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宵明月

字數:5672   加入書籤

A+A-


    正月末了, 今年的年味不知怎地, 似乎比從前少了很多,來來去去的那麽熱鬧幾天,就這般過去了。趙恪如此想著,負手看院中的一雙兒女在院中跑來跑去, 若有所思。那長廊上的紅綢金穗燈籠仿佛已經染了幾分舊色,靜靜地懸於檁梁之上,空守一方喧鬧後的落寞。
    “若是七公主辦完事情,這陣子也該是回程了吧。”趙恪側過臉,對身後的人默默說著。
    “王爺不必擔憂,想來殿下身邊自會有人一路相隨,定能安然無恙。”平聃舉著袖子抬高, 垂頭回道。
    趙恪疑惑,輕輕揚聲哦了一下,複問,“有人?”他垂下眼思索片刻, 隨即問道,“你指的...可是宇文?”
    平聃對著趙恪的背影再拜, “不敢隱瞞, 正是。”
    “誒,他們不是已經......”趙恪頓了頓, 含握在手中的香珠轉了一圈,隨後恍然似的閉目笑了笑,道, “這麽說,宇文從洛陽追到了西涼。”
    “是。”平聃微微低頭,坦然笑了笑。
    “你的消息真是靈通。有你在身邊,終歸是靠得住的。”趙恪滿意地點了點頭,複道,“五弟那事情,查辦的如何了?”
    平聃站直後,低聲回道:“五殿下確實要還朝了,據說,是皇上恩準的。而且,似乎也是和那個人有關。”
    趙恪聽後點了點頭,隨後突然一愣,目光所觸及之處好像有什麽人令他驚異,喃喃問道:“你剛剛說,合慶她身邊有人跟著?”
    “這,正是。”平聃有些繞不過彎子,一時沒明白過來。
    “那她為何獨自回來了?!”
    平聃怔住,抬頭順著趙恪望著的方向看去,隻見合慶一身青色行裝,正在王府門口翻身下馬,風塵仆仆,肩頭仿佛還有幾片異鄉的巍峨群山上飄落的雪花未融。她獨自背著一個包袱,整理好韁繩,隨後踏門而入。
    “四哥。”
    她彎唇笑了笑,看了一眼平聃,禮節性地點頭道,“還有聃公子。”
    那二人正說起她,卻沒想到口中談論的人就這樣出現在眼前,一時間驚訝喜悅之情上上下下,不知如何是好。
    “七妹,你,你怎麽回來了?”趙恪上前抓住她手臂,仔細打量她一番。自此西去,她的臉龐仿佛被天山雪水浸泡過一般,變得更加蒼白些,然而她的眸中卻暗含著一種堅如磐石的力量,似是看破了生離死別似的,讓人感到有一種情緒含在她心間奔騰翻湧,然而落於眼中時,卻隻見到一潭鏡湖,那樣悲憫深沉,仰望著無常的風雲來去。
    趙恪一時愣住,他明白合慶一定是發生了什麽事,然而他也知道,這樣的事關乎成長,已經烙印在她血脈中,並不是靠語言可以詢問的。
    合慶見趙恪這副表情,倒是微微彎唇,眉心壓了一下,眉毛輕輕上揚,形成一個不經意地微笑。
    她拉過他的手腕,將什麽東西按在趙恪的手心,一字一句道:“我答應過的,有借必有還。”
    趙恪隻覺得手中是個有棱角的,低頭看去,合慶的手慢慢收回,才發現掌中是他自己的西京王令牌。
    “說話可還算數?”
    趙恪抬頭笑出聲,朗聲道:“你回來得太突然。怎麽不提前寫封信,好讓平聃去迎你們。我這兒,還一時半會沒回過神來!怎麽,宇文祥沒和你一起麽?”
    合慶聽完,看了一眼平聃,隻見他有些心虛似的,慢慢垂首行禮。
    “隻有我一個人。”
    “怎麽,他不在你身邊?”趙恪剛以為他們和好了,這轉頭他們二人又分道揚鑣,“這宇文祥真是,怎麽能把你一人留下!”
    “是我先讓他先回去的”合慶輕輕解開披風遞給一旁的下人,一身勁裝露出來,顯得她身形飄逸如飛白。她一路奔波,有些疲憊之色,顧不上太多禮節,慢慢往客房走,“他先回洛陽,而我先到你這兒。”
    趙恪將她的包袱接過來,叫旁人上茶點,隨後他們三人入座於房中,簡單吃了些東西,才聊了起來,又說起二皇姐與敦煌大宮下的暗道一事,合慶草草帶過幾句,隻說是偶然發現,並未提明芝。
    “原來如此,太、祖皇帝的遺詔竟藏在那。”趙恪握著茶杯皺眉道,“可惜,竟這樣埋於深土了。”
    “我沒有與宇文祥同歸,除了要換四哥你令牌之外,還有一事相問。”合慶突然看向趙恪,目光從容。
    “什麽事。”
    “這件事,我離開前問過四哥。”合慶眼神堅韌,毫無懼色,似乎那個答案對她來說不再重要,因為她明白,就算任何人都不與自己為伍,那她依舊會獨自前行,為自己心中的選擇,永不後悔的走下去。
    趙恪明白她要問借兵入京一事,看了眼平聃,道:“先不說那個事,我這裏倒是有件舊聞,不知道你是否有興趣。”
    合慶目光轉向平聃,問道:“什麽事。”
    平聃卻看向趙恪,待到他頷首同意,平聃才微微作揖,道:“七公主之前問過在下一個問題,事關玉門之困。”
    合慶蹙眉,道:“不錯。你當時說,傳言大垠中有串通敵軍者。”她心中已經確認此事為真,因著當時老西涼王臨終前脫口而出這件秘聞,自然不會有假。
