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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秋雨一場寒,教學樓外的國槐花已經落盡,掉在地上被來來往往的師生踩進地磚縫隙,成了惡心的深褐色。
肖池甯最討厭的季節就要到了。
可能是因為杭州的冬天沒有暖氣,降溫後能冷得一塌糊塗,大病痊愈的他每年過冬都會發一次高燒。
裘因一度以為這是腦膜炎複發的前兆,嚇得找黃牛花高價買了一張專家號,當天就把他送進了醫院。
可最後的結果不知是讓她失望還是怎麽的,當聽見頭發花白精神依舊矍鑠的老專家確診這就是普通的發熱時,她的臉上竟然流露出了一絲憤怒。
於是第二年肖池甯發高燒昏睡不醒,她的解決辦法就是不停地掰開他的嘴給他灌熱水。
是藥三分毒,你免疫力這麽差,不吃才好得快。她如此解釋。
北京冷得比杭州還要快,高三的第一次正式月考就在周四周五,班上所有學生無時無刻不在焦慮而又縝密地準備考試,吃飯背英語單詞,做操背曆史年表,上廁所排隊背政治考點。隻有肖池甯和兩三個給自己判了死刑的人沒什麽所謂。
他得趁著天氣還沒徹底冷透多去刷刷街。
下個月的生活費池凊已經轉到了他的賬戶上,他扭頭就訂了一副新的限量大魚板,讓商家在刻名字的地方刻了一支柳條。
星期一下午滑板送到,肖池甯在門衛室取了快遞,當場拆掉包裝,然後趁晚飯時間把它放到學校年久失修的後門,藏進了假山背後。
晚自習沒有布置額外的作業,政治老師值班答疑沒空查勤,他光明正扔在教室,隻拿上手機和煙便走那兒翻出了學校。
這時他還沒發現,他那個每天除了上廁所和去辦公室問問題就是呆在座位上刷題背書的同桌,已經先他一步消失了半節自習課。
學校或許為了達到寄宿製全封閉的效果,遠離了商圈和交通樞紐,這兒附近已經能稱得上是荒涼。熒光塗料在路燈寥寥的夜裏像一條銀河,流暢地勾勒出了滑板的形狀。
肖池甯踏著銀河往更暗的地方飛去。
前幾天他用衛星地圖看了一眼,從後門繞過一個老舊小區和一個市區公園,就是一片小樹林,那裏有坡有泥有障礙,適合用來測試新輪子的抓地和減震能力。
唯一不便的是沒有照明,樹林裏微弱的光線來自夜空,和行經旁邊的一條雙車道上的車輛。
肖池甯把板子橫拿在手中,摸黑爬上了落差有近十米的長坡。然而他剛在坡頂停下,就聽到了一聲鈍響和接踵而來的慘叫。
不是人,是貓。
他不知道北方的貓和南方的貓是否有區別,總之南方的公貓一到春天進入發情期,就叫得宛如在阿鼻地獄受難的厲鬼。
可這兒不是南方,現在也不是春天。肖池甯一時有些懷疑,便屏住呼吸側耳去聽。
模糊的鈍響沒有再出現,貓的悲鳴卻仍在清晰地持續,一聲接著一聲。先是劇烈驚恐的,很快長短交錯漸漸失去規律,成了痛苦無助的,最後變成斷斷續續的、力不從心的殘喘。
肖池甯放輕腳步,循著叫聲警惕地往聲源走去。
距離並不遠,聲音已然離得極近,仿佛就在耳邊。可當他想辨別出更準確的方位時,樹林卻遽然陷入了詭異的死寂,微風似乎都在此刻停了下來。
馬路上由遠處駛來一輛開了遠光燈的越野車,短暫地照亮了這片昏黑。
在那一瞬間,肖池甯看到了一雙直勾勾盯著他的,血紅的眼睛。
他出於本能嚇得後退半步,不僅為這個他剛才錯認成灌木的真正的人,還為那張他認得的臉配上了不認得的眼。
“胡穎雪?”
他掏出手機打開手電筒,照出他的同桌未著校服癱坐在地的模樣。
胡穎雪伸手擋住臉避開強光,身前是一隻死狀可怖的貓的屍體。
她麵色蒼白,咬牙切齒地問:“你跟蹤我?”
“跟蹤?”肖池甯加速的心跳慢慢恢複正常,聞言好笑地拿手電上下擺動,故意晃了晃她的眼,“我為什麽要跟蹤你?”
胡穎雪怒道:“拿開!”
“跟蹤你來看你虐貓?”
