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情義有價
字數:14631 加入書籤
杜蘭娘從不敢相信自己的運氣。
運氣好的話, 她就不會在幼年被拐,被賣入青樓,拚命學習琴棋書畫以求給自己增加價值的同時, 也期盼如話本中的傳奇一般,紅拂女遇上李靖,梁紅玉遇上韓世忠……可現實很快教會她做人,打馬遊街的狀元郎有妻有子, 探花郎目下無塵,破瓜日媽媽高懸的牌子被個腦滿腸肥的富商拍下, 噩夢一般的日子她是咬著牙強顏歡笑熬過去, 直到在蓮花舍表演畫舞之技豔驚四座, 她才有了選擇客人的權利,才有了存下私產的機會。
尋常客人的纏頭金多是交於媽媽, 可若是私下裏給的賞銀或禮物自己收下的, 媽媽大多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放過, 知趣的花娘會給媽媽分潤以免東家追究,畢竟她們的賣身契都在主家手中, 生死來去都不由己。
當紅的花娘身價極高, 動輒萬金不易, 也很少有人願贖。然而女子紅顏易逝,男子最貪新歡,哪個花魁都不可能永遠鼇頭獨占, 花期一過, 身價便一路下跌,若不想最後淪落得老來無人問津身後無人供奉香火, 就得早早給自己尋個出路。
手頭有點錢, 能自贖其身的, 大多會尋個小門小戶的人家遠嫁,便是如此,也終日惶惶擔心被人發現身份,若能拿捏得住尚好,拿捏不住的,最後也未必有什麽好結果。
杜蘭娘看上李行古,一則是因為他相貌俊朗“癡心”不二,二則就是因為她自己有錢。
她原本還盤算著,待李嘉中舉後,自己拿銀子讓他幫忙贖身,兩人一同回李嘉的家鄉成親,他故裏父老不知她身份來曆,便可由得她侍奉公婆教養子女,待日後他外放為官,她亦可如紅拂紅玉,一展所學,助其成名,也不負她這十來年的苦讀。
可沒想到那廝竟是個金玉其外的繡花枕頭不說,竟然把算盤打到了她頭上。
若非方探花一語戳破,她尚自沉迷在自己編織的美夢之中,自以為將李嘉迷得顛三倒四,險些荒廢了學業,可沒想到那人竟是在誆騙自己,前方分明是泥沼陷阱,哪裏有什麽錦繡前程。
盡管如此,她依然不敢相信,方探花遞來的繩子,真的是救她,還是另有所圖。
她猶豫著,遲疑著,章玉郎卻有些急了。
“蘭娘,難道你還想著那位李公子?放榜這麽多天了,他可有來找過你?可曾跟你說過未中舉的事兒?說是要替你贖身,那銀子是他出還是你出?”
實話最為傷人,杜蘭娘蒼白的臉上也微微泛起了一抹羞紅,若是不被人戳破真相,她還真的險些做著美夢跟人走了,“李公子昨日派人捎信給奴家,說是在考場發病未能考完,這幾日休養好身子,就來替奴家贖身,一同回鄉……”
她輕咬貝齒,難以啟齒地說道:“奴家已將藥錢和贖身銀子給了他,或許……或許明日他就會來。”
章玉郎倒吸了一口冷氣,“都給他了?我若是沒記錯,你的贖身銀……至少要八千兩啊!”
八千兩,方靖遠在心底盤點了下自己的小金庫,略酸。若沒有母親陪嫁的小宅子,官家賞賜的銀錢,辛大佬買□□的大手筆……他基本上可以去吃土,而現在,他的俸祿加上其他的收入,還不夠蘭娘身價的十分之一。
忽然有些明白李嘉的心理了。
“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
若是這顏如玉還自帶黃金屋,隻要帶回家就能滿足一切需求,還會對他崇拜敬仰唯命是從,管吃管住管生孩子,軟飯這麽好吃這麽香,誰還願意去懸梁刺股寒窗苦讀搏命應試拚命出頭?
當鹹魚它不香嗎?躺贏的人生有何不好?
