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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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這是雪萊的名言。
    世界哪裏是這樣的。好人讀了要上當的。
    溫隨的記憶裏,君翰如像棵高高的樹,蒼翠挺拔,卻沒有鳥兒棲息。
    他第一次遇見這棵樹,是在一個秋日的早晨,那天的陽光,極好極好。
    1997年,溫隨二十歲,是n大的學生,天真茫然,對人生還抱有憧憬。因此被那些男生使絆子的時候,他想不要緊,這些總歸會過去的。
    那年秋季運動會,他被安排了賽後清掃的工作,期間陸續增添的雜活更是數不勝數。都是些吃力不討好的苦活。
    早晨九點,跳遠比賽正在檢錄,一個女生火急火燎地拉過溫隨,朝他指了指檢錄區的方向“溫隨,我們班運動員的衣服你趕緊去收拾好!快快快!”
    他訥訥應了,趕去那邊,手忙腳亂地接過那些拋過來的衣服,外套厚重,很快就堆到了他的脖子處。衣服內襯裏有濃重的汗酸味,溫隨嗆了幾下,好不容易適應了,努力抱穩衣服,走到沙坑對麵等著比賽結束。
    他的身子並不結實 ,兩隻細瘦的胳膊撈著一大把衣服,臃腫地在懷裏團成一團,這副模樣看著很滑稽。學生會一些坐著登記的人偶爾朝他指指點點,笑著聊幾句。
    跳遠是熱門項目,參加的人不少,初賽半決賽決賽又是連著的,所以時間很長。太陽漸漸升起來,站到初賽末尾時,溫隨額上已經有了汗,腿也開始酸起來。他正對著沙坑,站在十米開外的地方,老老實實的,動也不敢動,看上去又可笑又可憐。
    正望著遠處扔鉛球的場地發呆時,他突然感到一陣氣流朝自己衝過來,於是愣愣地回過頭。
    那是一個很高的男生,跳入沙坑後在衝力作用下,往前跑了很多米,直直朝他撞過來。
    溫隨嚇了一大跳,狼狽地往後退,沒幾步就跌到在地上,摔得人仰馬翻。衣服在低空中散開,劈頭蓋臉砸在他身上。
    衣服墜落的縫隙之中,他看見那個人停在自己三步開外的位置,逆著陽光,居高臨下地朝自己看了一眼。
    隻是一眼。
    然後便是十年。
    兩人一高一下地對望著,一個挺拔地站著,另一個撲倒在塵埃裏。
    溫隨似乎就注定了一輩子隻能這樣仰望對方。
    “你還好麽?”
    “還……還好。”溫隨聽見自己這樣說。
    於是那人移開視線,走開了。連扶也沒有扶一下。
    他的成績大概是不錯,裁判話音剛落,四周就響起驚歎來,甚至還有十分起勁的鼓掌聲和口哨聲。
    但他本人看上去卻並沒有多興奮,徑直走向檢錄區休息。
    溫隨望著那人走到陰影底下,直到完全看不見了,才逐漸回過神,撐起身子開始收拾衣服。
    初賽回來的運動員站在檢錄區外衝他招手,他便捧著衣服急急忙忙朝那邊跑去。
    運動員們東掀西掀地翻找著自己的衣服,找到後,從口袋裏拿出點東西,又重新塞回溫隨懷裏。一幫男人力氣大,又魯莽,把他撞得幾乎站不住腳。
    溫隨在調笑聲裏小心地抬起眼,慢慢把檢錄區望了一遍,終於看見剛才那個人坐在木質條凳上,閉著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很快外麵就跑進來一個戴眼鏡的男生,擠到那人跟前,滿頭大汗,很是興奮的樣子“翰如!你小子可以!……”他一邊拿起紙津津有味地算著什麽“加上你的……我們班……分數就夠了……”
    等他說完,那人睜開眼睛,俯身去拿地上的礦泉水瓶“思哲,明年不要再拉我參加了。”
    眼鏡男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為什麽,這是集體榮譽,為班級爭光,有什麽不好?”
    男人沒有回答,仰頭喝起水來。
    溫隨仔細撥開了空氣中所有的雜音,去捕捉這些破碎的對話。那個人的聲音很沉,壓過其他嘈雜的喧嘩,落到溫隨的耳朵裏,使他的耳根慢慢紅透了。
    半決賽和決賽的時候,溫隨耐心等待運動員一個個上場——這次卻不敢站得近了,隻找了個隱蔽的角落,遠遠望著。
    其實那人很好找,因為他的個子非常高,在人群中顯得有些鶴立雞群。
    男人肢體修長,跳躍的姿勢也漂亮,身體條件如此優越,成績定然不會差。雖然如此,他的興致看上去卻並不高。
    或者說,始終沒有其他人那種亢奮的狀態。
    那副模樣,似乎覺得此時此地的一切,都在浪費他的時間。
    最後那個人得了第二名。第一名的是體科院有名的跳遠王牌。
    領完獎後,他摘下胸前的號碼牌,扔進垃圾桶,很快離去了。
    溫隨沒敢跟上去。
    回到班級集合的地方,那些男生早就撇下衣服不管,去食堂吃飯了。
    時間快到十二點,運動會中場休息,操場上的人已經散得差不多,隻有些善後的人在零零落落地忙碌。
    溫隨把懷裏的衣服一件件攤開來,慢慢折好,然後疊在一處。這時他才發現肘部擦破了一大片皮膚,還在滲血。
    大概是剛才摔倒時候弄傷的。
    理好了衣服,因為怕丟,他隻好自己先帶回宿舍,等下午再拿過來。離開的時候再次經過跳遠的比賽場地,檢錄區裏人都走光了,那些條凳,礦泉水箱,檢錄的桌子都原模原樣地擺在那裏。
    正午的陽光照射著這片操場,有些燦爛的寥落。
    溫隨轉了方向,走到那張條凳前。
    他將衣服放在一邊,先端詳了一陣,仿佛閉眼就能看見那個人坐的位置。
    於是他躊躇著伸出手,俯身輕輕撫摸了一下那塊地方。
    條凳腳邊靠著一瓶礦泉水,裏麵水還剩下小半。
    是那個人的。
    看著這瓶水,溫隨的臉突然紅了。
    他伸手把瓶子撿起來,揣進懷裏。
    條凳的三步開外就是檢錄登記的桌子,上麵擺著幾支筆,和一份名單。
    溫隨二十歲時做過的最膽大的事情,統統發生在今天,此刻。
    他藏起一個男人喝過的瓶子,偷偷翻看一份在傍晚就會丟棄的名單。
    名單上密密麻麻記錄著運動員的資料,他眼睛仔細地看過去,不敢漏過一條。
    溫隨回想起那個人站在自己麵前的模樣,那麽高,那麽耀眼。仿佛生來便是為了支配,征服。
    戴眼鏡的男生叫他“翰如”。
    白馬翰如。
    這十年裏,溫隨時常會想,原來自己在第一次聽見的時候,就沒有認錯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