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艾俱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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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死...竟被你騙了!”
成安帝姬從牙縫中吐出這幾個字, 企圖掙脫西涼王的手掌, 然而不知道那垂垂老矣的人哪裏來的那麽大力氣, 她竟半分掙脫不開。
原來, 成安帝姬從明芝那裏得到了前朝宮中的綿裏針這種藥後,以極小的計量喂於西涼王的飲食中, 使其慢性中毒。誰想,這非但沒有置他於死地, 反而將西涼王變得癡癡傻傻, 記性越來越差。成安帝姬本想加大計量, 但轉念一想, 這般倒好,一個傀儡皇帝比自己獨攬大權來的容易的多。
可是,日積月累,那綿裏針在他血脈中緩緩走過一圈,加上西涼飲食偏性熱,竟毒性衝撞, 慢慢將他的神智恢複了, 再加上宮中大夫的慢慢調理,如今他已經清醒很多。
“我的王後, 我對你還不夠寵愛麽, 竟要害我?”西涼王鶴發雞皮, 將嘴唇貼在成安臉上故作疑惑地問道。
“你這個禽獸,夜夜趴在我身上折磨我......你以為我真的依順你麽,若不是你發動邊關戰爭, 我的父皇不會將我送至此地!我的一切不幸,都是因為你!每次見到你.....我就惡心至極!”
“都說中原人多狡詐,原來果然不錯!當初我便不該聽你的鬼話,將舊王後打入冷宮!”西涼王死死按著成安,緩緩說道,他又看了一眼其他人,眯了眯眼,“啊,我倒是沒想到,大垠那個老皇帝竟將當年的寶藏藏在這裏......感謝真主,讓屬於西涼的東西終於又回到了故土。”
“你錯了...當年大行皇帝將西涼供奉的財寶藏於邊境,並不是為了要獨吞。他是希望兩國交好,形成同盟,攻抗外敵。這些財寶,也不過是希望用於戰時,以備急需罷了!而你,當年衝過大行皇帝界定的分界線,犯我大垠國境,企圖吞地占土,將我大垠將士圍困於玉門......”
西涼王瞬間抬頭,依著話音看過去,盯著合慶道:“你又是誰?”
合慶按下宇文祥擋在自己身前的手臂,從明暗不定的火光下走出來,堅聲道:“我是大垠七公主合慶帝姬。”
西涼王被她如炬的目光一震,先是愣住,隨後邪笑一聲,眼中閃過幾分複雜的目光,“好一個七公主,我本以為,你們中原女子一向喜歡柔弱的哭哭啼啼,沒想到,竟還有一個性子這般與眾不同的。”
“哈哈哈哈,你這個老不死的,知道麽,自始至終要殺你的,是我。”成安突然冷笑,半回過臉,閃過一絲狠意,瞥了一眼合慶,道,“她又算什麽公主,不過是一個不受寵的庶出帝姬罷了。你要她,沒有半分用處!”
西涼王回轉過眼神,“你這個賤婦,難道以為我聽不出來麽。不過沒有用的,今日你們幾個誰都別想出去,我已經暗自在通道周圍布下□□。”
“你放了她們,我來做你的人質。”咣啷——一聲,隻聽長刀落地。
西涼王尋聲看去,隻見宇文祥緩緩舉起雙手於耳畔,站到了他的麵前。他瞬時怔住,仔細打量他一番,失聲道:“宇文善”
隨後,他搖了搖頭,漸漸恍然,“啊!你、你是他的”
“不錯,我是他的兒子。”
西涼王聽後,仰頭大笑起來,粗獷的聲音裏透露出幾分輕蔑與傲然,隨即落下視線,道,“原來就是那個老頭,將我們的計劃毀於一旦!怎麽,他沒有來嗎?”