反正都有十娘負責貌美如花還負責賺錢養家,他隻需要一邊哄著她給她所要的“愛”,一邊忽悠她讓她以為這世上隻有他肯“愛”她,將她的自信和人格打壓打碎,讓她徹底成為他的奴隸,待價值壓榨殆盡後,在這個時代,還可以轉手賣給別人……
無本萬利,足以讓人踐踏王法罔顧人命,更何況區區一個“情”字。
北宋真宗年間曾有過兩位宰相爭著求娶一位寡婦,是因為她長得真傾國傾城嗎?無非為她有錢而已。就連名傳後世大名鼎鼎的女詞人李清照,喪夫二嫁時還被人騙財騙色兼家暴,最後告官幾乎同歸於盡才得脫身。
所謂情義無價,不過是因為沒人開價,或者開的價不夠高。
“你猜,他明日會不會來替你贖身?”方靖遠問道,“你……還打算跟他走嗎?”
章玉郎看看方靖遠,再看看杜蘭娘,也不禁有些猶豫了,“他若是來了,說不定真的對你有心,或許以後你就有依靠了……跟他走也無妨吧?”
萬一……那位李公子隻是讀書的能力不夠,人品差點,但對蘭娘是真心的呢?
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人,越是他們這樣身處歡場中人,見多了掛在嘴上的恩愛,就越是看重這近乎虛無縹緲的真情。
杜蘭娘沉默了一會兒,苦笑了一下,“若不曾聽探花郎一席話,或許我真的就跟他走了。隻是……”她抬眼望著方靖遠,眼底有小小的火簇燃起,帶著幾分期盼和向往,“不知探花郎所言的另一條路,通往何處?”
“當然是……”霍千鈞剛要開口說是方家,就被方靖遠一把拉住,搶先說道:“當然是你自立門戶,以蘭娘之才,難道甘願埋沒於後院之中,沉淪在家務宅門是非裏?”
杜蘭娘的眼神暗了暗,卻並未失望,“難道探花郎以為,奴家有何才能,足以不仰仗他人,便可自立於世?”
方靖遠指了指霍千鈞的後背,說道:“方才我正是看了九郎身上的刺青,方知娘子有一手好丹青。後來又聞得玉郎說娘子書畫雙絕,以畫入舞,堪稱蓮花舍一絕,既然有此才藝,何必以色侍人?與其將自己的終身寄托在他人身上,不如自立自強,說不好聽的,但是娘子的畫,賺得銀子就遠超在下俸祿所得,何愁生計無依?”
章玉郎卻苦笑了一下,說道:“探花郎出身名門望族,怕是不懂民間疾苦,蘭娘若無依無靠,縱使能賺再多銀子,亦如幼童抱金過市,是禍不是福,以她自身之力,根本保不住啊!”
呃,是他想當然了,今時不同往日,這是禮教森嚴的古代社會,而不是開放自主的21世紀,方靖遠立刻意識到自己想法的偏差,也明白了為何杜蘭娘聽到他肯指點另一條路時眼神重點期盼,隻是盡管世人對納妾之事並無苛責,他亦不願在自己的小家庭裏安置一枚不□□。
哪怕作為單身狗的他還沒正經談過戀愛,亦不願與人分享,將心比心,自是寧可被世人當成不解風情的呆頭鵝,也不想鬧出什麽婚外情和“紅顏知己”來。
略加思索,方靖遠便說道:“先前我所說的,是因為我有一個朋友……”
他還沒說完,霍千鈞已經跳了出來,義憤填膺地說道:“怕什麽,蘭娘你若是願自立門戶,小爺我給你撐著!要是敢有人來打你的主意,看我不捶扁他的狗頭!”
章玉郎嗤笑一聲,說道:“你要是敢為蘭娘出頭,隻怕回家就要被霍老太君打斷腿了吧!”
