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歸戰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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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華, 宣政殿外的白玉台階上, 趙煜單手半含著拳放於身後,另一隻手橫在身前,正放眼望著眼前一片金瓦紅柱, 回廊飛簷。
    如今已經是二月末了, 京城還有些輕寒, 趙煜圍著一條黑狐圍脖, 立在天地間,身影顯得有些孤寂。
    他輕輕抬手,拒絕了陳忠端上來的手爐,道:“不必了。朕不冷。”
    “雖說已經快入春了, 但還沒過倒春寒, 皇上請保重龍體。”
    陳忠說完, 見趙煜隻是搖了搖頭,隻得又讓宮人將手爐撤下, 又派人去將書房裏的炭火燒得再暖些, 安排完一切, 他搭著拂塵,垂首陪伴在趙煜身後。
    “逝者如斯, 轉眼又是一年春。朕在這個地方,看了好幾年的風景了,從未有過什麽變化。”
    趙煜平視著遠方喃喃說著,眼睛所看之處是一路宮人正托著幾件珍品沿著宮牆根往太後的居所那頭走去。
    “陳忠,你自朕年少時就陪著朕, 多少年了,也隻有你,朕才是信得過的。”趙煜側頭微笑,一雙鳳眼輕彎,道,“曾經,五弟頑皮,一箭沒射準,直接朝著朕飛來,朕還記得,就是你,一把推開朕,生生接下那一箭。”
    “為皇上出生入死,是奴婢的本分。不值得皇上記得。” 陳忠垂頭低聲回著。
    人一旦被救下生命,就容易被感動,心生信任甚至幾分義氣,總覺得是要肝膽相照,亦或是至少以心換心。
    趙煜並不例外,他一直很信任陳忠,很多事情並不在他這裏隱瞞。
    “今年春進你要辛苦些了。朕不僅要接見各方藩王及朝臣,亦要與五弟團聚,到時候,宮中必定人員多些……不可謂不亂…” 趙煜悠悠這樣說了半截話。
    陳忠馬上明白過來,如接下重任似的,沉聲道:“皇上放心,奴婢會安排妥當。”
    “說起來藩王,之前宇文善一事,你們辦的不錯……也不知道豫王與合慶最近如何了……你說,對於豫王,朕是不是放虎歸山了?”
    趙煜說完,臉色有些難看,他仔細一想,已經許久未收到合慶的信了,想來這個妹妹真是潑出去的水,到底是因為宇文善那事情和自己生了間隙。這條線,終歸是斷了。
    算來算去,還真是錯看了她的性子。本以為她是個捂不熱的,偏巧遇到了宇文祥,還真的讓她心向轉了。
    陳忠道:“邵親王在老王爺一事上出力不少……皇上若拿不準,不如問問他。”
    說完,陳忠快速看了一眼趙煜的臉色,沒發現什麽異樣,繼續道:“邵氏一家自先祖以來就極為仰仗,可謂忠門之後。”
    “是啊……” 趙煜不經意地歎了口氣,不動聲色道,“上次,若不是邵珩提點朕,還真下不了決心,賜了宇文善那杯小龍團。”
    趙煜說完頓了頓,話鋒一轉,笑了幾聲,“說起來,若是按輩分算,邵珩還算朕的皇叔了。”
    陳忠稱是,“眼下皇上最大的心事已除,自然不必擔心一個豫王。”
    “但願如此吧。”
    陳忠換了班後,回了自己的房中,坐了一會兒,才極其疲憊的摘下帽子,將身子慢慢向後靠去。
    正閉目深思著,突然外頭有小太監敲門喚他。
    “中貴人,茶食來了。”
    陳忠倏地睜眼,道:“我沒有要什麽茶食。”
    隻聽門外那人道:“中貴人確實要了,這是冀州的特產,中貴人忘了嗎?”
