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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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到清明,這幾天都在下雨,飯館的生意也冷落了不少。華燈初上,街道上大排檔的桌椅隻零星擺了幾個,上麵濕漉漉沾著雨水,並沒有坐人。
劉遠知雖然窮,但是個很有生活追求的人,配酒一定要時令菜,而且是要最鮮最嫩的那種。他不但這樣吃,還喜歡頭頭是道地講,所以一定要有溫隨這樣一個耐心的聽客。
所以他也很珍惜這個朋友。
自從孩子滿月酒之後,劉遠知就沒再見過溫隨。
他像往常那樣,約了幾次出來喝酒,可溫隨全都拒絕了。與其說是拒絕,倒不如說是哀求。
溫隨似乎過得很不好,連一點多餘的精力都勻不出來。
再到後來,連手機都成空號。要不是劉遠知還留了個座機號,恐怕就真要找不到人了。
幾個月不見,溫隨還是那副老樣子,穿著幹淨但老舊的工作服,但是胸口的公司商標換了一個。
劉遠知隨口問起,溫隨慢吞吞地說,先前那個物流公司在金融危機裏資金出了點問題,自己這樣無足輕重的小職員自然被列在了裁員名單。最近剛剛找到一家新公司,工作還算順利。
“看來你最近過的挺不錯。”劉遠知喝了口酒,咂咂嘴。
沒想到溫隨的臉居然慢慢紅了,低頭輕輕“嗯”了一聲。
劉遠知覺得稀奇,不禁又看了他幾眼,但沒多問。又喝了口酒,馬上想到了什麽有趣的東西,興衝衝道
“上禮拜南京路,奧運會傳火炬啊,你去看了沒——我和阿月抱著孩子去看,好多人!傳火炬的那個人我眼熟!地方台上老是做廣告那個。”
他聲音扁扁的,卻很生動。又靈活地扯了些家長裏短的趣事,溫隨也聽得笑眯眯的。
他們聊了好一會,最後聊到了夏妍。
劉遠知見過她幾麵,不多,但夠他看清對方是個什麽樣的人了。
打扮得花枝招展,嘴巴也不留情麵,笑容裏好像藏著尖尖的小刺。
他並不清楚溫隨和夏妍認識在秋天,此時回想起之前夏天的那個暴雨天,溫隨從頭到腳滿身的絕望,便誤以為這女人就是他的心上人。心想,這麽個女人,不把溫隨折騰死那才算奇怪呢。
他曾經勸過,但不知為何,溫隨並沒有聽勸。
“你爸媽給你介紹的那個女孩子,叫夏妍是吧?就那個塗紅指甲油的。”
“我們沒有繼續談下去……”溫隨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她好像要結婚了,聽說是個有錢人。這年頭,有錢人注定還是跟有錢人過日子的。”
“遠知,你怎麽知道的?”溫隨有些好奇。
“還不是你弟和我說的……”劉遠知忽的停了話頭,“對了,阿隨,你和你家裏到底怎麽了?”
“他們……他們是不是和你說什麽了?”溫隨表情突然緊張起來,眼神慢慢萎頓下去。“我……我打過好多電話,他們都不接……”
“唔……你弟月初的時候給我打過次電話,說有沒有你消息。我那時候剛知道你不住原來那地了,就這樣告訴他了。他隻讓我轉告你別再往家裏寄錢了,家裏錢夠用。”劉遠知又俯身拿起一瓶酒,很熟練地咬開。“你弟還讓我問你好……”
他一抬頭,發現溫隨低著頭,肩垂著,兩手緊握酒杯虛虛擋在胸前。這是個很曖昧的姿勢,好像在發呆,又好像在哭。
在破碎的家庭與幸福的家庭之間,也許還應該有個中間地帶,叫作相敬如賓的家庭。
三十年來,溫隨和家庭之間有一份永遠也捂不暖的親情,維係這親情的並不是愛,而是禮貌與尊敬。他們並不是不想有愛,但愛沒有契機,無法催生。
這也是一種悲哀。
工作之後,溫隨和家庭最深切的紐帶就是金錢的供養。因為這個家庭實在需要金錢。
而現在,他們卻切斷了這個紐帶。
“溫隨……你這……”劉遠知一呆,拿著酒瓶,倒也不是,不倒也不是。
“沒關係。”溫隨用力抹了抹眼睛,悶聲說。“我沒關係。”
後來,溫隨忽然和劉遠知說起一個他喜歡的人。
他說,他喜歡了那個人好久好久。
劉遠知哈哈一笑,說再久能有多久?
