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枕春酲(修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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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初現, 晨曦浮散。
屋子裏籠上一層淡金色,光線中可看見及其微小的浮塵打著旋兒慢慢上升飄走,時間仿佛又重新流動起來。
合慶半伏在宇文祥寬廣的胸膛上, 早已醒來,正禁不住抬眼看他沉睡的側臉, 從額頭到眉骨, 又下顎, 如她一路行走過來所見的的起伏的山川。
她睫毛微顫,遲疑片刻,終於緩緩探出手, 用指尖慢慢滑過他的肩線, 順著那臂膀的線條,從脖頸登上他的唇。她發現這不是夢了, 終於忍俊不禁,微微一笑,肚子裏那顆漂泊依舊的心, 才重新落地。
她的手指剛剛撫上他眉眼,誰知突然被他啪——的一聲反手捉住。宇文祥閉著眼睛,輕笑一聲,道:“你在幹什麽。”說完, 他才微睜開惺忪的睡眼,側頭看向身旁這個偷偷看自己的人。
合慶一雙清麗的眸子躲閃不及,使勁要抽回手,然而他就那樣緊緊攥著, 半分也不鬆開,她這才抿唇低頭,貼在他耳邊道:“看看這個曾任駙馬都尉的豫王是不是被曬黑了....啊——”
話音剛落,旁邊的人忽然翻身壓過,雙手捏住她纖細的腕子壓在一左一右,以胸膛抵在她身前,俯首貼住她的鼻尖,笑道:“怎麽是曾任,我現在不是了麽?”
“我們已經和離......”
他插話道:“那張和離書上,隻有你的指印,卻沒有我的。所以,不可作數。”
合慶回想起來那日的情形,一股悶氣又湧上來,掙紮一番,青絲淩亂,然而擰不過他,終於放棄,重新盯著他怪責道:“最開始說和離的是你,現在不同意的也是你。你莫要太過分了。”
宇文祥被她說得戳中了痛處,手上的力氣鬆了鬆,低頭吻了吻她的臉蛋,道:“好,是我不對。”
“可惜,太遲了。”合慶翻了他一眼,故作心如死灰的模樣,道,“聽聞前朝公主,哪個不養幾個麵首。我看我也找幾個算了,不過是打發日子。也省的好過和你這欺負人的置氣!”
宇文祥聽後眸色一沉,問道:“養麵首?”
她迎上他的目光,回道:“不錯。別人養兩個,我養四個;別人養六個,我就養一打兒。我也不休你,就讓你在旁邊看看,別人是怎麽伺候的......”她心裏還在怨怪他,一口氣說出好多話來,不管難不難聽,該說不該說,隻要是覺得能氣著宇文祥的,合慶全部不假思索地滔滔而出。
宇文祥突然將手伸到她的腰間,死死環住,將自己壓向她,壓低聲音道:“你要是養麵首,我就趁你睡覺的時候,把他們一個個全都殺了......”
他神色沉沉,自然不是玩笑話,然而見她有些嚇著了,忙溫和下來,伸手將她的青絲撩到她耳後,又用手背撫了下她的臉,認真沉聲道:“敢問公主,還要不要養。”
合慶拉過被子蓋住自己的半張臉,垂下眼睛,以沉默回應。
宇文祥見她終於不胡言亂語了,忽然揚起嘴角,笑意蔓延在眼睛畔,低聲緩緩道:
“養一個麵首也不要緊,臣可以自薦枕席。”
還不待她反應過來,他便揮手掀開被子,欲再好好懲罰她那些亂言,誰想拉扯中一不小心竟拽上她的薄衫,隻聽得嗞啦——一聲裂帛,她大片玉色的肌膚裸露出來,從她的脖頸至肩頭一泄春光,那破碎的白綢掛在她的臂彎,搖搖欲墜。
他從未在白天好好瞧過她的樣子,今日一見,疏疏淡淡的日光裏,她宛如晨間一彎皓月,掛在自己的床畔。
合慶“啊呀——”低喚,忙拉過被角蓋上,紅著臉囁喏道:“快,快閉上眼。”