    “那個串通者,在下已經探聽到了。”平聃壓低聲音道,“十有八九是錯不了的。”
    一時間,屋子裏極其安靜,隻聽得到趙恪手中的香珠轉了一圈又一圈,那繚繞的香氣自銅球中緩緩升起,靜謐無聲。兩個錦衣男子與一女子就這樣相對坐於圓桌前,各自屏息,好像都已經知道了真相,然而卻又各自忐忑。因為他們知道,一旦說出,那勢必是往朝廷中投下一顆巨石,要將這長久來的平靜徹底打破。
    “此人是,河北道邵親王”
    啪——的一聲,有什麽東西碎了。
    然而隻有合慶才聽得到,那是她心底某個角落珍藏的回憶碎掉的聲音,它脆弱美麗如琉璃,一如年少時的自己。每當她在深宮中寂寞的時候,便對著那心底的琉璃望去,直到折射出自己的影子,她才知道自己的心是跳動的。
    那曾經是她的精神支柱,陪她度過漫漫長夜。可是現在,當她從另一個人嘴裏聽到他的名字的時候,前麵卻掛上了十惡不赦的“串通者”的名號。
    合慶輕輕閉上眼,任憑那支離的碎片一點點紮入心間,生生刺痛。
    果然啊,她那時候在暗道中的預感是對的。老西涼王口中那個“聰明絕頂的人”,就是邵珩。
    “平聃的人脈很廣,他若是去打聽什麽事情,必定是來源廣泛,因此這事情,應錯不了了。”趙恪點點頭這般說道。
    “然而他為何做出這樣叛國之事,尚未可知......”平聃接話。
    趙恪揮了揮手,“不論如何,若是有十足的證據,當年玉門之困那些難解之事,便可迎刃而解了......”
    平聃與趙恪談論著當年邵珩串通西涼將軍,截獲軍餉之事,又說起玉門之困的戰況。然而這些話,合慶充耳不聞,垂下眼眸坐在他們二人中間,仿佛與世隔絕。
    她對於邵珩如何做成此事,全然不在意。因為那些都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確實做了。
    若不是他,宇文善不會心急到親率精兵,帶儲備糧遠赴前線相助,而這樣的壯舉,也不會招來她父兄兩代人的忌憚,更不會直接導致了宇文善的死亡......
    命運是一個圈,兜兜轉轉,總會回到起點。那些你留在身後的人和事,終有一天還會重新遇到,且以一種新的姿態。
    合慶現在站在這個圈的起點,重新遇見了邵珩。她發覺,那個記憶中的他,是真的陌生遙遠了,而自己也仿佛從來沒有喜歡過他似的。
    “說起來,五弟回朝這事情,似乎也是邵珩一手力推的?”趙恪突然問道,這話倒是將合慶的思緒拉了回來,“難道這背後,是五弟他......”
    平聃沉思片刻,道,“這還未可知。隻怕是宣政殿裏要掀起朝堂風雲了。”
    趙恪側頭見合慶一直不說話,問道,“七妹不是最愛議政麽,怎麽不說話了。”
    合慶強壓住剛剛那一點刺痛,勉強一笑,喃喃道:“邵親王平日與皇兄走的近些,在河北道恪盡職守,管理鹽場與沿海部分軍權......他又如何會是串通者?”
    她故意說著些質疑的話,可是心底已經明白這是板上釘釘的事情,她這樣,隻是為了不讓旁人發覺她的異樣。
    “這誰又能明白呢,也許他從中獲利不少,又或許,背後還有什麽人支持。”趙恪重新倒了一杯茶,握在手心,輕輕歎氣,“每個人都各有謀算,也許五弟才是最大的贏家。我看皇上這次,是危險了......”
    晚上,合慶在屋中點亮一支蠟燭,輕輕甩手熄滅了火折子,又拿過那個包袱來放在桌上慢慢拆開。
    宇文祥已經答應過自己,回到洛陽後並不會亂來,一切待觀察後再行動。她那時候是相信他的,但也沒有完全相信。合慶拿不準讓他一人回去後,到底是不是放虎歸山。離別的時候,宇文祥曾就著幽幽月光問她:“你不怕我回去,出爾反爾?”
    合慶仰起臉沒有去看他,眉間疏淡,目光望向遙遠的山巔之上,道,“怕。但是也不怕。”
    “你總是這樣講話,讓我總要揣測很久。”他輕笑。
    “怕,當然是怕你回去,又騙了我。不怕,是因為我知道你有你的選擇,而我也有我的選擇。我們彼此都沒有資格要求對方為自己改變,若是這般,不如各自上路。興許,山窮水盡的時候,還可以在柳暗花明處,重新並肩而行。”
    合慶說完這話,揚鞭策馬離去,直朝長安方向而行。
    她當時的聲音不大,卻在黑暗中擲地有聲,垂在宇文祥的心間。
    他驚訝這個他心中一直愛慕的女子,竟會變得如此堅定獨立,從宮中淡泊如水的那朵牆角的墨梅,漸漸變成了,變成了......成了什麽呢。
    宇文祥抬頭望向山間一輪寒月如霜,清冷而堅韌,溫柔而從容,那樣獨自高懸於當空,俯視著芸芸眾生,哪怕是在這樣無邊無際的黑夜中,也不畏寂寞,毫無懼色,用澄澈而微弱的光芒,照著她所愛的一切。
    原來,她已經成了那樣的人了啊。
    合慶並未看到,宇文祥站在夜色中看著她的背影許久後,才終於繼續前行,緩緩向東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