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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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政坐在書案前批閱奏折,剛要動筆,卻發現已經忘了想寫什麽。王綰與尉繚對於趙國之戰的發言仍在他腦海裏爭論不休,而張媽媽的冷笑著的臉和話語也時不時地闖入,使他心氣煩躁。他痛恨一切自己無法掌控的東西,包括此時自己混亂而無法聚焦的思緒。
“君上。”李斯在門口行禮道:“臣昨日言猶未盡,今日特來求見。”
“廷尉不必拘禮,坐下說話吧。寡人對你的意見很是期待。”嬴政指了指榻上案幾另一邊的坐席。
李斯提起暗青色的外袍下擺在嬴政對麵坐下,望著桌邊堆積成山的奏折,不由得輕聲歎道:“君上有時對自己過於嚴苛……”
嬴政擺了擺手:“無妨。寡人並不覺得勞累。廷尉先說說對趙國之事的見解吧。”
嬴政嘴上雖不說,但李斯的到來確實使他心中已放鬆了三分。秦王對眾臣總是保持著高深莫測的麵具,因為他如韓非一般相信神秘感是帝王駕馭控製臣下的利器。然而對於李斯,他又不自覺地總想與他分享些什麽,猶如在包裹著心的層層厚繭上戳出一個透氣的小孔。他知道,這是因為李斯一向忠心耿耿,因為李斯在他尚未親政時第一個向他勾勒了天下統一的壯美畫卷,因為李斯陰差陽錯與他有了君臣之外的關係。但最重要的是,他並不僅僅將他看作君主,看作神一般的存在。他知道嬴政也是一個人,一個和你我一般的人。可悲的是其他人卻時常忘了這一點。
李斯於是將自己半月來所思娓娓道來:“趙國之患,依臣看隻在李牧一人。除去李牧,我軍自然獲勝。先前臣和姚賈、頓弱已在趙國布下間人耳目,如今趙國大權不在趙王,趙國掌權者,實為上卿郭開……”
嬴政緩緩敲打著桌案,打斷他道:“廷尉是說,通過郭開讓趙王除去李牧?”
“君上明斷。”
嬴政卻沒有想象中的讚歎,他略有些失望地歎口氣道:“王翦將軍也曾想到這點。他之前曾秘密派間人潛入趙國,確實如卿所說,趙王驕奢淫逸不理朝政,其他可以收買的大臣在趙王麵前說不上話。而這個郭開——”他不由得眉頭皺起,“卻秉性特異,不貪金錢女色,從未收過我秦國任何賄賂。”
“郭開並非一般的奸佞小人。”李斯顯然已想過嬴政的疑慮,“他花了十多年,從一個中府丞躍居趙國廟堂的實際和唯一操控者,奪得大權前他的忠厚表象蒙騙過了所有的貴族元老,甚至廉頗、龐煖等名將,可見其步步為營、深謀遠慮。這樣的人,當然不會屈從於眼前的小利。‘凡說之難,在知所說之心。’2君上需要了解郭開的動機,再舍得下大本錢,郭開自然不難收服。”
嬴政眼珠轉了轉,臉上立刻顯出了然的神色。這正是李斯佩服秦王之處:他不一定有最好的主意,但對他人的想法主張卻穎悟極快,更能化為己用,青出於藍。大格局的弄權者都很清楚,財富是一時的,權利才是永恒的。嬴政當然明白,他像一位出色的獵手終於遇到一隻狡獸那樣露出躍躍欲試的神情:“這個郭開,也是個人才!看來不收我賄賂,是想釣大魚。那好!”嬴政眼中閃著狡黠的光,“寡人就成全他。秦國滅趙,郭開可為趙國假王。治趙,唯不得擁有私兵。廷尉覺得如何?”
“君上有如此眼□□魄,乃秦國之福。”李斯欽佩道,“不過滅趙後對待郭開這樣的奸邪,也不須用什麽君子手段。”
“這點寡人自然清楚。昔日張子遊說楚王與齊絕交,不失大義3。到時候我們先得其國,再除其人,不必拘泥。”嬴政心意已定,又望向李斯:“那麽依廷尉看,該派誰去遊說郭開?”