宇文祥卻環住她的雙肩,輕輕挑了下眉毛,開口哼唱道:“蜀錦地衣絲步障。屈曲回廊,靜夜閑尋訪。玉砌雕闌新月上。朱扉半掩人相望。旋暖熏爐溫鬥帳。玉樹瓊枝,迤邐相偎傍。”
那是一首民間傳唱的江南豔詞小調,明明是文人仕族酒後唱的那些俗曲,然而被他那溫柔低沉地唱出來,倒多了幾分公子風流的瀟灑之意。
合慶聽得明白,那詞中的玉樹瓊枝,便指的是男子與女子的身體,迤邐相偎傍...不就是此情此景麽。
她噫籲了一聲,嗔怪他臉皮厚,象征性地推他幾下,卻也沒能再逃掉了。
在此之間,他們二人默契至極,誰都沒有提那令他們彼此差點分離的事情。既然此刻重逢,那便要沉淪其中。在這離洛陽與京城千裏之外的異域,皇室,家族,權利,鬥爭,仿佛都已經留在了那邊。
而這裏,他們擁有的隻有彼此。而感情的本質,大概即使這般吧:兩個本質的人相戀相依,不被任何外物與外人所幹擾,亦不被外力所改變。
然而夢始終是夢,終歸要醒來。
日頭爬上當空,合慶起身揉了揉肩膀,披了一件長長的外衫,抬眼看著宇文祥的背影片刻,於是起身過去環上他的腰,道:“一條玉帶而已,這麽難係麽。”
他笑了笑,低頭看她手指翻飛,整理著自己的束帶,道:“有你在,自己的手就不聽使喚了,非得公主親自來才行。”
合慶將玉帶擺正,抬頭看了看他的眼,欣慰一笑:“謝天謝地,沒留下疤。這看著快好了,秦太醫的藥果然是頂好的。”
宇文祥倒是無所謂這些,他垂眼看了她一陣,終於道:“你猜,是誰傷的?”
合慶不知。
他思量已久,怕傷了她的心讓她為難,然而又覺得此事蹊蹺,不可不說:“是你之前的那位宮女。”
“明芝?”
宇文祥點頭,見她沒有驚慌,這才將一路上如何碰上,如何對峙,又如何出手的種種說與合慶聽了。
“她要那副畫兒?”
宇文祥踱了幾步,隨後坐在桌前,若有所思:“不錯。我很是奇怪,她為何一心想要你的那副畫。你不是說過,那畫的事情,隻有你們趙家的人知道。”
“你對她了解麽?”他抬起眼皮,又問道,腦中似乎想到了什麽。
合慶垂首深思,才道:“她自幼便跟我一起。無父無母......”
宇文祥打斷她:“無父無母?是壓根不知道父母是誰,還是本有父母,隻是早年失去?”
“這,這我不清楚。”她被問得突兀,不知怎地,心裏卻有些發毛,“你想說什麽......”
宇文祥看向她,道:“那幅畫,除了你們趙家人知道其中暗藏有秘密,天下人裏還會有誰知道呢。”他知道她的聰明,不想一語點破。雖然隻是猜測,但他自信,這定是八九不離十。
是啊。除非是作畫的人。
合慶眼神微轉,隨即呼吸急促起來,很快便明白了他的暗示,“你是說...明芝是...張畫師的後人......這,這怎麽可能。”
然而合慶回想起明芝的種種,她在宮中教自己看星宿,伺候自己作畫時候對各色顏料的熟悉...這一切皆與宇文祥曾說過的張畫師的後人所熟悉的內容一一對應。
“如何不可能呢。”宇文祥沒有否認合慶,他道:“你以前說過,宮裏有一個人曾教給你步天歌。怕就是明芝吧。”
合慶沉默片刻,才說不錯,喃喃道,“畫裏的地圖我也是才發現的...所以我想找二皇姐......”她突然發覺自己也許多言了,半疑半惑道:“你來找我,是不是也有私心。”
“什麽私心?”
“你想......”
他彎唇,“你怕我反了?”
她聽他直言,這才微微鬆了口氣,語氣緩和下來:“我隻是想知道,你是不是圖謀而來。”
“我的私心隻是想來看你。”他說完,壓住她的手,道:“我本想著一定親自送你至敦煌大殿再回洛陽的,可是半路遇到了明芝,又發生了那事情,我便覺得不太對。一定是哪裏疏漏了。”
合慶看他,輕輕一哂,“原來,你一開始還是想要與旁人同謀天下!”