“我們?”合慶聽聞此話,疑聲冷然,她想起平聃曾與她講過,當年玉門之困一事似是有內奸,此時一聽西涼王提起,不由得心中一驚。
“哦,你們的小皇帝還沒發現麽。也對,那個人可比趙煜聰明多了!大垠優柔寡斷的皇帝是拿他沒辦法的。”
“是誰!”合慶激動問道,然而此時她的心底卻浮現出一個若隱若現的身影,那個身影緩緩從禦庭園走過,站在鳳凰花樹之下,衣帶飄飄,溫潤如玉,他曾輕輕回望,那一雙溫和的眉目,曾經絢爛了她整個少女時期的夢。
是誰——
“所以,你若是恨,應該恨我才是,若不是我父親,當年西涼突襲的計劃也得以實現。”宇文祥上前一步,將西涼王逼退半步,緩緩說道。
“放了成安帝姬,我便可以做你的人質。”
合慶見他一步步獨自前去,神色一驚,欲撲上去和他一起,誰想竟被他一掌推開。
“宇文祥,你回來——”
“不對,你們中少了一個人!”西涼王突然大聲喊道,他年邁的雙眼骨碌一陣,突然發現暗道中似是少了誰。
眾人這才發現,明芝不知去哪裏了。
就在那時,隻聽轟轟一聲——突然暗道猛地搖晃一下,似是從外部傳來了強烈的撞擊似的,通道另一頭轟鳴作響,仿佛是巨石滾落。一瞬間塵土飛揚,自上而下撒了下來,每個人紛紛抬起胳膊下意識地遮住自己地眼睛。
說時遲那時快,柔弱的成安帝姬突然變了一個人似的,一把推開西涼王,彎身拾起那把長刀,不帶半分猶豫地捅入他的胸中。
“我的不幸因你而起,為了這一天,我忍了太久!去死吧————”她手腕一動,扭轉刀柄,隻聽西涼王胸腹內發出裂帛一般的聲響,刹那間口中鮮血噴薄而出,雙目眥裂。
成安帝姬一下下發泄著累積的怨恨與憤慨,仿佛發瘋了一般,不顧那紅色的血液濺到自己臉上,絲毫沒有注意到合慶驚恐的臉色是如何蒼白。
“太遲了——哈哈哈,咳,隻要我沒有出去,我的暗衛自會炸毀通道——,你們誰都別想走......”西涼王仰天長笑,用盡最後的力氣說著,“中原人......你們早晚會...滅於自己人手裏!”
西涼王耷拉著腦袋,終於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死去。成安帝姬精疲力盡,刀柄上因太多鮮血而從手中滑落,她疲憊地笑了一聲,如釋重負。
“不好——暗道要塌陷了——”
宇文祥抬頭望著頭頂上的隱隱裂縫,急呼道:“快走!”說完,他一把拉起合慶就掉頭向入口跑去。
“可是明芝.....”
“那邊已經被封死了。”明芝突然出現在他們身後,神色鎮定道,“跟我過來。”
合慶疑惑不已,“明芝,你剛剛......”
“這裏還有另一個出口。我引爆□□,為的就是轉移他的注意力。現在恐怕出口的暗衛已經發覺了,我們要趕緊出去才是。”明芝舉起火帶著他們從一個極其隱蔽的死角拐進去,竟是另一條通道。
明芝看了一眼神色不解的合慶,微微一笑,“我說了...我不希望公主死。”
合慶跟在她身後快步走著,長睫垂下,沉默無語,她有萬千話想問明芝,可是此時此地,卻半個字也說不出來。那個印象中成熟穩重的明芝,其實一直都在她心底的一角,不曾消失過。
可是眼前這個人,她到底是怎樣的呢。
眼看走到一個隱秘的小口,幾縷月光似乎幽幽透了進來,沿著石梯爬出去,便可以通向外麵了
隨著一聲劇烈地震蕩,身後剛剛走過的地方落石滾下,發出劇烈的聲響。等在另一側門口的幾名暗衛看來是已經發覺事情不對,引爆了外頭的一部分□□。
通道內瞬間烏煙瘴氣,碎石滿地,突然,一塊兒金光燦燦的金磚滾落在宇文祥腳邊,拾起定睛一看,喃喃道:“原來,寶藏真的埋於此地。隻怕是,要永遠不見天日了。”
合慶道:“二姐姐,一會兒你先出去。這邊的出口應該沒有人知道,你若先走了,記得趕緊去搬救兵。”
成安帝姬道了聲好。
明芝看了一眼宇文祥手中的金塊,輕蔑一笑,“幾十條人命,都比不過這些石頭麽.......”
話音剛落,突然天頂掉下一塊兒巨石,直直地跌落砸到旁邊的碎石上,又被震得分裂成兩塊兒,眼見其中一塊就朝著合慶腦頂砸了。
“嶸兒———”宇文祥抬頭望去,神色驚慌失措,狂撲過去,欲伸手推開她,然而僅僅幾步的距離,卻是那樣遙遠。他無論如何也無法趕到她身邊,在那一瞬間,他心中如落石沉入大海。
身影閃過,“噗——”石頭一下子落下,砸中了半個身子,那地上的人猛噴出一口鮮血,試圖動了動腳,發覺竟半點直覺都無。
“明芝!!!”
