揚鞭夾馬,白馬迎著黃沙長嘯一聲便奔走而去。平聃抬起袖子擋住飛揚而起的塵土看著她的背影漸漸縮小,直至消失在沙漠盡頭。
行進一兩日後,向西一去便是塞外,西涼黃沙千萬裏。
極目遠眺,滿眼盡是無窮無盡的蒼莽廣袤。駱駝的隊伍如點點黑色的頑石串成一起,在起伏的漠峰上行進著。天空如洗過般湛藍,宛如波斯冰藍色的寶石,而天空之上是幾乎沒有形狀的雲,以極其緩慢的速度移動著,又在這片沙漠上拋下一片片巨大的黑影。
西涼人大多為異色瞳,與中原人大不相同,又以紗巾遮麵擋住風沙,習俗如同秦鳳路的人們。合慶行進在這樣的人群中,就是一個異邦人,好在她亦是又頭巾遮住麵容,不甚顯眼。而且,她已經換上西涼的服飾,低調地策馬穿過這片玉門關之路。
天高地遠,羌笛悠悠;黃沙絞風,古道漫漫。
此處,天地在亙古中靜默相對,日月在永恒中互相消長。
大漠比中原遼闊,因此有日月同天的奇景。雖然此時還未到黃昏,但一彎鉤月已經升上天空,與這邊的太陽遙遙相對。人走在其中,變得極其微不足道。
合慶牽著馬繩仰頭看去,微微驚歎。在這樣的景致中,她突然感覺人是那樣的脆弱與渺小,那些愛與恨,悲與歡,百般滋味皆已經隨風而散。縱然是天家威嚴,又怎樣呢,和這些永恒相比,人的壽命不過短短百年,百年之後,依舊是這一片沙,依舊是這一輪千古月,可是人卻化作一抔黃土,不可追矣。
人世間變幻無常,無常在日月眼中變成了平常。到頭來,誰輸誰贏,又有什麽用呢。
她垂下長長的睫影,任憑風沙掛在自己的眼皮上。此時,她才發現自己可以肆無忌憚地去想他,愛他。可以放下那些恩怨,責任,讓自己的思緒不顧一切地去戀他,念他。在這沙漠上,藍天下,她終於可以釋放自己,將那些前塵往事拋在腦後,心中自由自地去回憶著和他的一點一滴。
穿過玉門關往西行四五日,就可以到達敦煌,那裏正是西涼國的國都。她跟著的隊伍裏有去西涼做生意的中原人,亦有回家的西域人,還有幾名走鏢的刀客,押著一車貨物緩慢地走在後麵。
“走走,快點!下一個!”
邊關的守城兵站在關口,一個個檢查著通關的文書催促著隊伍快些前進。此時,他手裏接過一個青銅牌看了看,皺了皺眉,又抬頭仔細打量一番眼前的獨行女子,詫異道:“親王的腰牌?可是西京王趙恪?”
“正是。還請軍爺通融。”
那軍爺卻沒有放合慶走,叫來了兵長,低語了幾句,轉頭對合慶大聲問道:“你是他什麽人?出關何事?可有西京王的文書?”
合慶看了眼他,低聲道:“有的,有的。”然後自己解下馬背上的包袱,從裏麵掏出三個銀錠子遞給那人,小聲道:“軍爺,這是西京王給的文書。還望軍爺行個方便。”
果然,那守城兵一看,滿意地點了點頭,忙接了過來,揮了揮手道:“快走快走!”
合慶鬆了口氣,趕緊拉著白馬通過關口。
\"你站住!\"
突然一個聲音在合慶身後響起,她一驚,停住了腳,回頭問道:“軍爺,怎麽了?”
原來,是剛剛的那位兵長叫停了她。隻見他走到守城兵旁,低頭瞥了眼銀子,寒聲問了一句:“你這毛病還不改!出了岔子,你擔得起嗎!”
那守城兵一聽,嚇了一跳,轉身嘿嘿兩聲,忙塞給兵長一錠銀子,道:“兵長大人,她是西京王的人,已經通關了。小弟不敢私吞,留給大人喝酒暖身!”