    陳忠一瞬間明白過來,於是開門,隻見一個小太監拖著一碟子酥皮糕點,垂著頭站在那。
    “冀州特產?哪位禦廚做的?”
    “拿著一把刀,長著一張口,一隻耳朵的那個禦廚。”
    果然是邵珩,陳忠放心地接過來,又給了那小太監兩粒碎銀子便打發走了。
    關上門,他迫不及待地掰開一個又一個酥點,仔細在那破碎香甜的渣子翻找什麽,果然,隻見其中一個點心裏藏著一張紙條。
    他抽出來徐徐展開一看……
    【什麽……明芝……死了……】
    陳忠眉心劇烈一陣,心口處仿佛被狠狠剜了一刀,又撒了一把鹽。這樣的生疼,比當年他狠心進宮時,在淨身房挨的那一刀更痛。
    【明芝命矣於西,大業不可再拖,速速安排】
    留言雖簡短,但卻那樣沉重。一條人命,一場謀算,全都迫在眉梢。
    可是,陳忠不曾預料,明芝竟擅自去了那邊!
    若是她死了,死在了寂寥無邊的那裏。那當年,自己全力拉著她逃出生天的意義,又何在呢?
    陳忠閉目,將那紙條握在手中狠狠擠壓,那是在恨誰?
    他想,自己這個做哥哥的,也許從一開始便是不合格的。
    他為了給張家複仇,不惜放棄一個做男人的尊嚴,哪怕斷子絕孫,也要拖著這些人一起下水!
    他想,他是足夠狠心,也足夠有耐心的,不惜與虎謀皮,更是日日伴在那個仇人之後的左右,成為他最信賴的人。
    他若是想殺他,也許機會很多,但是他並不想讓一切結束的太快……慢慢折磨,才可以讓一個人的痛苦最大化。
    可是,可是在自己這般如斷尾的決絕之後,竟忽略了妹妹。
    他安排她進宮,留在最不起眼的帝姬身邊,隨後又在她差點要隨帝姬出降他鄉的時候,將她神不知鬼不覺的安排出宮,進了親王府。
    如此,便更可以方便他們行事計劃了。他們二人隱藏身份,一個蟄伏在皇側,一個留在宮外,為的就是不讓人想到他們之間的聯係。
    但是,他卻沒有想到,她卻比自己先走一步……他沒有見到他最後一麵,亦不知她為何而死……
    妹妹,你真傻!為什麽這樣心急!
    陳忠握拳打在自己胸口上,狠狠咬牙忍住眼淚。
    然而,他永遠不懂,在明芝的心中,有些珍貴的回憶,也許勝過了仇恨。那是她自小被灌輸的黑暗的思想中,唯一一縷清明舒心的月光,即使那月光有些清冷,但對於她來說,卻是唯一的光明,更是彌足溫暖。
    陳忠想要的是趙煜的命,可是,明芝想拿走的,隻是那一幅代表他們家族的長卷。或許,他們兄妹二人從一開始所追求的,便是不同。
    可惜,陳忠卻是永遠都不明白這一點了。
    三月初,春風率先吹綠了洛陽長街上的柳條,搖搖曳曳拂過策馬人的手臂,又快速向後劃去。
    宇文祥此時正揮鞭趕回豫王府,回想起離開的時候還是風雪漫天,如今歸來,卻將是滿城飛絮清香了。
    可惜,他獨自歸來,身邊無她陪伴。
    “王爺!王爺您可回來了!”
    吳管家聽見外頭熟悉的馬蹄聲,還沒出門就大喊起來,快步走出來。
    “您一下子離開這麽久,可算平安歸來了!您不知道,府裏出大事了啊!”
    吳管家下意識地向他身後看去,卻見空無一人。
    “殿下她……王爺沒尋到麽!”
    宇文祥折過馬鞭,不緊不慢地遞給小廝,道,“下去好好喂一下墨耳,給他洗個澡。一路下來,他可累壞了。”
    說完,他才抽回視線,道:“七公主自是安全。你剛剛說府裏的事,可是七巧?”
