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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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巍峨的太行山蒼勁雄壯,如一條巨龍橫臥於秦趙之間。太行自古如天塹。不畏艱險的祖先們通過世世代代的努力,在不能修渠的山坳修了渠,在不能平路的懸崖鑿了路,用熱血和生命硬是在天塹上劈開了八道通途,名曰“太行八陘”。八陘雄奇險要,自古為易守難攻之地。王翦與李牧大軍相持的戰場便位於八陘中的井陘。
    沒有人記住開鑿八陘的人的名字。到戰國時,有位名叫列禦寇的遊學高士感慨於這由最平凡的人們創造的最不平凡的奇跡,於是撰文紀念,使這些無名英雄流芳百世,並給了他們一個驚天地泣鬼□□字——“愚公”。
    正如這支在崇山峻嶺間蜿蜒如長蛇的運糧隊伍。沒有人會記住他們的名字。如果秦川腹地是心髒,前線大軍是準備揮舞向趙國的拳頭,他們便用千萬個血肉之軀,形成了一條勃勃跳動的動脈,將生命的血液從心髒源源不斷輸送至蓄勢待發的拳頭。
    王翦用冷水擦了把臉,水珠順著他灰白的須發淌下來,在將入冬的寒冷空氣中結成了冰晶。他多年來一直堅持無論什麽時節都用冷水洗漱,正如幾十年來堅持在日頭出來前便起身晨練。他步履穩健地走出中軍帳,兒子王賁已等在帳外。上了年紀的大將軍深吸了一口冷颼颼的空氣,頓感神思清明,與李牧相持的戰局情勢也在腦中清晰起來。
    秦軍五大陣營,分別屯紮於井陘口之外兩條河流的中間地帶,互為犄角策應之勢,並嚴防趙軍掐斷水道。趙軍四大陣營,三營分別駐紮於關口左、中、右三個方向,緊緊扼住井陘的咽喉。李牧自率精銳騎兵鎮守關後,確保糧道無失。
    在一年的相持期內,雙方已經曆多次交手。秦軍用兵車方陣攻,趙軍就以蒺藜陷阱守;秦軍用登城雲車攻,趙軍就以滾木礌石守;秦軍用火箭強弩攻,趙軍就以水袋石板守。雙方攻守戰術皆堪稱完美,竟陷入了誰也不見上風的拉鋸戰。
    王翦下令,大軍暫不發動全麵攻擊,隻以小股奇兵騷擾趙軍。多年的經驗告訴他,戰事發展到這個階段,戰術戰法已退居次要地位,比拚的更是綜合國力和將士們的意誌。
    可如此相持下去,秦軍縱然能拖垮趙軍,自身的糧草損耗必然也使秦國未來三年之內無法再次發動滅國大戰。關中百姓若錯過春耕,明年也必定不好挨。
    王翦如此思索著,不知覺已與兒子行至轅門處。門外有一隊送糧的腳夫正與軍士卸下板車上一麻袋一麻袋的糧草。秦法嚴明,糧草供給絕不允許有絲毫差錯或延誤,這也是秦軍不可戰勝的優勢之一。運糧的老秦人中十有七八已經須發皆白,長途跋涉使他們破舊的單衣已被塵土染得辨不清顏色。他們腳下隻蹬著草鞋,卻要在這天寒地凍的太行山中奔走,每個人的手腳都生了凍瘡,然而臉上卻個個是倔強不屈的神色。
    “老哥哥,”王翦見此情此景,按耐不住地上前握住一位運糧老漢的手,語氣誠摯地說:“將士們能在這前線堅守,靠的全是你們運來的糧食啊。我秦軍能滅趙,你們,才是最大的功臣!”
    老漢滿是皺紋的臉上浮現出樸實憨厚的笑容:“大將軍說得哪裏話,什麽功臣不功臣。赳赳老秦,共赴國難!”
    老漢最後那一聲沙啞卻雄壯的大喝,如星火燎原般點燃了搬運糧食的隊伍。一時間,“赳赳老秦,共赴國難”的呼聲在蒼天下回響。
    “老哥哥,”王翦繼續關切地問道,“家裏人還好嗎?”
    “我的兩個兒子,正在將軍軍中,大兒子已經憑軍功升了百夫長。小兒子在家隨我那口子種田。我那口子已經替他看好了個媳婦……”老漢說到此處,神色中也透出一絲留戀和無奈,“本想著,今年過年就把喜酒給辦了……”
    王翦聽到此處不禁有些哽咽,心中也暗自咒罵這該死的僵持局麵。他握緊了老漢滿是老繭和凍瘡的手,一字一句鄭重地說:“老哥哥,我王翦向你保證,不出三個月,您就能回家吃上兒子的喜酒!”