“這女子是何人?”他衝合慶揚了揚臉,皺眉問道,“一個人的?”
“回大人,她是長安那邊過來的,”他隨即附耳,用氣聲一字一句道,“拿著西京王的親王腰牌的。”
兵長拿著銀子遲疑地看了眼合慶的,疑惑起來,正向叫她過來再問話,手上摸到了了什麽。他低頭一看,原來是那銀錠子底部烙印著一排小字擱了他的手,他看了眼,然後一笑,點點頭道:“原來是官銀。果然是西京王的人。好,放行吧!”
合慶牽著馬行進一段距離,終於到了西涼境內。她跨馬而上,準備去約定的地點找二皇姐派來接應自己的人。誰知剛一騎上去,她感到不太對勁,隨即脫口而出:“不好!”
原來,自己馬背上裝銀子的行囊竟然不翼而飛了!
她四下回頭張望,想著必定是隨行而來的隊伍中的人拿走的。果然,她目光中出現一個淡藍色的包袱,那正是自己的東西,隻是不知為何,此時已經落入了剛剛隊伍中那一行走鏢人的手裏。
合慶不假思索策馬追上,攔截在前,厲聲問道:“可是中原的鏢局!為何拿我的東西。”
那走鏢人是個彪形大漢,一見合慶,放下煙杆笑了笑:“小姑娘,憑什麽說這是你的。”
合慶打量了一圈,他們一共五人,自己必定不是他們的對手,一包銀子而已,自己不該和他們糾纏的!更何況這裏已經入了西涼,若是盡快找到接應的人,也不愁盤纏的事情了。
她懊惱地怪自己太過魯莽,這般急匆匆過來質問,有些失策。她想到此,微微一點頭:“這位大哥,抱歉,小女子的確看錯了。告辭”
說完,她欲轉身離去,哪知道那人喊了一聲:“等一下。”
“小姑娘還是嫩瓜秧子,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先是扣了我們萬雄鏢局一屎盆子,說我們偷東西,然後隻說一句看錯了?”那人趕馬走進合慶,看了她半會兒,衝她肩上那包袱努了努嘴,“小姑娘,那包袱裏是什麽啊?”
合慶警惕抬目,自己肩上的包袱裏是那副清明長卷,萬萬不可被他們拿走的,而眼前這幾個人怕是來者不善。
她故意舒緩一笑,道:“哦。不過是尋常衣服。”
“是嗎,打開看看。”
合慶道了聲好,隨即回頭一望,突然驚聲大叫道:“軍爺!您怎麽來了!”
那幾個鏢局的人紛紛詫異順著她的目光看去,此時合慶卻突然拔下頭釵狠狠刺了下馬身,大嗬一聲“駕!”。
白馬本就有靈性,又猛地吃了痛,長鳴一聲撒開蹄子就開始狂奔。那幾個走鏢的人這才意識到中了計,回過頭的時候卻隻有揚起的黃沙,和絕塵而去的合慶了。
“該死!這丫頭真是狡猾!”那走鏢的人啐了口痰。
旁邊一人眯眼道:“怕什麽,大哥,我們還有的是機會。她看來是一個人,我們兄弟五個,難不成還鬥不過她?”
又一個頗為年輕的鏢師皺眉道:“大哥,我們這次的任務是不是太大了點兒...牽扯了王府,我怕以後...”
“你住嘴。別說喪氣話,娘娘給的銀子夠我們哥兒五哥下半輩子用的了。走完這最後一趟,管他什麽破事,我們隱姓埋名享福去了。”
————————
白馬跑得飛快,合慶差點沒抓住馬繩,一把揪住馬鬃毛,安慰道:“馬兒馬兒!慢些跑!已經沒事了!”