霍九郎再混再霸王,在勾欄之中仍是個不沾惹花花草草的義氣男兒,霍家的家教雖然到現在已經不剩下什麽了,但也容不得他納個妓子回府或是在外麵置辦外室,反倒是探花郎身無牽掛,明明是個好去處,偏偏他甩手甩得幹淨,那一個朋友,就不知是他自己,還是真的另有其人。
杜蘭娘朝著霍千鈞福了一福,無論如何,他能有這個心,她亦當領情,“多謝九爺厚愛,隻是奴家相信,探花郎既然說了,定然能幫奴家找到個好去處。”
霍千鈞先是受了她這一禮,但聽她依然想著方靖遠,不服氣地冷哼道:“他還有什麽朋友我不認得的?我也是他的朋友……方元澤,莫不是你自己想要金屋藏嬌?還找什麽借口?”
“在下絕無此意,”方靖遠幹咳了兩聲,說道:“我的確有個朋友在臨安城裏剛盤下了一些產業,其中一家是在禦街口的茶樓,若是我估計的不錯,他是打算做個適合文人雅聚之所,正缺人手,蘭娘若是有意,我願保薦你前去工作,在那兒,定然無人敢打你的主意。”
他在那裏有入股,辛棄疾又是個在官家那掛了號的猛人,人身安全這一點,他還是能給杜蘭娘保證了的。
隻不過蘭娘才是第一例,若有第二個乃至十個百個如此遭遇的女子,想讓她們獨立生活,還得找官家要個方略才行,否則再繁華的臨安城,少了這些多才多藝的女子,豈不是枉擔了人間天堂的美譽?
“多謝探花郎好意,蘭娘心領了。”杜蘭娘明白了他的意思,雖有失望,但更加敬重他的為人,畢竟,他的提議是完全基於將她當成一個普通人,給予的是工作而不是包養,在他眼中,她是個有才華有能力的女子,並非一個出賣色藝的妓子。
僅這一點,就足以讓她心甘情願地為他做事,隻是,在此之前,她還有一點兒不甘。
“奴家尚要等李公子回來,替奴家贖身……隻是奴家有個不情之請,請九爺和探花郎相助……”
“蘭娘!”章玉郎一聽她居然拒絕方靖遠,頓時就急了,可聽杜蘭娘再說了幾句話,不由轉怒為喜,最後忍不住撫掌大笑,道:“好!好!好!那我屆時也不去別處,一並去瞧瞧你這出大戲!”
有了章玉郎和杜蘭娘這兩員大將,方靖遠的計劃也算成了一半,想著杜蘭娘的囑托,也顧不上再看蓮花舍的演出,就辭別了霍千鈞和章玉郎先行回府,不想霍千鈞得知他要回府去見“另一個朋友”,連蘭娘的事也不管了,非要跟著他回家不可。
帶著這麽一個巨型人形掛件回家,剛走進他家所在的巷子,還沒進門,方靖遠就差點以為走錯門了。
巷子裏堵了五六輛馬車,將整條小巷塞得滿滿當當,而他家門裏門外則有數十個穿著褐衣短打的彪形大漢進進出出,忙個不停,其中一人老遠看到他,就高呼一聲“方大人回來啦!”
那些人齊刷刷地放下手中的東西,站直身子衝著他大喝一聲:“見過方大人!”
聲如雷霆,氣若猛虎,震得方靖遠耳朵疼,就連跟著他的霍千鈞都忍不住扯了扯他的衣袖,問道:“你這是得罪了什麽人嗎?被人堵上門來?要不要我去叫些人來壓陣,替你把他們打出去?”
“不必!”方靖遠哭笑不得地說道:“他們應該是我那個朋友帶來的人,你不是想見見人嗎?一起進來吧!”
帶著霍千鈞跨過門口大大小小的箱子,剛一進門,就聽到裏麵傳來辛棄疾風風火火的聲音。
“趕緊再去換些銀錢來,東西不夠路上可以買,要是錢不湊手那邊沒得銀莊換錢怎麽辦?”
“什麽?裝不下?裝不下就把吃食搬下來,帶夠路上兩三天吃的就行……這點事兒還要我吩咐,要爾等何用?!”