溫隨問他記不記得大學運動會的時候,自己替運動員拿衣服,還摔倒了,手臂也被擦破。
劉遠知說記得。
“我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喜歡他。”溫隨慢慢地,一字一句說道。
“他站在我麵前,隻看了一眼,我……我就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那時候我就想,哪怕他踩在我身上,我都願意。我全部都願意。”越說下去,溫隨的神色就越癡惘。“隻要……隻要他肯看我一眼。”
“……那你們……現在?”
“他……說要我留下來。”溫隨小小地笑了一下,仿佛是在展示一件極為珍貴的東西。
劉遠知聽得直皺眉頭。按他的經驗來說,這是件很不靠譜的事情。
留下來?
這算什麽承諾?
這個女人能把溫隨撞倒,估計很凶。看起來對感情也不怎麽認真,估計很輕浮。
“靠不靠得住啊,別是個花天酒地的。”劉遠知又開始苦口婆心地勸了。“你就總是栽在這種人身上,別吃了虧還不長教訓。”
“不是的。”溫隨小聲反駁。“他很靠得住,他說喜歡我的。”
“喜歡算個什麽,現在小年輕不是滿口愛啊愛的嗎?今天一個喜歡,恐怕明天就不喜歡了。”
溫隨卻怎麽也不肯信“他說喜歡我……就會一直喜歡我的,真的。”
酒吃得快差不多,最後一粒炒花生也被劉遠知扔進了嘴裏。他突然發現溫隨的視線定住了,很明顯,毫無遮掩地投向了自己的身後。
劉遠知嚼著花生轉過頭,看見一個男人站在門口,他手裏拿著把傘,手裏有規律且克製地抖落掉傘麵上的雨水。
他原本似乎就隻打算站在門口,並沒有進來的意思。但偏頭看見溫隨的視線,就把傘放在門口,踏了進來。
走到桌前後,他朝劉遠知輕輕頷首“你好。”
劉遠知不可能忘記他的麵容。
這是那天帶走溫隨的男人。
“……你好。”劉遠知勉強咽下花生粒,仰頭打量了一下這個男人。
男人穿著一件風衣,裏麵是黑色襯衫,他長手長腳,個子也很高,飯館的桌子擺得密集且簡陋,一下之間,空間似乎顯得太狹窄了。
劉遠知下意識又回過頭去,看了眼溫隨。
原本隻是想看一眼,但看了之後他就愣住了。
溫隨的平庸是各方麵的,氣質的溫吞,說話的緩慢,眼神的光芒——他很少有表現出憤怒一類劇烈情緒的時候。
但這個男人一來,他整個人似乎就變了。
這種變化是很可怕的。一副貧瘠的身體忽然變得濕潤,變得更脆弱,更柔軟。平穩的眼波也轉為閃爍。溫隨拿著杯子的手動了動,像是想要去拉那個男人的衣袖。
劉遠知在魚龍混雜的地方混了許多年,一眼就能看出溫隨和這男人之間是什麽關係。
他的舌頭向來靈活,但在此刻卻幾乎啞了,再也說不出什麽連珠妙語。
溫隨看到男人走來,輕聲叫道“翰如。”他眼含歉意地朝劉遠知說“遠知,對不起,我可能要先走了。……之前的事情,我們以後再說,好嗎?”
其實說早,也沒有早多少,一頓飯已經吃盡了。劉遠知酒喝的不少,此時有些上頭,臉漲得通紅,隻能點頭。
男人走在溫隨後麵,低聲對劉遠知說了句“再見”。
清明時節的雨是很小的,細絲般地飄在空中。男人撐了把黑色的木柄重傘,單手摟住溫隨的肩膀,往外走。
路上水霧濃重,不一會,兩個人的身影就完全看不見了。
溫隨奉獻太多了,如果讓他和一個女人相戀,結婚,他就必須繼續把遮風擋雨的角色扮演下去,把好丈夫,好父親的角色扮演下去。
誰想得到他渴望的是一份完全的支配,而他願意為此完全臣服。
他太需要支柱和倚靠,也太需要撫慰和愛憐。
劉遠知忽然發現自己想錯了。
那個暴雨天,溫隨口中說的人,並不是夏妍。
運動會撞倒他的人,也並不是什麽輕浮的情人。
原來是這個男人。
原來自始至終,都是這個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