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獨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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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麽?她死了?”
    邵珩手中的茶杯一沉, 險些落地。
    他錯愕地望著半跪在地上的侍從, 愣了半晌。許久,才蓋上茶杯,慢慢放到桌上,吐出兩字:“因何?”
    “明芝娘娘帶的鏢局的人在敦煌大宮外等了許久不見娘娘出來, 等了一天,才聽說王宮裏出了騷亂,娘娘困於地宮坍塌,還有......老西涼王也去了。”
    邵珩皺了下眉頭,耳邊呼嘯過寒冷的北風,淡淡開口問:“那如今何人執政?”
    “成安帝姬垂簾,小皇帝正式登基了。”
    “好, 下去吧。”
    “等一下。”邵珩突然抬手止住,想起來什麽似的,又道:“消息先盡量封鎖,不要讓外人知曉。”
    “是。”
    待到侍從後退著身子關上門, 邵珩才垂下衣袖,將頭慢慢向後仰去。
    她到底還是獨自去尋了。完全脫離他的計劃, 不再受他的控製。
    邵珩輕輕握拳, 他從一開始與她便是同船人,她助他步步為營, 而他答應過,等到事成之日,將趙煜交給她, 任憑她處置,完成她的報仇計劃。可惜......邵珩想到此,不由得沉沉歎了口氣,心中搖頭,太心急了!她終究還是太心急了。為了她所謂那幅畫,竟在這最後關頭,亂了計劃。
    他一直需要她,為的不過是獲得當年太、祖皇帝留下的遺詔。明芝是前朝張畫師的後人,自然知曉那幅長卷的秘密,他本想著得到遺詔後,為自己的謀算增加幾分把握。然而後來,他卻覺得那些並不算最重要的了。今朝謀反,明日事成,史官便會記載千秋鼎盛,敗者為寇,然而成者定成王。
    更何況,他們邵家先祖,當年與大行太、祖皇帝共打天下,這錦繡江山也有他們邵家流的血。若說一句公平話,應是共分天下。
    【共分天下】
    邵珩眼中突然迸發出幾分異樣的神采,不錯,聽自己的父親說,據傳,當年太、祖皇帝就是留下了這樣的遺言,當與邵家共分天下!
    可是,趙家顯然並沒有人記得這件事情,亦或是不願意記得。他是開國功勳之後,雖已享親王俸祿,但他的鴻鵠之誌豈是僅僅坐在這把親王府的雕木椅上?
    是趙家人太健忘了!邵家軍當年滿門好男兒,無不為之流血犧牲,然而入了太平年,趙家自己高坐明堂,卻將當初太、祖皇帝定下的詔書拋之腦後。因此,他當年不惜重金,收買聯絡了西涼將軍,製造了那一場玉門之困的戰事。
    本以為,他可以聯手西涼,添亂大垠,趁此做個亂世帝王,分個半壁江山。然而誰想,宇文善那個老家夥,竟從天而降似的,亂了整個計劃......
    從一開始,他便想得遺詔,攬兵權,逼東華;而後,他發覺有無遺詔,皆不再是重要的。若是等到找到遺詔在謀劃行事,那已經太遲。他苦心經營數年的一盤棋,怎能為那不見天日的一席卷軸所亂。
    邵珩想到此,那手握得愈發緊,他從來都是清醒的人。眼下明芝一死,遺詔一事,更不必再等,怕是不久之後事情有變,一切都已經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如今,隻待今年春進一到......
    突然,啪——的一聲,有什麽東西似是碎掉了。
    邵珩突然感到手心一痛,低頭望去,見自己緊緊握著腰間香囊的右手指間,緩緩滲出紅色的液體。那是邵王妃之前給親手做給他的香囊,邵珩這才想起來裏麵有她放著的帶有奇香的琉璃墜。
    剛剛,想來是自己太過用力,把它捏碎了吧。
    慢慢在眼前伸開手,那血液順著掌心流下,邵珩對著燭火怔怔望了半晌,苦澀一笑,牽著嘴角喃喃自語道:“怎麽,難道你這是在給我預言麽......”
    不。
    任何人,都無法阻止大業的進行。不論失去多少人,他要的,他應得的,一定要牢牢握在手中......
    想到此,邵珩揮袖喚人進來,沉吟片刻,眼中閃過犀利,低聲道:“修書幾位藩王,便說計劃提前。”
    敦煌大宮。
    “你們今日便要走了麽。”成安帝姬站在殿門口,輕輕蹙眉,“你昏睡了兩日,昨日晚上才醒來。今早就要走?”她說完,給了宇文祥一個眼神,暗示他說些什麽。
    宇文祥微微一笑,垂下眼看合慶,道:“你怎樣打算呢。”
    合慶這才抬起頭,臉色有些蒼白,隻是透著極其淺淡的血色,她望著成安帝姬,勉強笑了笑,道:“不留了。再留,又有什麽用呢。”
    她一開始本就是為了這幅畫而來,如今事發如大廈傾,一個個真相接踵而至,而隨之而來的還有不幸的死亡與眼淚。暗道終於坍塌,那些所謂的寶藏亦是埋在了下麵,而明芝,那個曾經她最親近,欺騙她最多的女子,也永遠隨著屬於她的過去一並封存在那裏。
    眼下站在這裏,恍如隔世。
    “多呆幾日,休息一下也好。”成安帝姬亦剛剛從一場噩夢中解脫出來。老西涼王已死,當日幸而她的兒子率禁衛軍趕到,在她剛剛走出暗道的時候,她看到他親自高舉火把來此,成安帝姬那時候終於得以欣慰,她的兒子已經長大,足矣保護她。
    此時,她已經幾乎沒有後顧之憂,那些後事盡由新王安排做主,而她此刻最關心這個妹妹了。
    “當時,謝謝你了。”成安突然溫柔一笑。
    “謝我?”合慶不解。
    “當時,我明白你是想救我,用自己當人質。”
    合慶才明白過來,回笑道:“那我也要謝謝二姐姐。當時,你說的那些話,其實都是為了不讓老西涼王那我當人質。”
    成安帝姬想起她那時候說合慶是“排不上號的庶出公主”,著實是為了救她,情急之下才脫口而出,她現在想來有些抱歉,“那時候,是實在沒有辦法才......”