可是白馬依舊疼,速度雖然減緩,但依然沒有停下來的架勢,隻是一味地向前跑著。合慶的長巾高揚而起,迎著遠方的長河落日奔去。明明是寒冬,她的額頭上已經滲出一層汗,她當時知道自己大概是被人盯上了,一心想著趕緊逃走才采取了這個下下策,可是誰想自己都快被搭進去了。
正手足無措的時候,突然身旁快速略過一黑色身影,合慶還沒來得及看清,隻見那人快速朝合慶的馬上扔了塊兒黑巾,那白馬眼前沒了光亮,不安地前進一陣,隨即慢慢停了下來。
合慶奔得氣喘籲籲,胸中仿佛塞了塊兒冰,此時終於得以喘息,她撐住馬背,低聲道:“哈...哈...多謝你。”
她側頭望去,差點嚇了一大跳。隻見那人穿一身西域宮人的服飾,頭纏黑巾,僅露出一雙眼睛和一點點鼻梁,而他的腰間配著一把波斯彎刀,泛著淡淡寒光。
合慶呆呆怔住,張口不知說什麽。
她緩緩用生澀的西涼話試探地問了問:“你,你是西域人?”
那人搖了搖頭。合慶這才看清那人的眼瞳並非異色,她笑了笑,道:“原來也是中原人。你叫什麽?”
那人卻依舊搖了搖頭,抬手從合慶的白馬頭上取下黑布小心收好。
合慶詫異打量他,恍然開口:“你,你是啞巴?”隨即她才意識到自己有些失禮,淡淡說了一聲抱歉。
而這一次,那人卻點頭了,衝合慶擺了擺手,意思是沒關係,然後又朝前麵指了指。
合慶看著越來越近的敦煌城,突然思緒一閃,問道:“你是,你是我二皇姐派來的人嗎?”她說完,又補充道:“她以前是王宮裏的瑤東夫人,現在是西涼的王後。”
那人眼神肯定,拉馬前行,示意合慶跟上。
“謝謝你。”
然而回應合慶的隻有一陣沉默。看來她這後麵的路上,就要和這個啞巴作伴了。
他們迎著落日並肩前進著,不急不緩。天晚飛流霞,給大地蒙上了一層紫黛色,曖昧而朦朧。大漠的晚霞極美,仿佛各色顏料潑灑在畫紙上,又慢慢渲染開來,燦爛了整個天空。也不知道為何,這個啞巴走在自己的身旁,她竟有一種奇異的錯覺。
風呼嘯而過山峰,傳來幾聲嗚咽。城中各色人穿行而過,托著各色食物欲肩頭,穿梭在街巷中。
明明是在異鄉,可是她卻覺得莫名的心安。前些天奔波的日子裏,雖然有平聃相陪,但她仍覺得心中一根弦緊緊繃著。然而此時,她卻難得放鬆,仿佛久久盤旋的鳥兒終於落在枝間,得以休息。
她用餘光打量著身旁這個西涼王宮的宮人,隻見他身形沉穩堅毅,姿態從容鎮定,隻是不知道為何,總是有一種莫名惆悵的意味。
合慶想,大抵是因為他無法講話吧。
“我們在中原見過嗎?”
合慶終於忍不住,開口問了一句,她頓了頓,又說,“你的頭巾摘下來,讓我看看好嗎?”
那人手上一僵,將凝視著遠方的目光收回,遲疑片刻,終於慢慢轉頭。
合慶屏住呼吸,睜大雙眼,看向那層層疊疊纏繞之下的陰影中,她離他有些近了,那樣的錯覺卻越來越濃烈。在那一刻,她也不知道為什麽自己想對一個剛剛認識不久的陌生人這樣做。終於,她伸出手指慢慢撥開頭巾一角...
“啊!”就在那一刻,她倒吸一口冷氣,似是受了驚嚇。
原來,那人左眼上有一道不長不短的疤痕,貫穿而下,尚且是結痂的狀態,仿佛將左眼生生斷開似的,看起來有些可怖。
“對不起!”合慶慌忙抽回手,仿佛是覺得自己冒犯了對方。她窘迫地重新勒緊馬繩,策馬前行,低聲道,“抱歉...我,我以為我們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