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41
字數:4884 加入書籤
1966年11月3號
這幾天學校都停課了,在停課前,我已經好久沒有看見王老師了。大家都很開心,因為我們可以有很長很長的假期。
昨天我在城西的火車站送走了姐姐。
去年也是在那裏,我們送走了爸爸媽媽。
雖然姐姐沒有哭,但我總覺得她很難過。為了不讓她難過,我就朝她使勁揮手,火車動起來的時候,她終於笑了起來。
姐姐走後,家裏就隻有我一個人了。同學們都在讀《雷鋒日記》,我也有一本。雷鋒是大英雄,大英雄有那麽多人喜歡,總不會寂寞吧?從今天起,我也要開始寫日記,這樣一來,我就可以變得和雷鋒一樣不寂寞了。
1967年2月8日
今年沒有人陪我過年,我煮了點粥吃,但還是覺得很餓。
屋子裏又冷又黑,房子裏的電燈真該擦擦啦,灰塵都快把光都擋沒了。可是外麵熱鬧極了,到處都是亮亮的光在一閃一閃,說不定他們那兒才是屋子裏,而我被關在了門外。
媽媽寫信回來讓我不要亂跑,我沒有聽媽媽的話,偷偷打開門往外看。院子裏圍了好多人,他們手裏舉著火把,中間穿著綠衣服的哥哥姐姐們挺著胸跳來跳去,手握著拳,臉蛋朝著天。我之前聽同學說過,那叫“忠字舞”。真威風。
看了一會,我就悄悄關上了門。
1967年3月15號
今天我打架了。
去郵局寄信的時候,我在西安路的弄堂裏看見了許芝林。
許芝林從小就和我是同學,小學是,現在中學也是,我早就認識她了,可她好像一點也不記得我。
有兩個男生把她圍在中間,一個人腳上踩著她的灰布包,一個人笑著對她說著什麽。弄堂的兩邊堆滿了破木板,上麵畫著鮮紅的大叉,我往裏走時不小心踢到一塊,他們就都回頭看我。
許芝林抬頭的時候,正好對上我的眼睛。我看見她在哭。
爸爸沒有教過我打架,但我還是打了,媽媽告訴我打架是不對的,但我還是打了。我想和爸爸媽媽說對不起,但我覺得不後悔。
打跑那兩個男生後,我把布包從地上撿起來,還給許芝林。我想和她說點什麽,但嘴巴疼的厲害,說不出話了。
1967年4月29日
今天,我做出了一件十分重大的事情,因此我要記下來。
我在許芝林同學的書包裏偷偷塞了一封信。這封信我寫了很久,怕寫錯別字,還向學習委員借了新華字典,一個個查的。如果爸爸在就好了,他一定願意幫我。
這幾個月,學校停了課又複課,見到許芝林的次數少了很多。我終於明白,我很想和她做朋友,雖然不知道為什麽,就是很想。不過她好像並不喜歡我。
我仔細想了想,我們班級裏女生和女生一起玩,男生和男生一起玩,男生想和女生做朋友,聽起來就很奇怪,難怪她看見我就跑。
不知道許芝林現在有沒有看到那封信呢,她會答應我的請求嗎?
這一頁的日記裏,夾了一封信,信紙邊沿已經泛黃,上麵寫道
尊敬的許芝林同誌,你好!
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我,三月份的時候我曾經在西安路見過你。其實我們還是同班同學和小學同學呢,這樣一說,你是不是有點驚訝了?
我的名字叫君省知,生日是1953年6月17日,今年14歲。我的爸爸叫君垚,我的媽媽叫梅望,我的姐姐叫君省瑜。他們現在都不在家裏,但是他們都是好人。因此請你相信,我也是個好人。
其實寫這封信,我就是想請問懷著最誠摯的心),你願不願意和我作個朋友,這樣我們可以一起學習,互幫互助,而且我保證,你再也不會被欺負了。
希望能盡快收到你的回信,願你身體健康!
謹祝
我們偉大的領袖毛主席萬壽無疆!
