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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掛斷電話,肖照山獨自去了書房,坐在肖池甯挑的轉椅裏,枕著肖池甯買的頸枕,用小臂覆住眼睛,思考下一步該怎麽走。
    池凊的公司都被圍得水泄不通,畫廊那邊的情形也可想而知,與池凊所言相差仿佛。
    嶽則章倒打一耙的手段高明,一個下午的時間,他已然塑造起了自己的受害者角色,把嫌疑盡數推給了同他“合作不成反咬人”的肖照山。
    做假賬的是肖照山,哄抬藝術品價格的是肖照山,惡意營銷大肆斂財的是肖照山,逼得人走投無路的還是肖照山。
    與此同時,所謂的內部知情人士公開了畫廊“真正”的台賬明細。
    除開全網知名的“231萬”,賬麵上顯示,不少青年畫家寄售在畫廊的作品收入也統統進了肖照山的腰包,數目完全不符合寄售合同規定的分成。
    嶽則章就這樣又給他加了條侵犯他人財產的罪名。
    瞿成的作用體現得淋漓盡致,肖照山對這本蓋了公司公章,他這個老板卻從未聽聞的台賬的存在毫不意外。他一心等著嶽則章把話說得更滿,滿到覆水難收、自淹城池。
    但員工們不知道他的打算,具是憂心忡忡,難以繼續工作。肖照山索性在微信群裏發了離職表格模板,給暫時觀望的人放了一周的假,給想走的人立馬走的機會。
    表達了誠意後,他特地提醒所有員工注意人身安全,不要接受任何采訪,不要在網上發表任何觀點。畢竟和嶽則章作對,出半點紕漏就是滿盤皆輸。
    他花了些力氣安頓好了畫廊的人,單獨和呂眉交代了部分真相,晚飯便做好了。
    肖池甯來敲門,肖照山悄聲從書櫃的抽屜深處拿出一件小東西放到腳邊,正襟危坐地等他推門進來。
    但以往象征性地叩兩下門,就一定會徑直進屋來看看他在忙什麽的肖池甯今天沒有這樣做。房門不多不少響了兩聲,就再也沒了動靜。
    連那句出鏡率最高的“爸爸,出來吃飯了”都沒有。
    肖照山由此明白,肖池甯不是不生氣的。
    他把東西藏在身後走出了書房,肖池甯正在廚房裏盛飯,沒能看見他的小動作。
    肖照山坐在餐桌邊想了想,決定還是吃飯前道歉最為合適,因為進食時心情不佳會影響消化。肖池甯的腸胃功能本來就不好。
    他找了個近在眼前的話題切入:“今天又做了糖醋小排?”
    肖池甯端著兩碗飯從廚房裏出來,看都不看他一眼:“你不是喜歡吃酸甜口麽?”
    肖照山小心翼翼地把東西從身體和椅背的夾縫中摸出來,放到了腿上:“不用一直照顧我的口味,你喜歡吃什麽就做什麽。”
    肖池甯夾了一筷子醋溜白菜,和著米飯埋頭扒了兩口:“我喜歡吃人。”
    一鬧別扭就愛用話噎人,是肖池甯慣用的套路,肖照山被懟的次數多了,竟從中琢磨出了點“打不過你難道我還說不過你麽”的幼稚可愛,並不覺得咄咄逼人。
    “你喜歡吃哪種人?”他笑問。
    肖池甯咽了米飯,斜睨著他,意有所指道:“那種笑裏藏刀、老奸巨猾,動不動就扇人耳光的老男人,拿來燉湯補身體正好。”
    肖照山作恍然大悟狀:“哦,你說嶽則章啊。”
    “……嶽你媽的章。”肖池甯就沒見過這麽沒眼力見兒的人!
    肖照山給他夾了塊肉多的排骨,提醒道:“我媽是你親奶奶。”
    “嶽池凊她媽的章。”
    “那是你親外婆。”
    肖池甯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就吼他:“你信不信我明天就跟
    老不死的回杭州?”
    肖照山不逗他了:“信信信。你還沒跟我說你到底喜歡吃什麽菜,我改天學一學做給你吃。”
    “什麽都不喜歡吃,能維持生命體征就行。”
    肖池甯說的是真心話。他向來沒什麽口腹之欲,滿足味蕾於他而言隻是生活額外的負擔,做出肖照山喜歡吃的菜遠比自己親口品嚐到美味更能帶給他滿足感。
    “有喜歡的小玩意兒嗎?除了滑板。”肖照山討好的目的已經昭然若揭。
    可惜肖池甯還是說:“沒有。”
    “那有喜歡的歌手嗎?我想辦法幫你買演唱會前排的票。”
    “沒有。”
    “有喜歡的畫家嗎?”