霍千鈞一眼就看到了方靖遠那個巴掌大的院子裏鶴立雞群般的高大漢子,差點把眼珠子給瞪了出來,一把拉住方靖遠的胳膊,聲音都有些發顫了,“你……你說的朋友,是辛棄疾?獨闖金兵萬人大營殺人無數的辛幼安?”
傳言果然越來越誇張,方靖遠撥拉開他的手,免得被他扭斷了,淡定地說道:“是幼安兄沒錯,但他不是獨闖金兵大營,還帶了五十個好漢……”
“好漢!果然不愧是敢殺金狗的好漢!”霍千鈞被他甩開手,不但沒惱,反而徹底丟下他,大步朝辛棄疾走去,拱手一禮,高聲道:“在下霍千鈞,久仰辛兄大名,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過獎過獎!”辛棄疾懵頭懵腦地受他一拜,有些不明所以地望向方靖遠,“這位是……”
“鈞容直霍千鈞,我打小一起長大的兄弟。”方靖遠幹脆地說明他的身份,接著把辛棄疾拉進書房,三言兩語說了下自己打算幹的事兒,聽得辛棄疾眉飛色舞,大呼痛快之餘,又有些左右為難起來。
“可惜我奉皇命得先去西南傳旨接回嶽家人,否則這個熱鬧我一定得摻一腳……”
“等等!辛大人你說你奉旨去接回嶽家人?是哪個嶽家人?不會是嶽元帥的家眷吧?”
霍千鈞聽著聽著,突然插話打斷,感覺兩人的話中信息量有點大,自家這個兄弟幾日不見還真是要刮目相看,認識了如此英雄好漢不說,居然連這麽大的事兒,連他這個臨安小霸王都不知道。
“正是。”辛棄疾警覺地朝外看了眼,低聲叮囑道:“念在你是元澤的朋友,方才不曾避諱,但在人接回來之前,切切不可外傳!”
“我懂得,隻是不知辛大人何時準備出發?帶多少人同去?”霍千鈞兩眼放光,簡直恨不得立刻就跟上去,“可否……帶我隨行?”
“不行!”不等辛棄疾開口,方靖遠就先替他一口回絕,“辛兄領的是剿匪的差事,他要辦的是正事,離京尚無人在意,你若是跟了去,豈不引人矚目?若是招來麻煩,壞了皇上的大事,你可擔當得起?”
更何況,霍九郎是霍家長房嫡脈的唯一嫡子,老祖宗疼得跟眼珠子似的,才會向上皇討了個鈞容直的門麵差事給他,既好看拿得出手又沒什麽危險,可若是跟著辛棄疾出門,那是成天的刀光劍影,風裏來雨裏去的,就他這樣的,能不能幫上忙還兩說,若是再出了什麽岔子,豈不是給辛棄疾添亂?
霍千鈞一聽就惱了,“我擔著又何妨?你以為我怕那些亂匪不成,我好歹也是殿前司的禦前侍衛……”
“謝謝,鈞容直是殿前司裏玩樂隊的,可不是打仗的。”方靖遠麵無表情地說道:“就憑你那幾下花拳繡腿,除非你能在這次武舉會試裏拿個名次,名正言順地從軍,否則就甭想著跟去添亂了!”
“會試?要開武舉了?”又是一個重磅消息,砸得霍千鈞眼冒金星,拉著方靖遠急忙問道:“真的假的?不會是逗我玩吧?”
“假的,我還是考官!信不?”方靖遠把他推出書房去,“想報名就先回去讀讀兵書,省得到時候考試時一筆字寫得跟狗爬一樣鬼都認不出來,到時候別跟人說你認識我啊!”
“嘿嘿,我偏說!”
霍千鈞已經樂嗬得像條傻狗,安上條尾巴能搖出花,插上翅膀能飛上天。
“武舉會試是吧,我也能考個武狀元探花什麽的,到時候打馬遊街,肯定比你們這些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更威風!到時候……哈哈哈……”
他已經開始暢想滿城的小娘子追著看他的英姿,朝他擲來漫天鮮花和鮮果……他到底該接哪家娘子的荷包呢?