    吳管家見他神色平淡,亦不敢多問,隻得說,“對!對!是公主府出大事了!不過,巧姑娘索性好了很多……若是殿下在,她能更好些吧!”
    “您不知道!害她的,竟是明芝娘娘!真真是,摸不著頭腦,她也沒有得罪誰……說起來,她們倒是舊相識!”
    吳管家前言不搭後語地解釋著,急的滿臉通紅,卻不忘張羅府裏的下人趕緊給宇文祥沐浴更衣。
    “王爺,您好好歇息,這就讓他們弄些吃的……”
    吳管家回過頭,卻沒見到宇文祥,“王爺……?”
    此時,宇文祥早已出了府,往公主府那邊行進。
    林奔仍然按自己的囑托留在公主府護衛,眼下隻有問問他才能知道到底是怎麽回事。
    不過明芝已死,似乎一切都變得毫無意義了,七巧還活著,這對於合慶來說,必定是好事。隻要是於她的好事,那就不算糟糕。
    她自從與自己分別,並無聯係,有西京王和平聃在那邊照料,他是放心些的。
    可是,她終歸是給自己留個了選擇題,又將這個難以決斷的難題拋給了自己。
    若放棄,必定相隨;若反,必定為敵。
    她的意思,其實宇文祥自己很清楚了。
    這般想著,不知不覺入了公主府。這裏已經幾乎沒有了她的氣息,那小院裏的芙蓉在去年冬天早就衰敗,如今被花匠換成了更服水土的牡丹。
    他發覺他們之間變成了某種怪異的關係,仿佛是同生共死,又好像是勢均力敵。
    他明白她的不妥協,可是他也堅信,若是她將自己傷得一身之後,必定會以百般溫柔為自己療傷。
    因為他們心中彼此的分量已經太重,愛的更深,恨也就會更深,恨彼此為何不能對自己讓步,但是因為愛,卻也都理解對方的難處。
    這樣難舍難分的愛,讓他心中疲憊,可是,愈是這樣糾纏,他便愈加不想放手。
    正這般想著,突然迎麵走來一人,“王爺。”
    他抬起頭,見是崔內侍垂袖迎來,似是有要事。
    “崔內侍,”他沉聲道,“七巧如何?”
    “七巧幸有林護衛照料,無礙。” 崔內侍回道,“隻是,有一要緊事,必須馬上稟告!”
    “你這是何意?”
    “回王爺,奴婢前些日子回京一趟,對外隻說是回老家祭祖……奴婢在宮中有些眼線,此事,應是真。”
    “你說,你的人聽見皇上說,是邵珩當年提點了皇上本王的父親一事?”
    “正是。”
    “本王如何信你?” 宇文祥在桌子上輕敲兩指,懷疑地看向崔內侍。
    “奴婢的人在宮中不過是炭火處的小宮人,雖說職位不高,但也算四處走的勤快。此事關係重大,若非他親耳所聞,自是編也編不出來的。”
    宇文祥聽他的話有理,卻仍然不太相信,畢竟,告訴他父親之死的“真相”的人,正是邵珩,他就算對五殿下回朝一事有些私心,更不該做這麽風險大的舉動。
    他轉念一想,既然明芝是邵珩的人,難免自己沒有看到表麵關係之下的波瀾。若按崔內侍打聽來的話,是邵珩這般旁敲側擊於皇上耳邊,不知說了什麽,才讓皇上禦賜毒酒一杯。
    可是,這對他來說,有何好處。難道父親曾與他有過衝突,或是,發現過他的什麽秘密。
    “奴婢隻是希望七公主喜樂無憂,所以不想王爺和公主有太多誤會。”
    “你知道的很多。” 宇文祥聽出他的意思,眯起眼睛看著他。
    “奴婢的主子隻是七公主,自然一心為她。還望王爺,不要衝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