“我從來不想做上那個位子。”他忙解釋道,隨即深深歎氣,“我承認,我是衝動了些。隻是終歸不能放下父親的死......”
合慶一時失語,蹙眉疑惑:“是誰告訴你的老王爺一事的?”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道:“邵珩。”
合慶杏目微睜,意料之外,她從未想過邵珩會參與到此事,“怎麽,他怎麽會知道這些?”
“他是親王,出入禁庭頻繁,我想,他應是有些耳目的。”
合慶容色失落下去,喃喃道:“你們一個個竟如此心機......”她旋即回複了平日端雅的神情,問道:“那你呢,那你打算如何。還有...明芝她,後來去哪兒了?”
宇文祥看向外麵暗暗湧來的陰雲,緩緩道:“我想,我們很快就可以見到她了。”
數日後,敦煌大宮。
“王後,外頭一位自稱大垠合慶帝姬的女子求見。”侍者將手按在左肩,微微彎身對高座上的女子道。
那女子頭戴西涼王後王冠,身披雪白狐氅,脖頸上掛一顆血色紅寶石,威嚴莊重,她聽後道了聲傳。這是成安帝姬和親多年後,第一次有宮中的人來探望她,她心中極其複雜,喜悅與怨恨交織在一起。於她來說,大垠已經是天涯另一邊,她已經沒有任何自由和理由,可以隨意回去了。
合慶緩緩走上大殿,見奇異的裝飾與花紋爬滿整個穹頂,心中對這異域的文明感到驚異。當她登上台階,站在地毯上望著她二皇姐成安帝姬的時候,她發覺自己似乎已經認不出她了。
曾經喜愛淡妝素雅的二皇姐,此時坐在珠寶堆砌的王座中,眉眼皆用沉色的胭脂渲染過,妝容精致繁瑣,仿佛即將要融進這滿壁的圖畫中去。
合慶張了張嘴,剛下意識地想喚一聲二皇姐,卻生生咽下去,學著西涼人的禮儀慢慢彎身,目光垂視著地麵,低聲道:“拜見王後。”
成安帝姬幾乎起身想去迎她這個小妹,然而不知為何,身子卻沉重如石,隻是抬起手,毫無情緒地道:“免禮。”
她看了看合慶身旁的宇文祥,見他儀表堂堂,眉目俊逸,優雅地笑了笑:“啊。原來就是這個妹夫,打暈了我派去的使者。七妹,你挑選的駙馬真不是個一般人。”
宇文祥聽後,微微尷尬,低頭道:“王後恕罪。”
合慶道:“姐姐莫要怪他。”
成安引袖抿嘴:“我走的時候見到你,還是個小女孩。如今真是長大了,竟也學會護著人了......”
“二姐姐也是。多年不見,你可好?”
成安愣住,強忍住兩目盈盈淚水,太久沒有人問過自己這樣的問題了,她扶住王座,顫聲道:“好。當然好。你看我在西涼,從夫人熬到了王後...錦衣玉食依舊,我便是西涼的國母。你問我可好,怎麽,難道我看著就那樣不幸福麽......”
合慶快步走上王座,半伏在她的腿上,仰頭看她,寬慰道:“二姐姐和親一事,為大垠帶來了和平。我,我們一直都很想你。”
她想,成安一定很在這裏很不容易。一位漢人女子,從和親公主成為一國王後,這必定要曆經很多困難。更何況當年大垠邊關仍有戰亂,急需穩定休養生息。迫不得已父皇才將二皇姐出降外藩,換來永久太平。
然而這件事,對於成安來說卻是不公平的。那日合慶在殿外親眼看到她和她的母妃跪在父皇麵前哭求了很久,然而最終隻換來一聲重重的歎息。
成安終於起身,拉住合慶的手,看她,笑道:“我看著你和以前不一樣了。以前你總是不愛說話,站在那梨花枝子下看宮女們踢毽子。如今,竟千裏迢迢來這裏看我。今晚,我定要設宴款待你們二人。”
合慶怔住,反握住她的手,道:“二皇姐,情況緊急。怕是來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