送走了霍家狗子,方靖遠終於鬆了口氣,又跟辛棄疾求了闕詞《水龍吟》,看到他提筆寫下的“舉頭西北浮雲,倚天萬裏須長劍”注1),就當即喝了聲彩,小心翼翼地收藏起來,準備等到章玉郎的《說嶽》初稿出來,正好用作卷首語。
他改變了辛棄疾被南宋官員排斥打壓的曆史,讓他走上了與那個平行時空裏截然不同的路,可以為國為民一展抱負,而他的才華在那裏,無論什麽心境,寫出來的詩詞一樣足以流傳千古。
辛棄疾雖不知他為何看著自己寫的東西一副百感交集的模樣,但也能看出他的喜愛之情,不由詩興大發,連著寫了幾首詩,抬頭都寫著贈元澤,搞得方靖遠哭笑不得。
不知後世的考生們被逼著背誦默寫這些詩詞時,還要分析辛大佬當時的語境心境,想起那個跟他交好的“元澤”賢弟時,會不會如他當年一般,腹誹三千遍?
末了,辛棄疾還有些感慨自己不能參加的會試,當初在金國治下他已有舉人功名,還借著應試之名混入金都搜集了不少金兵的情報,連當初完顏亮圖謀南征的消息和行軍路線都是他暗中傳回南宋的,但他並未參加金國會試去做金人的官,如今回到南宋直接被趙昚賜進士出身,也不必參加大宋的會試,這在旁人看來無比榮耀的免試直升資格,卻讓他頗為遺憾。
“不能應考,就不能打馬禦街前,唱名東華門,實乃人生一大憾事啊!”
不知為何,聽他這麽一說,方靖遠忽地想起早年有位出身名門的學霸,後來去當了電視節目主持人,嘴上常掛著的一句台詞就是,“沒參加高考,是我一生的痛!”
(╯‵□′)╯︵┻━┻你們學霸的世界,原來從古至今都是一個德行的!
對此,方靖遠隻能咬牙切齒地安慰他,“你的差事辦得快點,回來還能趕上武舉會試,我可是向官家保舉你為考官,如此你也算參加過會試之人。可你若是趕不回來,那就真沒辦法了……”
辛棄疾一聽就樂了,“那你放心,我一定趕得回來,到時候不光我自己回來,說不定嶽元帥的家人裏,還能帶回幾人參加武舉會試,將門之後,虎父無犬子,定是來日國之棟梁!”
“嗬嗬!”
看到他滿懷憧憬去收徒的模樣,方靖遠就不打擊他了。
對素來敬仰的嶽元帥家譜,他還依稀有點記性,因嶽飛嶽雲父子之死,嶽家後人幾乎都棄武從文,第三代第四代倒是出了幾個文學大家,至於幾百年後再有人自稱嶽家後人重新領兵掛帥,那都與此時的嶽家人無關了。
至於《嶽家小將》裏那些嶽雷掛帥,領著嶽家眾小將門大殺四方,直搗黃龍府的故事,不過是後人的yy傳奇,並非正史,可見在眾人心中,嶽家軍自此消亡,終究是讓人意難平,心不甘,而已。
“阿——阿嚏!”嶽璃連打了幾個噴嚏,揉揉鼻子,暗暗嘟囔了一句,“莫非是阿爹還在怪我偷了他的印信北上從軍?反正族譜上也沒我的名兒,還不讓人自謀出路了嗎?”
抬頭朝前方隱約可見的城池輪廓看了眼,不禁有些咋舌,“都說江南富庶繁華,果然名不虛傳,比南荒邊城真是大多了啊!”
隻可惜,他帶的銀錢這一路上早花得七七八八,又不願在客棧睡大通鋪聞人的腳臭,任他有天大本事,一文錢難倒英雄漢,也隻能在柴房尋個地落腳,幫著劈柴喂馬抵算房錢,還能管兩頓稀粥果腹,勉強能撐些日子。就等著尋個機會去報名從軍,以後就吃軍糧睡軍營,不用再擔心明日的吃住問題了。
“滾滾滾,我管你以後還有沒有錢,現在你連房錢都交不起,還有臉賒賬?當初你被趕出貢院,我就該把你趕出客棧去,平白壞了我們客棧的名聲,汙了這好端端的地方……還有臉說自己是才子,狗屁的才子!”