他又動了動手腕,讓光落在那隻已經停止呼吸的野貓身上,嘖了一聲:“有一套。”
屍體前方還殘留著誘餌,是一袋吃到一半的妙鮮包,凶器則是一把鋒利的可折疊水果刀。貓的肚子被殘忍地劃開了數道長達十公分深可見其內髒的傷口,尾巴被一塊石頭砸得血肉模糊。估計這就是那聲鈍響的出處。
肖池甯通過眼前的靜止畫麵側寫出了整個虐殺的過程。
胡穎雪得知這片小樹林常有野貓出現,特地買了連家貓也無法抵抗的美味來守株待兔,等目標野貓放鬆警惕前來進食後,利落地拿銳石壓住它的尾巴,防止它逃脫,另一隻手就握著水果刀,在它的掙紮下來回地捅、來回地殺。
絕對不是初犯。
肖池甯頭一回對這個外貌普通體型微胖的優等生起了好奇心。
見他沒有任何驚訝和忌憚的表現,胡穎雪也毫無被撞破罪惡的慌張和恐懼,反倒像總算能卸下麵具一般鬆了口氣,神情不再張牙舞爪。
“你為什麽會在這兒?”
她剛才在專注地等待落石的時機,得手後又發了狂,沉浸在不平、憤怒、疼痛和嗜血之中,沒能第一時間察覺有人走進了樹林,還找到了她的位置。
肖池甯為了不打草驚蛇,新滑板剛才就被他夾在了小臂和腰肋之間,自然能遮掩動靜。
“你又為什麽會在這兒?”他反問道。
胡穎雪不屑:“明知故問。”
“我不知道。”
肖池甯把滑板放平,在上麵坐了下來,用腳尖撩起那截斷尾瞧了瞧:“它必須死嗎?”
胡穎雪許久沒有答話。
肖池甯也不急,優哉遊哉地點燃一支煙,從喬木和邊緣灌木叢的縫隙中望向稍顯冷清的公路。這讓他沉靜了不少。
煙燒了一半,胡穎雪終於脫力似地鬆開緊握水果刀的手,塌著肩無聲地抓了幾把身邊的枯葉灑在貓屍之上,把它蓋了個七八成。
等做完這件事,她挪到與肖池甯並肩的位置,換了個更舒服的坐姿,皺著眉頭在他眼前攤開手掌:“喂,給一根。”
肖池甯吐出一口煙,拒絕道:“我不叫喂。”
胡穎雪陰陽怪氣地說:“肖池甯同學,你好,請,給我一支香煙,好嗎?謝謝。”
肖池甯笑了笑,想把煙盒扔進她懷裏,結果一不小心失手甩到了那堆拱起來的落葉堆上。
“……”
他不是故意的。
胡穎雪的手在空中僅滯澀了片刻,便毫無芥蒂似地從簡易的墓上拿起了煙盒,熟練地從中抽出一支放到唇間。
肖池甯下意識為她按亮了打火機。
“謝謝。”
這次是真心的。
“你本人和表麵看到的也很不同。”
肖池甯被這個“也”字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你和表麵那個胡穎雪又有多不同?”他問。
“怎麽說。”胡穎雪想了想,“她是我父母期望的全部,卻是我最討厭的我的一部分,說‘背道而馳’都不為過。”
她吞吐著夾雜血腥味的焦油和尼古丁:“我已經不記得是從什麽時候起,自己就開始渴望殺死她。”
肖池甯又看了看地上那道曲線:“她死了就會好嗎?”
“不會。”胡穎雪理解錯了意思,叼著煙看向他,“它死一萬次不如我自己去死一次。”
“可憐。”肖池甯言簡意賅地說,不知是指人還是指貓。
胡穎雪轉回頭,同他一道看向不遠處的公路。
“但最該死的還是我爸媽。”
肖池甯笑了,筆直地煙霧在空中碎成了冬日裏嗬出的一口二氧化碳:“不用細講,我體會不了。”
“自作多情。”胡穎雪嗤笑道,“十七年這麽長,真要細講,三天三夜都講不完。”
肖池甯不太認同,大概是因為他迄今為止的人生過於無聊和荒謬,以至於他一直覺得他的十七年,用一句話就可以概括——被拋棄了三次的殘次品。
第一次是被父母流放到杭州,第二次是意外得知所謂流放的真相,最後一次,是他認清自己即使這樣,也仍舊對池凊和肖照山抱有期待的事實。
“你覺得我和表麵能看出來的有什麽不同?”他興致盎然地問。
胡穎雪不假思索地回答:“善良和孤獨。”
是個放之四海皆準的爛俗答案。肖池甯有理由想起劉潤曦。
劉潤曦曾斷言他們是同類,因為取向一致,因為孤獨類似。可不知為何,這話換作胡穎雪來說,他就絲毫沒有憤怒和鄙夷的情緒。
被一個剛虐殺了一隻無辜野貓的女生誇讚善良的感覺,就像被一個留著寸頭渾身刺青的涉黑頭目送了束百合花,有些好笑。
肖池甯把抽到盡頭的煙屁股摁進土裏,衝她挑了挑眉:“你怎麽知道我沒想過殺人?”
