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落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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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不及?”成安低頭看向拉住她的合慶, 凝視問道,“怎麽, 你們急著回去麽?”
合慶微微一怔, 握著成安的手慢慢滑下,一咬牙,仰臉道,“二姐姐, 皇宮有難, 恐臨風雲, 請二姐姐相助。”
成安站在那,靜靜聽完, 揚眉笑了一笑, “有難?有何難?”
“現下仍不好說。隻是, 想向二姐姐借兵......”合慶起身,上前一步說著, 然而話沒說完,便被成安打斷。
“嗬,原來, 你遠道而來的理由,竟是這個?”成安譏笑一聲,望著合慶的臉一陣, 又收回目光,徐徐道,“我就知道, 你們隻是把我當做一顆棋子罷了。便是有難的時候,才會想起我。”
合慶初嫁宇文祥的時候,何曾不這樣想過,可是她知道自己是幸運的,即便初衷是晦暗隱秘的,但是也借此機會,尋得了良人。
然而不是所有帝姬都是這樣幸運的。
“姐姐,並非如此。皇上,也是念著姐姐的。”合慶扶上成安的胳膊,喃喃道,“父皇當初做了那樣的決定,一定也是萬分痛心......隻是身為帝姬,享盡富貴,也會有需得承擔的重任。換做是我,我也會......”
成安聽了猛地回頭,顫聲道,“什麽叫承擔的重任......”她頭上的寶石墜在額間晃了一晃,臉色蒼白繼續道,“用一個女子的終身幸福,來換得一時安寧?嗬,這樣的安寧,能有多久?”
合慶輕輕皺眉,緩緩道,“......父皇曾說,姐姐是大垠的功臣,將士們的生命.......”
“住口!”成安像是受了刺激,聽了那話激動地揮開手,一把將合慶甩開。合慶神色一驚,來不及反應過來,沒有站穩倒退幾步踩空了階梯,眼看便要向後仰去。
“啊——”
她身後結結實實地撞上一個結實的臂膀,驚慌轉頭,對上宇文祥擔心而沉穩的眉目。他雙眼看著她的臉,攬著她的腰身,低聲道:“沒事吧。”
“嗯。”合慶感激地朝他點頭。他一把穩穩接住自己,讓自己免於跌落在地的尷尬,心裏感到無比安心,然而剛剛那般被成安推開,合慶又覺得幾分受傷。
突然,隻聽前麵幾聲拍手聲,他們二人抬頭看去,是成安輕輕擊掌垂視著他們二人這樣曖昧的姿態。
“好啊。好啊。七妹妹,你這個駙馬,對你真是好...怎麽,是你親自選的麽。”
合慶不知如何說,隻得低下頭,沉默不語。
“十月二十八,先皇第七女合慶帝姬出降,駙馬都尉並河南道藩王宇文祥,迎於東華門。禦賜駿馬二十八,金器玉器共一百八十六件,帛綢八箱等。天家親送至門下,帝姬淚別,禮畢,遂同駙馬都尉赴洛陽封地......”
成安閉目,沉沉念著合慶出降那日的記載,她突然睜眼,笑道,“什麽淚別...什麽禦賜...你知道嗎,我出降那日,怕是全京華最熱鬧的一天......”
她的目光和記憶仿佛飄到了很遠很遠,穿過重重山巒,越過奔騰河流,又回到了東華門下。那日彩霞流雲起飛,滿城芙蓉盛放,火紅的綢緞掛滿了挨家挨戶,像是迎接著一個盛大的節日。
“每個人都讚歎著大垠的二公主是多麽美麗嫵媚,又傳唱著她出降外藩,與西涼和親的義舉......將士們舉杯,百姓們歡騰,因為他們知道,和平就要到來了!”成安雙目泛出晶瑩,嘴角含著一絲苦澀而無奈的微笑,“可是那日,我聽著那耳畔的喧囂,坐在華貴無比的玉攆中,隔著重重輕紗幔帳與我的母妃訣別。”
“他們說,不必打仗了,可以解甲歸田了......又有的人竟說,是我那一曲《鳳涅》驚豔了西涼使臣,將此事轉告西涼王,才遂成了一段佳話。”她笑了一笑,停頓片刻,突然神色轉而狠厲,“可是他們誰真的知道,我要嫁的,是一個年近五十的人......要做的,也不過是他們西涼後宮中,小小的瑤東夫人。”
“大垠萬千男兒,但是它的和平,竟需要一個女子來實現......也不過是僅僅需要一個女子。”
合慶同宇文祥靜靜屏氣聽著,望著成安孤獨的身影心中皆是一歎。宇文祥微微側頭,看出她的難過,於是用手輕輕按了按她的肩膀,施以些許安慰。
成安將這一切舉動看在眼裏,唇角揚起,目光從宇文祥的手上轉移到合慶,“你瞧,出降的姐妹中,唯有你和我,沒有留在京城。我已經遠嫁他鄉......而你,亦是漂泊洛陽。”成安一步步走下台階,站在合慶麵前拉起她的手,一字一句蠱惑道,“我們姐妹兩個,不都是那個王朝的棋子麽......難道,不應該同病相憐?”她看了一眼宇文祥,笑了一笑,“這位駙馬,就真的是讓你這般相信麽?”