店家將一個秀才打扮的男子粗魯地推出客棧正門,那人腳下虛浮,被推倒在地上,惱羞成怒地叫道:“你這廝狗眼看人,日後本公子若是中舉,定要拆了你這客棧!”
“白日做夢!”店家抱肩而立,堵在門口,瞅著他冷笑不已,“李公子你莫非忘了,你的功名被革,不光你自己,你們李家三代都不得入試,還想中舉?我呸!”
“你——”李嘉悲憤不已,無視周圍看客的指指點點和議論,朝著客棧怒罵道:“朝廷不公,奸佞當道,我是被人陷害至此,終有一日,定有人能為我翻案洗冤,屆時我重回考場,金榜高中之日,今日之仇,必當十倍奉還!”
嶽璃聞言不禁心有戚戚焉,他到臨安才知道如今不光是江北的金國換了皇帝,就連大宋朝也跟著換了個皇帝,去年金兵南下的事已經過去,他在路上走了大半年,來得太晚,沒趕上征兵,隻能再等機會。
原本想著,換了個皇帝,一朝天子一朝臣,說不定能有機會替祖上翻案,可現在看來,天下烏鴉一般黑,滿朝文武沒幾個好東西。
出於同病相憐之心,嶽璃看到有幾個目光遊離的混子盯上那位李公子時,就悄悄跟了上去,省得就他那副弱雞模樣,真被人再打劫一番,不知還能不能留得命在。
不料才走出兩條街去,就有輛馬車在李公子身邊停下,嶽璃見那馬車裝飾華麗,用得竟兩匹上好的西涼馬,心疼寶馬之餘,也有些擔心那病弱書生被奸人所害,剛靠近幾步,就聽得車裏有人奸笑著說道:“隻要你說服蘭娘跟了我家公子,你的舊賬一筆勾銷不說,我家公子還送你紋銀千兩,足夠你還鄉做個富家翁,不愁吃喝……”
那李公子囁喏地低聲答道:“可蘭娘的身價銀就有八千兩,你們隻給我一千兩……太少了點……”
“嗬嗬,你還真是不知足,蘭娘的身價銀是你出的嗎?是她自個兒掏盡私房讓你替她贖身,隻是她哪裏想到,你如今身無分文還欠一屁股債,連她的身價銀都輸了進去,若非我家公子心善替她贖身,指望你?還不是人財兩空?”
“你若嫌少,就還我八千兩來,我自去花樓贖人,到時候,看蘭娘還認不認你!”
“別……我跟你去就是,蘭娘……我也是為她好……”李公子的聲音裏帶上了幾分苦澀,顯然也有些不舍之情,“我若這樣帶她歸家,定會被父母怨責,連累於她。倒不如讓她跟了你家公子,還能如昔日一般錦衣玉食,不用跟我受苦……”
“明白就好,我家公子包下了西湖畫舫,以你之名約了蘭娘,到時候去了該說什麽,不該說什麽,你懂吧?”
“懂……”
聽到此處,嶽璃隻覺得滿口發鹹,竟是硬生生咬牙切齒地咬出血來,一雙拳頭都跟著硬了,恨不得立刻就上去錘爆車上那兩人的狗頭。
可若是就這樣上去,那位蘭娘尚不知被騙,他還得忍一忍,等見了人,再拆穿這兩人的真麵目!