    “沒有。”
    肖照山皺了皺眉:“我不算?”
    肖池甯故意貶低他:“你也就《林中月夜》畫得勉強能看。”
    肖照山握著筷子表示認同:“小肖老師說得極是。那你有喜歡的顏色嗎?”
    肖池甯垂著眼吃菜,毫不猶豫地答:“綠色。”
    “有喜歡的牌子嗎?”
    “無印良品。”
    肖照山說著就放下了筷子,把擱在腿上的東西放到了餐桌上:“無印良品賣手表嗎?我沒去逛過。”
    “當然賣,我們代溝有這麽……”
    然而當肖池甯抬起頭,看到麵前擺著的那個卡西歐tg係列限定款的彩虹包裝盒,“代溝太大”幾個字便再也說不出口了。
    “操……這什麽。”他有點懵。
    “你不認識?不應該啊。”肖照山揭開盒子,取出一隻嶄新的手表,“手伸過來。”
    肖池甯看了看那塊顏色跟鐳射光有得一拚的表,又看了看肖照山,狐疑地把左手遞了出去。
    “我聽你幹媽說,這個牌子在你們這個年齡的小孩兒之間挺火的,尤其是男孩兒。”
    肖照山給他戴上手表,然後握著他的手端詳了一番:“嗯,好像是不錯,你長得白,配你。”
    肖池甯起初單看這塊手表還覺得太騷氣了,不符合他一貫的穿衣風格,但等真正上手了,他才發現這款表的亮眼之處。
    粗表帶,漸變多彩色表殼,大直徑玻璃表盤,機械風運動風夜店風三重疊加,非但不顯得累贅,反而襯得人皮膚更加白、小臂線條更加流暢。
    “去年十二月初就買了,那會兒不知道你喜歡無印,”肖照山摩挲著他手背的肌膚,說,“還好撞對了一個綠色。”
    肖池甯輕撫著表盤,無言半晌,突然嘴硬地小聲嘟囔道:“花裏花哨。”
    眼裏的喜歡和高興卻怎麽都掩飾不住。
    “哪兒花裏胡哨了?這不是你喜歡的綠色麽?”肖照山帶著他轉了轉腕,“你看,光線不同,折射的光也不一樣,挺特別的。”
    “就那樣吧。”肖池甯把手抽回來自己欣賞,不讓他接著亂摸,“買成多少錢啊?”
    “幾千塊。”肖照山答。
    “謔,幾千塊。”肖池甯抬眼佯怒道,“舍得給池凊買幾十上百萬的表,隻舍得給我買幾千的?老東西搞區別對待別這麽明顯啊。”
    肖照山冤枉:“你又不用出去拋頭露麵,要高奢表來撐場子,風格合適質量過關不就行了?”
    肖池甯眼睛一瞪:“我出去買菜不是拋頭露麵嗎?!”
    肖照山噗嗤笑了:“怎麽,還打算給賣菜大嬸兒秀表?”
    “不行嗎?我樂意!”肖池甯就想懟他,“要是遇見為老不尊的老頭兒老太買菜插隊,我也能把幾百萬的表砸
    他們臉上讓他們滾後邊兒去。”
    “有你這麽糟蹋東西的麽?”肖照山掐了掐他的臉蛋,“多吃飯,少做夢。”
    肖池甯勾著腦袋,繼續欣賞左腕上的新手表:“爸爸,你老實說,是不是嶽則章把你的小金庫榨幹了啊?”
    肖照山把包裝盒放到一邊,重新端起了碗:“我的錢也是一點點兒掙來的,不是大風刮來的。”
    “哦,那等你把畫廊賣了,我們在國外會不會被餓死啊?”肖池甯心不在焉地問。
    “養你綽綽有餘。”肖照山見他還在轉角度看折射,連忙把他的手拉下來按到桌上,“別看了,快吃飯。”
    肖池甯生平第一次收到滑板以外的禮物,寶貝得緊,由是不滿地嘖聲道:“輕點兒!磕壞了你賠嗎!”