“如今頓弱正在燕國密謀籌劃,姚賈在韓國暗中調查複辟勢力。這兩邊都極為重要,不能放鬆。”說到這李斯停了下來,目光鄭重而堅定地望著嬴政,這一答案他已思索多日——他離開坐席,對嬴政肅然一拜:“君上,臣雖不才,請君上準臣赴邯鄲遊說郭開!”
李斯的請命使嬴政一時怔住了。五年前,他本可以派他人處死韓非,但他由於自己也不願思及的緣由硬是用威勢逼李斯殺了他的師兄。那一夜的事情他與李斯都清楚地記得,卻誰都沒有再提起。也許,太過激烈的感情又夾雜著利益,這對一個王來說本就是不安全的。之後他將李斯正式升遷為廷尉,原來執掌的間諜工作也逐步移交給姚賈頓弱兩人。隨之而來的是嬴政感到自己和李斯之間的氣氛有了些微妙的變化。李斯仍然是忠誠而恭順的,那層窗戶紙似乎已經捅破,但又沒有捅破。今天他不顧越界之嫌毅然請命親赴險地,讓嬴政恍若回到當年他不顧逆龍鱗的危險上書勸嬴政收回逐客令的那一幕。
於是嬴政拉著他的手扶起他,眼中浮動著一些難以言說的感動。“通古不顧自身安危而以國家大事為重,寡人很是感激。寡人立刻修書兩封,一封可由卿交於王翦,告訴他仍舊按軍不動,等待趙國朝堂激變。另一封交於郭開,許諾其滅趙後為趙國假王。通古覺得如何?”
李斯點點頭道:“君上的安排甚為妥當,臣無異議。”
嬴政想了想,又隱隱有些擔心,於是握住他的手加上一句:“現在這個節骨眼上深入趙都畢竟危險。通古,除了秦國在趙國常設的秘密商社外,可還需援手?”
李斯由嬴政握著自己的手,沉吟了片刻道:“張蒼4寧靜沉著,遇事不懼,可為副使。”
“張蒼?”嬴政覺得這名字有些耳熟,略一思忖便記了起來:“是兩年前通古舉薦的那個師弟,現在擔任管理圖書典籍的禦史嗎?”
李斯點頭道:“正是。”
“好。”嬴政肯定了他的建議:“也可以讓他去曆練曆練。通古與王將軍掌控大局。”
一時間兩人都沒有再說話。上午的陽光在書房內緩緩移動著。李斯有五年沒有離開過鹹陽了。與他在一起的日子裏,兩人皆事務繁巨,時光總是流逝地飛快。到了分別之時,才感到逝去的時間已如此久遠,有很多片段未曾珍惜。
李斯先打斷了這微妙的片刻,他抽出手施禮道:“臣今日回家準備一下,明日就啟程。”
“好,寡人送卿至正門。一路保重。”
李斯見嬴政心情有些許緩和,鬆了口氣。此次自己毅然請命,是因為消滅趙國實在是極為關鍵,不論對統一天下的計劃還是嬴政個人都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他決不允許這步棋出差錯。
“父王!李伯伯!”嬴政和李斯剛剛走出書房,扶蘇就迎麵跑了過來。
“你這小子。”嬴政捏了捏他的臉:“今天幹了些什麽?該讀的律法讀了沒?”