盡管已是深秋葉落時分,西湖依然美景如畫,尤其是此時秋高氣爽,雲淡風輕,正是遊湖的好天氣。
數隻畫舫停靠在湖畔碼頭,迎接著從城中前來遊玩的男男女女,不管是乘轎的還是坐著馬車的,人人都穿著華麗靡豔,言笑晏晏間,風情無限,看得嶽璃束手束腳,不敢靠上前去,隻能遙遙看著那位李公子跟著一個幹瘦的男子下了馬車,走上岸邊停靠著的最華麗的一艘畫舫。
他左右一看,正好有幾個腳夫在往船上搬運箱子,急忙湊上前去,混在其中,跟著扛了個最大的箱子朝船上走去。那幾個腳夫本要問他來曆,卻見他扛起的是先前他們兩人都未抬動的箱子,一個個嘴唇掀動了幾下,都沒敢吱聲,任由他一起上船。
李嘉一上畫舫,就見杜蘭娘一身素淡的衣飾,連昔日最喜歡的釵環佩飾一個都不見,三千青絲隻用塊帕子包著,輕輕綰了個婦人的發髻,洗盡鉛華之後,哪裏還似春風樓傾倒眾生的頭牌花娘,倒讓他心頭的歉疚略略少了點,緊趕了兩步迎上前去。
“蘭娘!”
“公子!”
杜蘭娘激動地抬頭望向他,雙目盈盈含淚,櫻唇顫顫哽咽,站在船頭如嬌花照水,與那湖光山色相映生輝,真是美人美景,如詩如畫。
李嘉握住她的纖纖玉手,尚未及傾訴滿腔愛意和這幾日來所受的苦楚,就聽身後之人輕咳了幾聲,頓時渾身一僵,鬆開了蘭娘的手,小心問道:“今日遊湖,別家娘子爭奇鬥豔,蘭娘卻為何打扮得如此素淨?”
杜蘭娘眼波流轉,乜了他一眼,莞爾一笑道,“奴家畢生積蓄,都予公子替奴家贖身,如今既然脫籍從良,哪裏還能帶那些樓子裏的衣飾出來。怎地,莫非公子不喜奴家這般打扮?”
“當然不會,在我眼中,蘭娘便如這西湖美景,濃妝淡抹總相宜。”
李嘉的甜言蜜語,開口即來,哄得蘭娘破涕為笑,嬌嗔不已。眼見畫舫離岸朝湖心緩緩駛去,水麵波紋蕩漾,倒映的天光雲影破碎,遊魚驚散,有佳人相伴,當真逍遙暢意,讓他快活之餘,一時間又有些舍不得放手。
“蘭娘,先前你說已將積蓄都給了我,那你日後如何打算?”
杜蘭娘美目睜大,一臉無辜地望向他,“既是公子幫奴家贖身,以後奴家自然要跟著公子啊!公子不是說,有奴家紅袖添香為伴,日後定能金榜高中,為奴家爭個誥命回來,也讓奴家當一回紅拂女……”
“咳咳!”李嘉一口咬到了自己的舌頭,頭一回發現說大話真能閃著舌頭了,滿口的血腥味又鹹又苦,幾乎不敢對上蘭娘那雙清澈的眸子,生怕被那雙明眸看到自己心底的陰暗。
“蘭娘,不是我不想帶你回去……隻是當初為了見你,我在樓子裏花光了盤纏,還耽誤了考試,若是被家中父母知曉,怕是要遷怒於你……”
“都是奴家不好,累及公子,”蘭娘眼神一黯,泫然若泣,盈盈一拜,“隻要公子願意,奴家願為奴為婢,洗衣做飯,終身侍奉公子和家人……”
“那如何使得!”李嘉急忙扶住她,心疼地望著她,握住她柔若無骨的雙手,唏噓歎道:“蘭娘天生麗質,這雙手本就是彈琴作畫之用,豈能洗衣做飯,做哪些粗使雜役之活?你……你這是要我心疼死嗎?”
蘭娘的身子僵了一下,有些撐不住的模樣,艱難地問道:“那……公子打算如何安置奴家?”