    雖說精心挑選的禮物得到了收禮人的認可是值得雀躍的事,但肖照山還是覺得自己在肖池甯心中的地位於頃刻間下滑了至少一大截檔位。
    “果然就該等除夕再拿出來,不然我看你得臭美到明年。”
    肖池甯意猶未盡地拾起碗筷,美滋滋地說:“怪你自己唄,非要惹我。”
    “我什麽時候——”
    肖照山話才說到一半,電話就響了。
    熟悉的鈴音,熟悉的時間、地點,熟悉的來電號碼。
    他一邊接起電話,一邊用責備的眼神瞅了瞅看過來的肖池甯,無聲地罵他烏鴉嘴。
    白天發生了這麽多事,千裏之外的嶽則章依舊笑意盎然,拉家常一般地問他吃飯了嗎。
    肖照山不用再與他周旋,態度冷硬地回了一句:“正在吃,所以你最好長話短說。”
    嶽則章不認同地歎息:“我想和照山你說的話太長了,實在短說不了。”
    肖池甯盯著肖照山,輕聲問他嶽則章說了什麽。肖照山夾了一塊糖醋排骨放進他碗裏,以口型道:“吃你的飯!”
    他放下筷子,換了一邊耳朵聽電話:“那嶽老師您就別說了,正好我也不是很想聽。”
    嶽則章道:“本來我還想趁來法國考察的機會,多陪陪馥媛和我剛出生的小外孫的,不過托你的福,我明天就得回國接受調查了。”
    肖照山還不知道上頭已經有人看不下去,準備動手整治一番來平息民憤了。
    “是嗎,恭喜。”
    他語氣平靜,又動手給肖池甯夾了一筷子蔬菜,結果被肖池甯抱著碗護食兒一樣地擋開了。
    嶽則章在書房的沙發上坐下,拿起肖池甯的資料看了看:“你出人意料地送了我這麽大一份新年禮物,我這個做長輩的不能沒點表示。”
    “但我年紀大了,想不出什麽新點子,隻好如法炮製一個舊禮。”他放下手中的材料,陰惻惻地說,“照山啊,快了,我的禮物應該在路上了。”
    肖照山蹙起眉頭,身體頓時緊繃起來。
    如果沒猜錯,這份所謂的舊禮是——
    叮咚。
    門鈴響了。
    肖照山扭頭看往家門的方向。
    咚咚,咚咚。
    門外的人改作敲門,一聲比一聲響亮,生怕整個小區聽不見的樣子。
    “喲,比我預計得還要快。”手機那頭的嶽則章聽到震耳欲聾的敲門聲,複又笑起來,“照山,快去查收禮物啊,很是費了我一些工夫呢,別浪費。”
    肖池甯見肖照山表情不對,也緊張起來:“爸爸……”
    “你別動。”肖照山從椅子上起身,拿著已經被掛斷通話的手機獨自去開了大門。
    好不熱鬧,門外四個
    男警察在狹窄的過道上筆直地站成了兩排,昏黃的燈光照得他們帽上肩上的警徽一陣發亮。
    領頭那個看他是本人,便直接從懷裏掏出警官證在他眼前晃了晃:“我們是北京市公安局的警察,現接到群眾報案,我們懷疑你涉嫌了誹謗罪。”
    他又從同事手接過一張紙拿給他看:“這是立案通知書,請你跟我們回局裏接受一下調查。”
    肖池甯不知什麽時候來到了門邊,聞言,他立馬嗆聲道:“我爸誹謗誰了?把證據拿出來看看?”
    肖照山反倒很鎮定,他扭頭安撫肖池甯:“沒事,你去吃飯。”
    等肖池甯不情不願地坐回餐桌邊,他才對門外的警察們說:“抱歉,能讓我陪我兒子把晚飯吃完嗎。”
    他輕鬆地笑了笑:“再大的調查都不差這十分鍾,對吧?”
    同一時間,嶽則章的私助也敲響了嶽則章的書房門:“嶽總,行李收拾好了。”
    門裏的人沉聲道:“進來,有事交代。”
    私助打開門,走到沙發邊,敬聲問:“嶽總,有什麽事需要我去辦嗎?”
    嶽則章端起茶杯,朝桌上的材料抬了抬下巴:“回國之後找人盯著他。”
    私助側眸瞥了一眼紙張上那個男孩兒的證件照,點頭道:“是。”
    嶽則章抿了一口茶,冷笑著不知是對誰說:“第二次,這是第二次了。不送第二份禮物怎麽能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