原來,千鈞一刹之際,明芝一把推開合慶,以後背承受了那巨石,替她擋下了這一劫。
“咳咳——我說過,我不希望公主死。”明芝苦澀一笑,伏在地上道,“看來,如今要死的,是我自己了。”
合慶撲在地上,伸手捧起她的臉,用袖子抹去她的唇角的鮮血,雙手顫抖道:“你不會有事的...我們會一起出去的......明芝,堅持一下。”
宇文祥使勁推著那塊巨石,然而卻紋絲未動,他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水打落在石板地上,然而那巨石隻是晃了一晃,倒是引得明芝疼痛的倒抽了幾絲涼氣。
“別,別推了。沒用的。”明芝眼中沒有半分恐懼,唇邊反而露出一絲難得真誠而溫柔的笑容。
合慶慌亂地看著眼前的女子,握起她的手,喚道,“明芝,明芝......這些事情,你應該早早告訴我的!”
明芝艱難地忍著疼痛,笑了一笑,“我如何說。我是本該死去的人,不該出現在大垠的曆史中......”
“不,我們還可以重新開始......”
“不,一切回不去了。我從出生開始,便已經沒有了自己。主子,和你在芳德殿的日子,我真的很快樂。你告訴我,那是真的,對不對。”
合慶聽她喚自己一聲“主子”,從前的記憶鋪天蓋地的湧來,即使兩人經曆了再多猜忌隔閡與不解,這一聲熟悉的稱呼,便打破一切阻礙,將兩人的心重新連接在一起。
明芝撐著石板地,喃喃對合慶道:“我的命從一出生便不屬於自己,它是張家三十八口的希望。我要為他們報仇。明芝,是芳德殿的明芝,她可以在陽光下活得明媚……可是,我終歸不是明芝......”話音剛落,她又吐出一口血,巨石的沉重的壓力將她壓得奄奄一息,呼吸也變得緩慢下來,“我從來不想傷害主子,隻是迫不得已......”
合慶眼中的淚水奪眶而出,滴落在明芝的手上,她忙道:“好,好。我知道了。明芝,我告訴你,以前那些都是真的。我心底把你當做我最親近的人,知道嗎?一直都是。”
明芝輕輕拂去她的淚,搖頭道,“主子,你聽好了。我叫張月知......明月的月,知己的知。如果重新來過,你還願意認識我嗎”
“好!我記住了,張月知是嗎?願意,我願意的!”
“張月知,是前朝的張月知,不見天日的月,沒有生命的知。她從黑暗中來,沒有光明,她隻是背負仇恨的行屍走肉………”
原來,這也是一種緣分。
明芝伸出手,伸向無盡黑暗中唯一幽藍色的冷月光之下,失去血色的嘴唇微微張開,道:“主子...你看,芳德殿的燈籠又掛起來了......”
原來,她不是沒有渴望過新的生活,希望可以盡情歡笑,盡情哭泣,無憂無慮。可以和普通的女孩子那般,在春夜的長廊下,仰頭靜靜欣賞那一排排赤色,無盡延伸在回轉處,連綿不斷。
合慶下意識地順著她的纖細的指尖看去,隻見那方向盡頭什麽都沒有,荒涼如大漠的夜晚。
合慶突然從脊梁處感到一陣刺骨的恐怖,那是她親眼目睹一場死亡的預示。
明芝笑了一笑,“主子...提醒七巧,爬梯子的時候,一定要小心呀...希望,她....不要怪我......”
合慶霍然低頭:“明芝!”
就在自己怔怔那時,突然她胸口處猛地遭到一擊,將她推出去好遠,隻聽明芝拚盡最後一絲力氣喊道,“主子,快走吧。這裏不屬於你,這裏,隻屬於張月知。我,我終於可以,和家人在一起了……”
說完,明芝拜托似的看了宇文祥一眼。
而宇文祥亦是被那樣深深的托付所震撼,他朝她默契地點了點頭,上前一步一把拉起合慶將她拖到出口那邊。此時,隻見剛剛呆過的地方轟然倒塌,石塊盡數落下,將明芝一點點掩埋。
“不要——不要!明芝——明芝啊!———”
合慶撕心裂肺地衝那個方向喊著,雙目漲紅,幾欲滴血似的。她在宇文祥懷裏掙紮著要撲回去,卻被他一把抗在肩頭,震聲道:“不要辜負了她讓你活著!”
在那一瞬間,合慶微微一愣,任由宇文祥帶著自己一步步離開。
她終於知道,明芝的生命,永遠凍結在了這西涼暗道中,不複明媚。她想,至少在宮中彼此相伴的那段日子裏,她的溫柔,她的笑,都是那般真實的吧。那時候的自己,一直平靜的生活,心如淡雪,是明芝的沉穩,將自己一路扶持下來。如果沒有一開始的恩怨,那明芝是不是可以有一個美好的結局呢。
那又如何,自己愛的人,終歸遠去了。在視線最後望去那殘留的石堆的時候,合慶一瞬間心如死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