合慶聽後渾身一個激靈,她看向成安的眼,仿佛即將要被卷進那複雜情緒的漩渦中。成安說的一點都沒錯......她這般奔波到此,到底為何?為一個從一開始就沒有在意過自己的母家麽?
可是,她也不知道為何,總是無法割舍掉來自血緣宗親的那一點唯一的連帶。不論母家怎樣,她都無法去怨恨,怪罪,甚至報複。也許,這便是血親的無奈之處。
“王後這話不妥。”
宇文祥突然上前一步,麵色冷然,她從成安手中拉回合慶的手,攥在掌心握緊,道,“不管她因何來到我的身邊,我的心意,始終不變。在我心裏,她先是我一生一世唯一的妻子,然後才是大垠的帝姬。”
成安看著對視的二人,不經意地彎唇,她拂袖轉身,走了幾步,側頭道:“七妹既然良人在側,我這做姐姐的也放心了。西涼山高水遠,不是談情說愛的地方,二位盡早回吧。”
她這般委婉地說著,其實意思便是要他們離去了。
合慶望著她的背影,仍有不甘心,上前一步,道:“姐姐是從心底不在意了麽?”
“自從那五匹棗紅馬將我的玉攆帶離東華門的那一刻,我的愛與恨,全部與大垠無關了。它的存亡,亦與我無關。”她仰頭,從天頂的懸窗望向窗外一輪淺淺明月,疏疏淡淡從雲層中隱現。
合慶早已聽聞,西涼王已經年邁,現在由太子監國,而這位二皇姐實則垂簾聽政,隱隱大權在握。一個柔弱的中原女子能夠在異鄉做到這般地步,這需要多少艱難可想而知。
“好,既然如此。那就此別過。明日,合慶自會離去。”
夜半三更天。
“你和你的二皇姐說......”
“噓————”
合慶與宇文祥藏在半身高的樹叢後,等過片刻,才露出頭,望向漸漸走遠的士兵,輕輕鬆了口氣。
“這樣深更半夜跑出來,你確定就在這裏麽?”
合慶四下打量了一下,心中默默回憶起她從清明上河圖上按照步天歌裏的西白虎星宿落點所拓下來的地圖,道:“最後一顆星宿就停在這裏,敦煌大宮的後花園。想來,應該所指的地方就是這裏了。”
宇文祥在暗夜中呼出一口白氣,看了看合慶,道:“你不冷嗎?”說完摸了摸她發涼的掌心,皺了下眉頭。他們二人自從跟著下人入了偏殿的客房後,便一直躺在床上裝睡,直到夜色濃了,才悄然起身,溜到了大宮的後花園裏。
“你怎麽突然問我這個?”
宇文祥說沒什麽,“西涼寒冬比中原要更冷,我見你晚上就不大多食,躺在床上的時候,你也沒有休息。現下夜深寒露重,怕你支撐不住。”
合慶笑了笑,雙目如星,堅毅道,“無妨。先辦要緊事。”
原來,她早已按照圖中所指,計算出那大垠王朝口口相傳的寶藏藏於此處。既然成安帝姬並不願意幫助她,那麽在她臨走之前,也定要一探究竟。
合慶本想同成安講清明上河圖一事,然而見她因為當年和親一事已經心冷如霜,便得知已經無法說動她。於是合慶也來不及再多說什麽,隻得獨自行動。
“西行一百步,三更天的月照亮的地方,便是密道的入口。”合慶自言自語喃喃著,順著西邊望去,見幽黑深遠,仿佛獸的口,一旦進入,其中危機便不得而知。
她沉沉咽下喉嚨,不由自主拉起宇文祥的手握緊,想著未知的前方走去。而宇文祥此時卻謹慎地壓了壓眉梢,疑惑地看向四周,見這園中寂靜,似是沒人,顯得太過詭異而恐怖。
難道西涼王宮的後花園中,甚少有侍衛走動麽?
