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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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思想教育的一部分,我們從小就被告知,愛是有階級性的,階級,是區分愛與恨的最終界限。血族親愛關係也不例外。
……愛是毒藥,愛情是墮落,人性是虛偽。”
1968年12月17日
在停課兩年後,我畢業了。
街上逐漸平靜,夜晚也不再燈火通明,而且爸爸媽媽又可以往家裏寄信了。我告訴他們,我不能再上學了。
姐姐是最後一批高考的學生,我不是工農子弟,沒有資格上大學。但是沒關係,除了讀書,我還可以做很多的事情。
爸爸媽媽都是讀書人,姐姐也是大學生,以後我會成為我們家的第一個工人,我會努力為祖國做更多的建設,為芝林和麓存,而活得更好。
1969年5月26日
很多同學都響應國家政策,上山下鄉,去全國各地插隊了。家裏隻剩我一個人,爸爸媽媽都寫信來讓我不要去。因為成分不好,我在審核的時候滯留了很久,最終也沒有去成。
幸虧有麓存,我才能在鋼鐵廠當學徒。
廠裏的活很重,但師傅們看我年紀小,都很照顧我。吃飯時麓存常常把他盒飯裏的菜分我一半,他說這是芝林做的,請我多吃一點。我臉紅起來,就不肯再吃。麓存總喜歡開我的玩笑,真是拿他沒有辦法。
今天下午的時候,我發現有個叔叔在盯著我瞧,當時我正在光著膀子搬貨物,滿頭大汗,非常狼狽。鐵屑飛舞之間,我幾乎看不清他的麵容,隻能隱約聽見他問“請問……你是不是認識君垚同誌?”
我點頭“他是我爸爸。”
之後我好久沒有聽見他的聲音,我卸下貨物,走到他跟前,才發現他在流淚。
我後來才知道,他是爸爸以前的學生。姓李。
1969年9月30日
在李叔的介紹下,我進了廣播站,被一個老師傅帶著寫稿子。芝林畢業後去了絲廠工作,她的手很巧,上學時就常常幫許阿姨做手工活,所以廠裏的工作也很順手。
許阿姨在年初生病進了醫院,到現在也沒有好起來。之前和麓存在鋼鐵廠,幾個月才進城一次,現在我調了工作,總算能和芝林一起照顧許阿姨。
我和芝林都很喜歡看書,下班的時候,我們常在新華書店見麵,每次一直會聊很久。
相比我家,芝林家裏要難過得多。爸爸是資本家,媽媽是舊社會大戶人家的小姐,我知道芝林的爸爸在她很小的時候就發配到東北的勞改農場,到現在也沒有回來。
芝林常常和我說起她小時候的事情。小時候,街上每天晚上都大吵大鬧的,她很害怕,媽媽就會在床上抱著她,貼著耳朵給她講故事。
什麽《啼笑因緣》,《金粉世家》,都是些癡男怨女的故事,在屋外的世界裏,這些都是腐朽,都是糟粕。
但是媽媽講的故事,她都記著。尤其是金燕西和冷清秋共遊西山那一回,她至今都不能忘懷。
我默默聽著,心裏模模糊糊想起來,在我很小的時候,那是個冬天,冷極了。我們一家人圍在炭爐前,爸爸把我抱在膝頭,姐姐笑著握住我的手,而媽媽坐在鋼琴前麵,一邊彈,一邊唱。
我還記得,她唱的是《漁光曲》,唱得那樣好聽。
沒有日期,紙麵上都是血)
我記得爸爸有一本很厚的字典。
小時候我常看見他坐在桌上,戴著眼鏡在那本字典上記著什麽。後來那本字典在火裏被燒沒了。我們家還有很多很多的書,後來也被燒沒了。
他們來的時候,我和芝林提了飯盒正要去醫院,麓存還在廠裏,沒有回來。
芝林的家裏已經很空了,隻剩些家具,他們就把櫥櫃搬到天井裏開始砸。
那副模樣讓我想到爸爸字典被燒掉的那一天,書燒得黑煙彌漫,我眼淚直流。等書燒成灰燼的時候,他們從屋子裏搬出了媽媽的鋼琴。
鋼琴弦根根分明,錘子砸上去,發出“嗡”的聲音。於是他們找來了剪子,一邊槌,一邊剪。
那聲音乒乒乓乓,聽起來很可怕,我忍不住想張口,但嘴被姐姐死死捂住,喉嚨發不出任何聲音。我用力扭過脖子,看見姐姐眼睛血紅,額頭上青筋凸起,但臉色卻很平靜。
最後他們要剪媽媽的頭發。
媽媽身上穿著那條我最喜歡的布裙子,臉色蒼白,她走到那堆灰燼上,彎下腰,雙手托住垂下長長的頭發“……這位同誌,請……請剪吧。”
那時候天光大亮,照在堂前的水泥地上,我的眼睛幾乎要看不清。
隻隱約瞧見一團白日的煙火在孜孜不倦地燃燒,我幾乎有些恍惚,原來我身處的不是人間,而是天堂。
我和芝林被關到了一個中學的廢棄食堂,關到下半夜的時候,食堂裏衝進來幾個人。看見我和芝林待在一處,有個女人大喊“我就知道,他們亂搞男女關係!”
她後麵幾個男人就朝我們走來,我感覺不妙,就擋在芝林身前。那些男人踹了我很久,然後把我拖走了。我那時也不知道他們要將我拖到什麽地方, 我的肩膀被兩個人壓住,眼睛裏全是血,我拚盡全力抬頭,看見那個女人抓住芝林的辮子,衝著芝林吐了一口唾沫,然後扇了她一巴掌
“破鞋!不要臉!”