    “無妨,我都明白。二姐姐是為了我好。”
    話音剛落,隻見成安帝姬身後轉出來一個少年模樣的人,他身披紅褐色的毛鬥篷,頭戴金冠,朝合慶微微作揖行了個中原禮節,“七姨,七姨夫。”
    聽了這稱呼,合慶掩唇忍俊不禁,一早上來的憂色終於一掃而去,她側頭看了眼宇文祥,又轉頭對那新王道:“你是堂堂皇帝,如何能向我行禮?”
    “母後說了,做人要入則孝,出則悌,謹而信。”
    合慶詫異地抬頭,見成安帝姬欣慰地笑了笑,合慶不禁問道:“姐姐教他中原文化?”
    “不論我的孩子出生在哪,我隻希望他不要野蠻,希望他知禮明事罷了。”
    合慶意味深長地看著成安,又看了看長得酷似成安的新王,喃喃道:“上次聽見這樣的孩子喚我,還是在四哥那裏,他那兩個孩子叫我姑姑,我還沒反應過來,如今姐姐的孩子這般大了,叫我一聲小姨,我還真......”她隨後又自我開解道:“孩子們都大了,是我慢慢要老去了。”
    “這話不美。倒是你們,”成安帝姬上前一步,拉起合慶和宇文祥的手,又疊在一起,托住道,“你們也該有個孩子了。”
    他們成婚一年多來,並未有孩子。恐怕,是知道他們那時候尚且不同心,孩子不願來吧。可是,如今呢?心事還未解開,很多事情都沒有解決。孩子,怕是還早。
    宇文祥倒是先開口了,“王後放心。我們會好好的。”
    合慶也沒再說什麽,隻是任由他的手壓下她的,慢慢握緊。
    “你們接下來要回洛陽了麽?”成安看向合慶,見她愁眉不展,免不得有些擔心。
    合慶卻說或許,然而又說,也許要回京,“我隻怕,要風雲突變了。”她頓了頓,從天空中拉回視線,重新平視著成安,緩緩開口:“姐姐,我曾問過你,可否借......”
    成安帝姬從旁邊的侍女手中接過一個包袱,遞給合慶,仿佛是拒絕,然而又那樣溫柔,道:“有時候,有些事情,不是那麽容易釋懷的。”
    “可是,那時候......”合慶明明在暗道裏聽出成安帝姬很是痛恨老西涼王發動邊境戰亂一事,她這般處心積慮的一點點爬上高位,難道就沒有半分是對大垠的偏心嗎?
    合慶接過包裹,手中一沉,自言自語道:“可惜了,大行太、祖皇帝的遺詔也就此丟失了。”
    合慶與宇文祥策馬而歸,一路並肩無言。天山雪,風中月,從夕陽斜下到黑夜急行,兩個身影快速奔走而過,此時正緩緩行進,走在青黑色的群山攏繞之中。
    當時,她是與他人作伴而來,又自己獨行了一段。此時,再次路過同樣的風景,身邊有心底的人一起走著,合慶有一種錯覺,仿佛這樣走著,便可以走到天涯海角了。
    “我們要去哪裏?”她迎著微微冷風開口問道。
    宇文祥牽著馬繩,注視前方。其實他並不知道該去哪裏,天大地大,歸途的終點注定是一場的詭秘的朝政風波。他不想卷入其中,亦不希望她也牽連。他隻希望可以這樣無休止的走著,沒有目的,沒有方向,隻有彼此。
    可是,他還是理智的,緊拉了下繩索,道:“先回洛陽,一切再議。”
    “好。那你先行回去。”合慶沒有隨聲附和他,而是這般冷靜地說著。
    “你要去哪裏?”宇文祥不解,側頭看她。
    “我需得先回趟長安。”
    宇文祥似是失笑一下,揚了揚唇,“去找平聃麽?”他歎了口氣,昂頭看著一天星鬥,低聲道,“那時候,在長安街道看到你們,談笑風生,你很是快樂。”
    合慶愣住,隨即驚問:“你那時候...跟蹤我?”難怪,她聞到一陣熟悉的花香,原來真的是他。
    宇文祥微笑道,“真是讓人頭疼。那時候,明明名義上你已經幾乎不屬於我了,可是我還是想著你隻是我一個人的。”
    “不論怎樣,從現在起,我都隻屬於我自己。”合慶握緊韁繩,壓下聲音說道。她語氣平和堅定,仿佛曆經風浪後的舟楫,雖滄桑看遍,但更耐得住下一個風頭浪卷。
    宇文祥倒是很意外,沒有想到她會說出這樣的話。
    寒鴉穿過群山,發出低鳴。路上隻有幾盞燈火照著,合慶突然勒馬,回首望向身後,隻見那敦煌金碧輝煌的大宮已經漸漸隱在濃墨夜色之中,不可辨析了......
    她心中一個聲音正在澎湃而起,最後一戰,將要開始,那將是一切恩怨的終結所在,生離亦或死別,悲傷或者歡喜,種種人世風光都將煙消雲散,塵歸塵,土歸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