    回到中軍帳,王賁按捺不住興奮地問父親:“父親剛才說不出三月,便可使運糧百姓們回家,應是已有了破敵妙計?”
    王翦低頭擦拭著隨身短劍,他的回答像冷水一般潑向王賁:“沒有。父親準備上書秦王,若是三月後戰局不能取得突破,我軍當先行撤退,保存實力,再作打算。”
    “可是父親!”王賁畢竟年輕氣盛,這幾個月的小股騷擾戰術已經磨盡了他的耐心,“為何不痛痛快快地和趙軍拚個死活!就這麽撤退,兒子不甘心!”他很少對父親如此直言頂撞,這幾個月來的憤懣都自胸腔噴湧而出。
    王翦的臉色卻如雕像般不為所動。他瞪了兒子一眼道:“你小子,還是缺乏曆練,不夠成熟!越是這種時候,越得沉得住氣!”他長歎了口氣,語氣中充滿了父親對兒子的希冀和擔憂:“為父說了你多少回,還是沒個長進。看來得讓你自己在戰場上栽個跟頭才記得住!”
    王賁正欲再辯,一親衛兵從帳外小步快跑至王翦跟前,行軍禮道:“大將軍,有君上密使求見。”
    “哦?”王翦接過親衛兵手中物件,確是秦王符信無疑。他不禁與兒子對望了一眼。自大戰開始,秦王已將指揮權全權交予王翦,除了例行戰況匯報外無過多幹涉,如今不知突然遣來密使會是什麽消息。
    “請!”王翦一拍桌案上的虎符,中氣十足地喝道:“拿缸酒來,為特使接風!”
    李斯和張蒼終於脫下沾滿霜露和塵土的鬥篷,一碗酒下肚後,身上也稍稍暖和了起來。這五天來在田野山脈間馬不停蹄,頓覺這簡樸的營帳比家裏還溫馨。自擔任廷尉後,李斯的重心從間細邦交轉向內政,與王翦接觸的比以前少很多。然而縱使多年不見,老將軍的精神卻更見矍鑠了。
    王翦雙手接過李斯奉上的密封竹簡,用短劍拆了秦王的漆印後讀道:
    “……今趙軍作困獸之鬥,此用奇之時,機不可失……當求年末前滅趙。”對於秦王突然的催促滅趙,王翦臉上現出疑惑神色,正待思索,王賁倒一拍手掌,“君上明斷!我軍早該與李牧一決雌雄!”
    李斯笑道:“小將軍莫急著下結論。君上並未催促決戰。秦王意,我軍仍當扼其咽喉,牢守陣地。”
    這時王翦已經讀完密信,卷起竹簡,懷疑地盯緊了李斯沉吟起來。李斯拱手道:“斯來傳信,隻是任務之一。傳完秦王密信,便要赴邯鄲遊說郭開從廟堂入手除去李牧。然後我軍便可一鼓作氣,拿下趙國!”
    與李斯自信激昂的語氣相反,王賁對秦王的這一決定顯然有些掃興。而老成持重的王翦略一沉吟道:“廷尉大概許久未涉及趙國的間細事務了。廷尉可知,老夫此前已遣人攜厚禮入邯鄲與郭開接觸,而這老狐狸看了名帖和禮單後竟連個麵都不見,此前他已經明裏暗裏地孤立李牧,也不知現在到底在打什麽主意。”
    “大將軍,君上與斯已知曉這些情況。但這次君上開出的條件,郭開無法拒絕。”
    王翦緊緊盯了李斯一會兒,繼而轉過身歎道:“年末前滅趙……廷尉倒是明白君上的心思。”
    李斯默然片刻,道:“我和將軍一樣,隻是希望戰事盡快結束。”
    王翦沒再問什麽,隻是與李斯敘了敘各自近況,又與副使張蒼初次打了個照麵,稱讚張蒼身材高大、皮膚白皙,果然一表人才。李斯知道,王翦雖不說,但心裏對此計是有些不屑的。李斯倒也不在乎,陪王翦王賁父子倆用了簡餐,寫了一封密劄派一隨行信使送回鹹陽,傍晚時分便與張蒼化裝成商隊,再次踏進了去往邯鄲的氤氳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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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章是“起”之部的最後一章,下一章將進入情節更為緊湊精彩的“承”,請拉好扶手!xd另外預告非師兄終於要出場了!)
    注釋:
    1《史記·張丞相列傳》蒼坐法當斬,解衣伏質,身長大,肥白如瓠,時王陵見而怪其美士,乃言沛公,赦勿斬——大約就是,張蒼犯了死罪但因為長得好看所以就不殺了對這個看顏值的世界表示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