君省知 敬上
1967年5月2日
我等了幾天,等到了她的拒絕。
今天放學的時候,我發現許芝林一直偷偷跟在後麵,我很緊張,停下來等她。可是等了半天,她也沒有上前,於是我隻好繼續往前走。
經過她家的那個弄堂口時,她終於小跑著上來往我手裏遞了封信,然後對我搖搖頭,就跑進了弄堂。
我低頭一看,才發現那封信居然就是我寫的。那封信被我捏了很多遍,有點皺,現在還回來的時候,好像更皺了。
家裏的糧票快用完了,我覺得越來越餓,也覺得越來越難過。我開始想念爸爸媽媽和姐姐,他們在的話,會告訴我該怎麽辦的。
1967年10月1日
大家都去看批判大會了。
對麵的張阿姨抱著女兒也去了,還特地帶了小板凳,說是怕沒有位置。批判大會在新建的體育場,聽說學校的老師都在那裏。
大家好像都不喜歡我,所以沒有人帶我去看。但我還是一個人偷偷跑去了。
體育場真是漂亮極了,又大又氣派。但座位早就被占滿,許多人站著,蹲著,都仰著頭往操場中央看。
我遠遠地站在人群外邊,操場上的人就像米粒那樣小,不少米粒在圍著跑道一圈圈挪動,還有的在些都低頭跪在高台上麵。
我看見了王老師。
她胸前掛了塊牌子,脖子裏有模糊的紅痕,頭垂到很低很低的地方去,手臂卻朝後上方高高翹起。好像在飛。
我突然想起來,在爸爸媽媽和姐姐還沒有走的時候,我也在他們脖子上看見過這樣的紅痕。
他們也是去飛了嗎?
大家揮著手臂唱起了《大海航行靠舵手》,回神的時候,我才發現自己在往回跑。一遍遍的歌聲裏,我跑得越來越快,靈魂也飄了起來,就像在飛。
1967年11月3日
雖然許芝林拒絕了我,但是我怕她再受欺負,隻好放學偷偷跟在她後麵,一看見有混蛋圍上去,就把他們趕跑。每次被許芝林發現,我都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那幫男生打不過我,就隻好追著我們罵。他們指著我說“小右派”,指著許芝林說“小資本家”,又同時指著我們,一起哈哈大笑“兩個黑五類啊!”
男生走了以後,我聽見許芝林問我“你為什麽一直跟著我。”
這是她頭一回和我說話,我緊張得滿頭大汗,半天都說不出一句話來。
許芝林又說“不要跟著我,我成分不好的。”
這算什麽理由?我抹了把額頭上的血“我的也不好。”
“我比你還要不好。”她說得很慢,似乎想努力說服我。“你和我待著,對你會有壞影響……”她又看了眼我頭上的血,就沒再說話了。
藥是很珍貴的東西,姐姐走後,家裏就沒有藥了。那天許芝林的媽媽正好在弄堂裏,我的傷就是她包紮好的。她看見我的時候,對我說“你好”,給我包紮的時候,對我說“謝謝”。
這讓我想起了我的媽媽,媽媽走後,我已經很久沒有聽見有人會說“你好”,和“謝謝”了。
1968年5月7日
我終於和許芝林成為了朋友。
許阿姨說我可以叫她“芝林”,我覺得不太好意思,直到現在才能說得有點通順了。不知道為什麽,我一說“芝林”,臉就總是很紅。
許芝林的哥哥叫許麓存,他比我們都要大很多,但他也讓我叫他“麓存”,這次我說得可就順口多了。
麓存和我一樣高,但是我沒有他那樣結實。許阿姨說我這是營養不良。
她問我的父母在哪裏,我說在幹校。她又問我的姐姐在哪裏,我說在蘇州插隊。
她撫摸著我的頭,歎了口氣,沒有再說話了。
麓存在鋼鐵廠工作,我什麽也不懂,還很羨慕地說“是幹打鐵的活嗎?怪不得你有一副好身板。”
他聽了哈哈大笑,告訴我鋼鐵廠不是鐵匠鋪。那時候我不小心看見旁邊的許芝林,原來她也在對著我笑。
麓存讓我知道了很多不知道的事,他在的時候,許芝林也不會一直躲著我了。我們三個人常聚在一處,他講各處有趣的事情,我和許芝林就坐著聽。
我們常常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