可是芝林的眼睛是看著我的。
她今天和平常一樣紮了兩個辮子,有些散了,但還是很好看。
我也一直看著她,直到看不見。
大約一禮拜後,麓存才把我扛回去。我知道芝林沒事,心裏很開心。
爸爸媽媽老了,姐姐也變得我不認識了。他們老了,變了,而我也長大了。
芝林是我在意的人,我要一直保護她,不能讓她有什麽難過和傷心。
渾身都很疼,手抖得握不住筆,隻能寫到這裏。
1974年7月15日
我是不是很久沒有寫日記了?記得最初寫這本日記,是為了排遣寂寞。現在生活慢慢平靜下來,都快要忘記寂寞的感覺了。
芝林麓存和我工作都很順利,父母照舊每月寫信來。姐姐偶爾也請假回來看我,插隊之後,她變了很多。姐姐以前口琴吹得很好,今年過年的時候,我希望她再吹一次,她拒絕了我。
昨天東北來人送了通知,芝林的父親過世了。許阿姨知道後當夜病危,今天早晨醒過一次,沒有再救過來。
芝林在醫院走廊裏哭了很久,我怎麽安慰也沒有辦法。麓存靠在牆上,他才三十歲,頭上已經有了很多白頭發。
我們還都年輕,卻早早就經曆了太多離合。今天晚上的星星很亮,我覺得這是一個好的預兆,生活一定會慢慢好起來,一定會的。
1975年2月18日
年初的時候政府來人發通知,說我的父母解放了。
此外,知青返城的情緒越來越厲害,又因為父親身份的恢複,姐姐不久就能調回原來的大學。
我很高興,高興之餘,又十分鄭重地給他們寫了封長信,我想告訴他們,我要結婚了,對方是我喜歡了很久的人。
一個月後我收到了父母的回信,他們在信裏夾了新照的合照,並且說祝福我。但姐姐一直沒有回音。
1975年4月6日
姐姐打了我。
她問我知不知道和芝林結婚意味著什麽,我說知道。父親和母親已經平反複員,但是芝林家裏還沒有。我這時候和芝林在一起,會讓父親難做人。
可是君家那些虛無縹緲的聲名在過去十年裏已經破碎不堪,我們都是普通人,我有我的自由,而且我相信,父母會理解和體諒我的。
姐姐的行李還在腳邊,她看了我很久,說“省知,你會後悔的。”她的眼睛像是經曆了許多教訓的洗練,變得冷冽無光,使我感到陌生。
我說不會的,我喜歡芝林,芝林是很好的人,我想一直和她在一起。
我不會後悔的。
1976年1月6日
父母走的時候,我隻有十三歲。十年過去,我看見父親老了很多,母親也風華不再。
在城西的火車站,我們擁抱了很久。
“省知,你好嗎。”父親說。
母親也輕聲重複了一遍“省知……你好嗎?”
我說很好。
他們慢慢笑了起來,笑著笑著,就流下眼淚來。
我和芝林在小寒這天結了婚。
因為成分的原因,民政局沒有給我們登記。但是母親還是很高興地給我做了一桌菜,這頓飯就是我和芝林的婚禮。
姐姐住在學校裏,沒有回來。我拉著芝林朝父母鞠了躬,麓存是芝林兄長,代表許父許母坐著,我和芝林也朝他鞠躬。
麓存一直把我當朋友,還沒有被這樣畢恭畢敬地對待過,他抿著嘴,努力忍著不笑,等我們鞠完了躬,還故作大方地擺了擺手,意思是說不必多禮。滿座人都笑起來。
母親很開心,屋裏沒有鋼琴,她就輕聲唱了一首《友誼地久天長》,唱得還是那樣好聽。
芝林在對我笑,我也對她笑。我感到幸福。
1977年12月13日
結婚兩天之後,周總理去世了。
而之後,毛主席也去世了。我記得毛主席去世那天,天格外昏沉,將雨未雨,仿佛天空要傾塌下來,教人看了便十分悲傷。
那一年是失去的一年,我們都在沉重的心情之中勉力前行。
今年民政局終於補辦了我和芝林的結婚證,而且我們還有了一個孩子,父親給他取名叫翰如。
翰如出生不久,國家就發了文件,說高考恢複了。這是我和芝林做夢也沒有想到的事情,父母很高興,勸我們備考,爭取能讀上大學。
父母體諒我們,樂意幫著帶孩子,麓存也經常帶些奶粉來,有了他們幫助,我和芝林才能在下班後抽空看書。孩子還沒有斷奶,他的父母卻要拾撿起中斷多年的學業,有時候想想,也不禁失笑。
1979年3月4日
我考上了北京的大學,可是芝林的政審沒有通過,不能和我一起去讀書。經過商量,芝林決定報名重考,而我踏上去往北京的火車。
一年中我隻能在假期能夠回家,其餘時間則像浮萍般飄蕩在北京,這太寂寞。我想念家人,芝林,麓存,還有孩子。
上周芝林和麓存來北京看我,真是開心得不知道如何是好。正值春天,我們一起去了西山,山景極美,芝林說,金燕西和冷清秋的西山,是書裏的,而活生生的西山,現在屬於我們。我和麓存聽了都笑起來。
我們照了相,每人留一張,約定說等老了,再湊在一起看,瞧瞧誰變得最大。
南邊開始打仗,許多人都報名參軍了,麓存也是。據說死的人很多,都說是有去無回……筆跡中斷)我和芝林都有些擔心。
臨走前麓存悄悄拉住我,對我說“ 省知,你要對芝林好。”
他說芝林想去北京,自己是知道的。
他要讓他的妹妹去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