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西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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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合慶一路歸來, 所帶行李不多,隻是一點衣物盤纏,還有那一幅長卷, 不過如今,這幅畫並無什麽大用處了, 合慶放在包袱中,也當做對明芝的一點念想。
    除此之外,布包中還有一個小小的樟木長盒, 燭光下,合慶慢慢托起它於眼前,仔細打量:隻見木盒上,刀刻的花紋精致絕倫, 看著是蔓延而生的一種藤蔓, 枝條上開出一朵朵像極了蔦蘿的花。
    這古木盒子一看便是不見天日許久,用手觸碰, 似是還能感到常年埋於地下的那種陰潮的觸感。
    合慶凝視許久,深呼一口氣,抬手打開那木盒, 隻見裏麵赫然一卷色金絲繡龍團紋的黃綢靜靜地躺在其中, 不曾被任何人打開或知曉。
    此刻它在深夜的燭光中被照亮, 仿佛那金龍都添了生命, 在合慶的手中舞動盤旋起來。
    玉龍團紋,金絲穿綢,那正是大行皇帝的遺詔。
    【可惜, 太、祖皇帝的遺詔就這樣埋於深土了,也不知道留給我們這些後人什麽話。”
    那時候,趙恪聽聞合慶的描述後,這般對她感歎著。
    可是,他不知道,這卷遺詔其實就是在合慶的包裹中。隻不過,她怕引發事端,並未馬上告訴趙恪此事。
    合慶托著遺詔凝視許久,口中喃喃道:“抱歉了,四哥。”
    原來,這一切還要托成安帝姬的縝密。
    那時候,在合慶和宇文祥趕到暗道前,明芝搶先於他倆一步到了敦煌大宮,並告訴成安暗道一事。她得知當年自己手中的那綿裏針就是從明芝的手上輾轉交給自己的之後,準許了她要進入後花園的要求。
    當晚,明芝進入其中後,成安她自己也跟了過去。直到走到盡頭時,發現一暗處藏著這樟木盒,她一眼認出上麵的繁雜花紋正是平日父皇書房出現過的蔦蘿花。
    可惜明芝並不認得這種皇室內部隱秘流傳的花紋。
    成安帝姬趁其不備,將樟木盒子悄悄收攏於袖中,這才使其免於災難。
    合慶當時結果包裹的時候,並不知此事。隻是離開後歇腳的時候,偶然發現包中此物,仔細回想,才明白,是定是成安用了什麽辦法得到了遺詔,又悄悄放入她的包中。
    她並未告訴宇文祥,也沒有直接打開看。她想,這件事極其隱秘,既然所有人幾乎都認為遺詔已經徹底不見人世,不如就繼續讓它暫時隱蔽於此,也許日後,有出其不意的重見天日的時候。
    現在,她手中這綢卷明晃晃的放在雙手,裏麵寫了些什麽呢………
    合慶一顆心慢慢跳躍的愈發猛烈,她終歸不是天命所歸的帝王,這般想擅自打開遺詔的舉動、自然讓她心中有些發虛。
    她先是將遺詔放在桌上,雙膝跪地拜了三拜,雙手合十,默念道:列祖列宗在上,今先皇第七女趙嶸迫於無奈,又恐大垠有風雲俱變之相,唯啟遺詔一看,尋一個真相。望列宗列祖,莫要怪罪,護佑大垠,渡過難關。
    隨後起身,抬手撫上,猶豫片刻,揮手攤開。隻見那明黃色的綢一圈一圈的向右滾動,合慶的喉頭也跟著一動。
    突然,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個青銅色的令牌。
    合慶眉頭一皺,奇怪,白日的時候,不是已經將四哥的親王令還給他了,這個又是什麽?
    她拿起那青銅牌對著燭光一看……
    啊!這是………!
    隻見那令牌上刻著一個李字,那是西涼的帝王之姓。她認得些西涼文字,反轉過去一看,不禁失聲。
    原來…這是,西涼的兵符?
    那彎如刀的缺口,顯然這隻是一半,另一半應該還在王宮。
    看來,二姐姐這是把敦煌的兵符借給她了!
    難怪那時候分別,她問成安是否會改變主意,相助母國,成安沒有直接否定,卻也沒有肯定,隻是留給她一抹極其溫柔而複雜的微笑。
    【若大垠有難,快馬傳書,我與新西涼王必定出兵相助,兵符留你做指揮之用,信你有借必有還。】
    隱隱約約中,合慶仿佛看到成安帝姬與那個淡淡對自己說“入則孝”的少年帝王,站在敦煌宮殿之上,夕陽餘暉之下,這樣對自己微笑著的模樣。
    “謝謝你!二姐姐!”
    合慶凝視著那枚小小的兵符喃喃說著,她神色中充滿著震驚與感激,還有一絲敬佩。
    冥冥之中,定是趙家先祖讓她們同根同宗的血脈重新相連在一起,擊穿一切隔閡與誤解,怨恨與悲傷。
    她心底知道,成安帝姬是不會棄母國與不顧的。
    然而,合慶心思回轉,若二姐姐將兵符借給她,定是覺得她會用到。也就是說,成安認為恐有兵戈之爭了?她又是如何想到的呢?