“這……”李嘉略有遲疑,就聽到船艙內有人輕咳提醒,咬了咬牙,心一橫,硬著頭皮說道:“其實有位公子,久仰蘭娘之名,願以萬金相許,聘蘭娘為妾……蘭娘若是跟了他,便可依舊錦衣玉食,無需操勞。我也可帶著銀子回鄉見父母……隻是如此一來,你我不得不就此一別,情斷於此……我……當真舍不得蘭娘……可為了你好,縱有千般不舍,亦是無奈……”
蘭娘愕然地掙脫他雙手,後退了一步,冷笑道:“公子好算計,如此一來,公子當初花在奴家身上的銀錢都可拿回來,奴家歸與他人,便不會拖累公子,隻是公子多情,為奴家著想至此,似乎忘了一事。”
“何事?”李嘉一怔,見她雙手垂下,似乎護在腰間,心頭一動,“莫非你已有身孕?如何證明那孩子是我的?”
“呸!”蘭娘沒想到他居然無恥至此,氣得渾身發顫,“自你入樓以來,我何曾接過外客,幸好我並無身孕,要是當真有了你這賤人的血脈,還不如讓他早早轉世投胎,免得見了你都惡心!”
李嘉沒想到蘭娘忽地翻臉無情,出言不遜,大吃一驚,“蘭娘你……竟出言如此粗鄙……不怕被旁人看到?”
“怕什麽?”蘭娘冷哼一聲,道:“怕被你的債主看到了退貨?李行古,你似乎忘了,那贖身銀子是我的,我自贖自身,你既然並未娶我,我也不是你李家人,你又憑什麽賣我?”
“啊?”李嘉目瞪口呆地望著變臉的蘭娘,張口結舌,“可是……是我去贖的你……那身契……”
“你贖的我?身契呢?”蘭娘斜挑著眼,一改先前淒婉哀愁的模樣,眉眼生煞,反倒多了幾分鮮活的顏色,氣勢洶洶地瞪著他,“你拿了我的錢去贖我,還有膽子把我轉賣他人,枉你讀了十年書,連契約之法都不懂,那些書怕是都讀到狗肚子裏去了吧!”
“你可別汙了狗名,狗尚知忠心報恩,識得主子,哪似這等無心無情之人,豬狗不如才是。”
方靖遠從畫舫中走出來,輕搖折扇,風流恣意,笑吟吟地說道:“李公子,你手中既無身契,又擅自拐賣良家婦女,可知罪否?”
李嘉看看蘭娘,再看看跟在方靖遠身邊的小廝,正是先前哄他轉賣蘭娘之人,腦中一片混亂,不由轉身望向蘭娘,哀切地說道:“蘭娘,是他騙我,他們哄我說賣你……我是被人所騙……你相信我,這世上隻有我對你是真心真意……”
蘭娘定定地望著他,起初麵無表情,等他說到最後,忽地嗤笑一聲,“真心真意?你是真心真意想要我的錢,還是想要我的人?李行古,你真當我杜蘭娘少了你不成麽?”
李嘉被她一雙利目刺入心底,不由得惱羞成怒,“你這般殘花敗柳,一雙玉臂萬人枕,還以為有哪個男人真肯明媒正娶?本公子給你幾分顏色,你莫要自以為了不起,以色侍人,待日後你人老珠黃,還有誰人肯要你……”
“噗通——”
他的話未說完,杜蘭娘已忍無可忍,猛然抬起腳來,一腳踹過去,她平日裏以舞入畫,練就一身好舞姿,腿腳有力,並非尋常弱質女子,這一腳下去,那早已被酒色掏空的李嘉如何抵擋得住,徑直後退幾步,翻下畫舫,直直跌入湖中。
“唔——救命!救——救我——蘭娘——”
杜蘭娘站在船舷邊,低頭看著在湖水中掙紮的李嘉,心中說不出是什麽滋味來。
“別管他,淹不死的。”方靖遠走到她身邊,跟著朝下看去,“這種人,就該多灌點水進去,洗洗他的黑心黑腸……”
“你這趁人之危的鼠輩,我看你也該下去洗洗——”
一個略帶幾分沙啞的聲音忽地從身後傳來,方靖遠剛一回頭,一個拳頭就直衝著他當胸捶來,他隻覺一股巨力傳來,整個人跟著飛起,背朝著湖麵摔落下去,臨起飛之前,他連來人的麵容都沒看清,就死死地抱緊那隻手臂,幾乎用上全身力氣——
想要我下去?那就一起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