“嗯……”扶蘇有些無辜地眨了眨大眼睛。“行了,我知道你小子不喜歡跟著趙叔叔學律法。”嬴政看了看略顯尷尬的趙高,直接說破了兒子的小心思。扶蘇小臉紅了紅,老實承認道:“律法我明天再學。”他想起李斯之前對他說的話,便接著道:“我今天……我今天畫了一幅畫送給父王。”
“哦?”嬴政頓時有了興趣:“拿來我看。”
嬴政展開扶蘇遞過來的絹帛,絹帛上以稚嫩的筆觸畫著一位美麗優雅的少婦,她坐在秋天盛開的月季叢前,穿著繡有紅色梅花的白底深衣,頭上插著白玉和翡翠的簪子,手中納著一隻棉鞋,臉上安詳的笑容似蘊含著無限欣喜與愛意。扶蘇見父親撫摸著畫卷一言不發,突然有些慌張起來,趕緊說道:“前日母妃為兒臣做過冬的鞋子……兒臣今天突然想到就畫了,畫得不好。”
“扶蘇畫得好……好。”嬴政若有所思,自顧自地說。他有陣子沒去齊姬那裏了,一時間竟不知說什麽好。於是他抬頭望向李斯:“寡人不太懂這些書啊畫啊,扶蘇可請你李伯伯點評。”
李斯對嬴政點了點頭,繼而微笑著對扶蘇道:“臣略通書法,對繪畫也隻是門外漢,就妄言兩句了。臣聽說但凡書畫,下者得其形,中者得其神,上者不但得其神,更能與觀者神思相通,心神共鳴。長公子雖然筆法稚嫩,但畫上母親的笑容比月季美麗,比春天溫暖。那是因為長公子下筆處自有無限真情。長公子之情透出絹麵,使臣想到了自己的母親。”
“李伯伯的母親也是母妃這樣嗎?”扶蘇來了興趣,脫口而出地問道。嬴政卻心中一動,默默注視著他,是啊,他對李斯的家人所知並不多。
“臣的母親,與長公子的母妃既不同,又相同。”李斯笑了笑,對著似懂非懂的小扶蘇接著道:“臣的母親,是上蔡一位最普通的農婦。她的頭上沒有珠玉翡翠,隻有荊笄木釵;她身上穿的不是綾羅綢緞,隻是麻衣布裙;她的身後沒有富貴的月季和芍藥,隻有田裏的莊稼和野草。然而不論地位尊卑、人生經曆,她們想到我們這些孩子時,嘴角卻帶著同樣溫暖而慈祥的笑容,因為那源自舉世皆同的母愛。正是這母愛,使臣與長公子產生共鳴。5”
扶蘇雖然不太懂卻覺著有趣:“那李伯伯的母親今冬也給李伯伯做了鞋子嗎?”
李斯摸了摸扶蘇柔軟的頭發:“李伯伯的母親在十六年前就去了很遠的地方。當時,臣在蘭陵讀書,很刻苦,覺得讀好了書,就能讓母親過上好日子了。那年冬天,臣的錢用完了,不好意思借,就沒有回家。第二年春天終於有錢回家了,母親已經去了很遠的地方,臣就再也沒有見到她了……”說到此處,李斯的眼裏泛起了粼粼的水光。他的話隨著秋風在甬道裏靜靜飄蕩。
此時嬴政從後麵默默地將雙手撫上他的肩頭,讓他轉過身麵對自己。
李斯低下頭道:“臣不該提起這些陳年舊事。”
嬴政靜默了片刻後說:“無妨。”
“可是君上,”李斯抬起頭,殷切地注視著嬴政:“君上仍有機會。人生重要的是不留遺憾,無愧於心。”
多年後扶蘇懂事了,他仍然記得,在比往日更澄澈的天空下,他們就那樣看著對方,站了很久。四周的鳥雀似乎都停止了喧鬧,秋風輕輕地吹起他們的衣角和發梢。
那是一幅他永遠也畫不出的畫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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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集預告】八點檔暫告段落,直奔井陘山戰場!
注釋:
1本章題目出自《韓非子》第十二篇《說難》。說shui,遊說的意思;難nan,困難,說難,即遊說的困難。
2《韓非子·說難》:凡是進說的困難,在於了解進說對象的心理,以便用我的說法適應他。
3不了解的小夥伴百度一下“張儀使楚”吧,總之就是張子把楚王忽悠得團團轉的故事。
4張蒼前253—前152年)年輕時師從戰國儒家大師荀子,後仕秦為禦史,負責管理圖籍文書。戰國秦漢之季的科學家、儒學者、陰陽家。西漢開國功臣,丞相,北平文侯。
5這段有借鑒《大明宮詞》┑( ̄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