王宮的後花園中不似禦庭園那般奇花異草,亭台樓閣,貧瘠的沙土上支撐不起太過嬌貴的花朵,於是花匠隻得用大量的沙棘灌木或是帶刺的花朵裝點庭院,又修以大大小小的池子,灌以附近的河水。然而此時冬季,河流幹涸,這池子也就見了底,變得光禿禿的,根本無法欣賞水景之美。由此一來,整個後花園,更顯得蕭瑟而怪異。
宇文祥被合慶拉著往前走,然而卻時不時回頭望望,天生敏銳的第六感讓他總覺得背後有一雙極其複雜而嫵媚的眼睛,正默默跟隨著他們二人。
突然,衣袖被拉了拉,隻聽合慶低聲驚呼:“你瞧!”
宇文祥順著她的手指看過去,見地上一淺淺凸起的浮雕,正是一隻猙獰的白虎。這樣的浮雕在白日裏不甚顯眼,然而月光下,那銀輝一撒,浮雕的光影陰暗被照得更是突兀起來。
“咱們中土人崇拜青龍朱鳥,便是龍鳳呈祥,而西涼人由於習慣了部落爭鬥,便開始崇拜白虎,遂成了他們的圖騰。”合慶彎身,輕輕滑過那浮雕,道,“這密道的入口,一定在水中。”
宇文祥詫異,輕聲問道,“水中?可是這四下沒有水。河道幹枯,怎會在水中?”
合慶腦中回憶起清明上河圖中的一筆一畫,道:“天宮書裏曾寫過,東宮蒼龍,南方朱鳥,北宮玄武,而這西宮,便是鹹池。”她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回身望向最近的一個幹枯的池塘,道,“白虎對應的,便是鹹池。西涼人自古便視鹹池為日出之處,說‘日出於暘穀,浴於鹹池,拂於扶桑,是謂晨明’”
她走到那池塘旁,蹲下身子用手劃過石碑,道,“難怪這個被稱作扶桑池。”
合慶側頭看了一眼宇文祥,示意他轉動那浮雕,果然,隻見那幹涸的扶桑池塘中,在雜草叢生的角落裏開了一小道門。
“看,冬天果然是個好時候!”
宇文祥輕步走來,引了火折子,照亮了那暗門的方向,道,“我先進去,你在外麵等我。”
合慶一把將他拉回來,皺眉道,“我不跟著你,在外頭就能安然無恙了麽。”
宇文祥一想也似乎有些道理,呼了一口氣,拉起她的手,“好。留在我身邊,我護你。”
她看了看她,抿嘴道:“不要這樣生離死別似的。密道是大行太、祖皇帝修的,我的祖父到底不會害我的吧!”合慶說完,朝著門雙手合十,閉目祈禱著,然後重新拉過宇文祥的手道:“走吧。”
道路比他們想象的要簡單,似乎隻是一條路通到底,並沒有什麽太多的彎路。幽暗的通道裏,唯有一隻火折子照亮他們的前路。
合慶聽到水滴落到石板的聲音,滴答,滴答,極其沉重,她不由得握緊宇文祥的手臂,靠的離他進了些。
“不知道,裏麵會有什麽......”合慶突然問道,她的聲音久久回蕩起來,遠處的回聲仿佛又在回答她:有什麽、有什麽......
宇文祥不安的感覺愈發強烈,他緊緊貼著合慶,小心翼翼地探路,“也許,會有金銀財寶?或者......”他沉吟著,話還沒說完,隻聽前麵突然傳來一聲尖銳的話語:
“當然會有西涼藩王供奉的金銀財寶!有大垠大行太、祖皇帝的遺詔!還有張家幾十條人命......都在這裏!”
那不是他的回聲,亦不是幻覺。
宇文祥猛地舉起火折子照向前方,隻見眼前突然有數把火苗燃起,黑暗的暗道刹那間被照亮,他與合慶承受不住這突如其來的光線,下意識地用手去擋。
直到完全適應了,才慢慢放下手臂,隻見眼前出現的,竟是明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