“但你不是還沒殺嗎。”胡穎雪老成地歎了口氣,“這就是最大的善良。”
肖池甯被說服了。
“我現在想聽你細講了。”
“壓力太大。”胡穎雪答,“這個答案能概括所有事件導致的所有結果。”
“月考而已。”肖池甯在點燃新的一支煙之前又給胡穎雪遞了一支。
“他們不覺得月考隻是‘而已’,”胡穎雪接過煙,說了聲謝謝,“他們希望我連每日一測都能次次全對。”
“每日一測”是年級組各個教研組每天下發的考點自查卷的統稱,a4紙大小,一般由十道選擇題、四道填空題和四道簡答題組成,是不管刮風下雨還是地震泥石流都不會少的固定作業。
“我爸會因為我媽煲湯的時候加了味精,指著她的鼻子質問她是不是想把我喂傻,我媽會因為我爸沒能把家長會老師說的所有內容記下來,在校門口大罵他屁用沒有。”
聽到這兒,肖池甯大概明白了胡穎雪的父母是怎樣的一類人。
是能讓乍眼一看的外人說出“可憐天下父母心”,的那一類人。
“有時候我很好奇,”胡穎雪仰頭看天,卻沒找到月亮,“真正相愛的父母是什麽樣的,他們的孩子又會是什麽樣。”
她氣餒地低下頭,自嘲地笑道:“算了,反正肯定不是我這樣。”
肖池甯卻忍不住想,池凊和肖照山是相愛的嗎?如果是,那為什麽他們能坦然接受默認彼此的不忠?難道愛並不是一種獨占的絕對特權,而是如肖照山所說,是無條件的尊重和包容?
如果這種模式能稱得上是“尊重”和“包容”的話。
“胡穎雪,我問你。”肖池甯直直地望著前方,眼睛失了焦,“要怎樣,才能算是‘相愛’?”
胡穎雪歪過身子看了他一眼,隨即道出了最核心也最無需解釋的要素:“這還用問?她愛你,你也愛她。”
“如果我愛他,他不愛我呢?”
“這叫單戀,別名慢性自殺。”胡穎雪扔掉第一個煙頭,毫不猶豫地從他手中奪過打火機,給自己點了第二支煙,“奉勸你一句,別想不開單戀誰,不值得。”
肖池甯一愣。
“對他這樣的人動心,是會像你一樣瘋掉的。”陳渝的話回蕩在他耳邊。
“會死嗎?”
胡穎雪朝他投去詫異的視線,不答反問:“你……在單戀?”
“沒人愛我。”肖池甯平聲說,算是變相肯定。
胡穎雪覺得這話簡直能榮登自詡文青的中二少年最愛說的話第一名。可肖池甯的神情又是那樣的認真和孤獨,竟讓她在某一瞬間也相信,不被愛、沒有人值得去愛,是真的會死。
“是。”胡穎雪在搖晃的夜色中盯著他,不自覺鄭重其事地宣告道,“所以,如果有一天我真的殺了自己,一定不是因為我有多恨,恰恰相反,一定是因為我停止不了愛。”
肖池甯忘記了自己是如何目送胡穎雪搭上回學校的車,忘記了自己是如何離開了那片樹林,忘記了去那兒的初衷,忘記了親眼目睹的殘忍,隻記得胡穎雪的那句,停止不了愛。
他早該意識到,與池凊總是給他一線希望不同,肖照山的凶器是使他追問,最後追問出一個絕望的答案。不論如何,都是要他死。
冷風在肖池甯耳邊呼嘯而過,憤怒的喇叭聲和司機探出頭來叫囂的辱罵被他遠遠拋下。他從從未衰減的愛意與恨意中回過神來,發覺自己又滑著滑板來到了“照”。
他在老地方坐下,眺望那塊招牌,回顧過去的十六年。毫無疑問,一無是處。而罪魁禍首竟然是他的親生父母。
火已經熄了,肖池甯夾著早已冷卻的煙頭,漸漸湧起了同胡穎雪酷似的殺意。他明白了,貓必須死。
這一刻,他對同桌感同身受,卻暫未料到這就是他們將成為朋友的預告。那時候他的全部心神都係在那輛從他麵前疾馳而過的灰綠色卡宴turbo上。
盡管隻在小區門口見過一次,也隻坐過一次,但他在不知不覺就把車牌號記得一清二楚,甚至記到了現在。
肖池甯坐在滑板上,看著卡宴在前麵的紅綠燈路口利落地調頭,緊接著在畫廊門口又一次調頭,繞了一圈終是停在了他麵前。
車窗落下來,宛如他第一天到北京時在小區門口見到的畫麵,肖照山從天而降,對他說:“上車。”
肖池甯仰望著他,在心中向不知名的神祈求:讓他們也嚐一嚐“單戀”的痛苦吧,讓他們也停止不了恨、停止不了愛,讓他們也過上百無聊賴被拋棄的殘缺人生吧。
在他死之前,肖照山和池凊該先一步下地獄。
肖池甯從滑板上起身,拉開車門坐進了副駕,對肖照山露出了甜甜的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