    眼神重新落在那黃綢上。對了,二姐姐一定是先看了遺詔!因此才認定出借兵符的重要。
    那,這上麵究竟寫了什麽……才讓成安帝姬轉換想法了……
    合慶不待片刻,抓起那黃綢看了起來:
    【朕與邵耘共開天下,出生入死,莫不如手足。耘,攻西南、中原有大功,數次危機,皆解困於朕。特封邵家世代永享親王俸祿,世襲親王位,特賜沿海兵權為特權……】
    邵耘……這應是邵珩的先祖…的確是當年的開國功臣。合慶思慮片刻,繼續向下看去……
    【……朕曾允,天下太平後,休養生息,欲與邵家共分江山……】
    合慶手握遺詔,一字一字的讀到最後,起初是不可置信的懷疑,而後卻又是莫名的震驚與錯愕。燭光下,盈盈杏目垂下睫影微顫,而雙手亦是輕輕抖動,她默默念完遺詔最後三個字後,又重複了一次,然後失聲一笑。
    哈,原來,竟是這樣。
    難怪邵珩做出那樣的事,想來都是為了這遺詔上寫的這些前因。仔細想來,每一次突發事件,邵珩總會或多或少的會參與其中,或提點或出現,隻是當時自己並未多想,不曾察覺到這種巧合,然而如今,一切終於有了答案。
    不是宇文祥要反,怕是從一開始,便是邵珩獨坐鳳凰台,將他們每個人都當作黑白分明的棋子,一顆顆步入他設計好的這場龐大的棋局中。
    通敵叛國引發玉門之困在先,收攏明芝這個前朝之人在後,又將宇文善之死一事告訴宇文祥,以此激起他的反叛之心……隻怕是五哥還朝一事也是由他一手推動……為的不是換新帝,而是易江山!
    所有人,或許包括皇上,皆是他棋盤上的落子,每一步都在計算中,包括他們的舉動和選擇,甚至人心……
    原來,從一開始,就是一場謀算!
    而曾經的自己是喜歡上了一個怎樣可怕的人啊!
    那個衣帶紛飛在雲歸亭之上,徐徐望著遠山紅葉的溫潤之人,那個朝臣口中無不稱讚的大垠棟梁之才,那個自己心底曾無限眷戀萌動的身影……
    不錯,宇文祥亦是個心思深沉的人,可是他從來不會謀算自己,就算是迫不得已的時候,也是一心為了護她。可是邵珩,合慶搖了搖頭,怕是自己亦被他牽扯進去了。
    可是,在他的這場棋局中,自己又算是什麽樣的角色呢。
    難道,從一開始與他在禦庭院的初逢,亦是一次精心計劃的偶遇?倘若有朝一日,他真的野心實現,等了帝位,是否會像曆代史書中那般,趕盡殺絕嗎?
    或者,他可能想過如何安置自己?僅憑著當年的一點情誼,可否會放過她?
    此時,合慶尚且不知道,邵珩已經在河北道悄悄集結而起,準備在今年三月,隻待春風歸來的時候,入京逼宮。
    她離得太久,更不知道,曾經那個細心地給她藥膏的邵王妃,早已離開人世。而七巧,被秦太醫日日以藥續命,勉強留得一絲氣息,就那樣在洛陽臥看日升月落,等待著她歸來……
    正如她曾和平聃說過的那樣,那些她愛過,或是愛著她的人們,都慢慢改變,漸行漸遠了。她無法留住他們,更無法讓時間倒退……
    唯有在這樣的暗夜中,孑然前行,不要回頭,才可以到達新的光明的所在。
    是的,不要回頭!
    往事已矣不可追,唯有弱者,才會抱著昨日的回憶沉淪……她不可以再回到過去。
    她不願再做清心寡欲,逃避世事的弱者,她要抬起頭,繼續走。
    現在,她便是蒙著雙眼,在這樣的黑暗中行進著,即便有傷痛,但她從心底明白,就在不遠處、就在那不遠的春日裏,他們所有人都會再次相逢。
    與皇上,與五哥,與七巧……
    還有,邵珩和宇文祥,她生命中的這兩個男人,曾帶給她回憶與溫情,亦給過她風雨與眼淚……
    她不要再被他們牽著走,現在,她便要做自己情緒的主人,去守護她所堅持的東西。
    還有,那些已經離開的,或是在遠方的人……他們的魂魄會在那日到來,就在那個春日裏,回到那彼此相遇的華京城中,奔向他們命運所定下的終點……
    合慶抬目,眉心凝成一個充滿愁思的結,可是那心裏的結,到底是解不開了。她低頭,抬手拂過遺詔最後那三個字,無奈彎唇,她想,老西涼王有一點錯了,邵珩,並非是個聰明絕頂的人,千算萬算,他終歸不知道太、祖皇帝給他帶去的最後的饋贈……
    想到此處,合慶慢慢收起遺詔藏於布包的衣服內,一口氣吹熄了蠟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