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美夢噩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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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一章美夢噩夢
    直到被放在套房客廳的沙發上,秦軒文眼裏仍蒙著一片霧。
    醫療組正在處理他左手的傷口,地上堆著不少被血浸透的紗布。
    那本是一道可以忽略不計的傷,破在虎口上,不深也不長,幾天就能自愈。然而他用這隻手死死掐住努蘭的脖頸,幾乎擰斷了對方的頸骨。在巨大的力量下,傷口迸裂,皮肉被徹底撕開,從虎口裂至整個手掌,鮮紅可怖,深可見骨,如一張撕至耳根的血嘴。
    酒精潑在“血嘴”上,手掌條件反射地抽搐,連醫生也皺起眉,他卻像感覺不到痛,僅是眨了眨濕漉的眼。
    “柏先生呢?”他木然地問。
    “在處理努蘭的事。”楚臻緊擰著眉,似乎想說些什麽,但礙於醫療組在,不得不將話咽下去。
    努蘭。
    這名字像一條奢華亮麗的絲巾,看似輕盈無害,可當它被疊成一條繩的時候,足以殺人。
    他就險些被這條“絲巾”殺死。
    手掌撕裂得太厲害,得縫針。好在遊輪上醫療設備完善,連緊急手術室都有,醫療組細致處理好他的手掌,正在這時,柏雲孤出現在門口。
    醫療組和楚臻識趣地離開,套房隻剩下兩人。
    秦軒文直起身子,視線滾燙,卻沒有立即開口。
    屋裏所有燈都開著,亮堂到刺眼的地步,柏先生站在一叢光芒裏,輪廓被打磨得極其深刻。些許陰影落在那雙深沉安靜的眸子裏,浮光掠影一般,濺不起分毫波瀾。
    秦軒文垂眸,看了看自己被紗布纏了一圈又一圈的左手,手指很輕地抽了一下。
    方才感覺不到的疼現在總算是湧出來了,縫合處像有許多顆小心髒在跳躍,疼痛密密麻麻地散開,連手腕都在顫抖。
    他輕擰住眉,右手將左手手腕握住,頓感無奈。
    上次也是這樣,腹上的那道傷疤往日明明沒什麽存在感,見到柏先生後,被柏先生抱起來後,卻忽然隱隱作痛。
    這必然是心理原因。在這個男人麵前,他的所有感覺、情緒都被無數倍放大。疼痛也好,歡愉也好,皆是刻骨銘心。
    柏雲孤深長的眼一掃,視線在他左手上略一停駐,然後走近,食指勾住他的下巴。
    他的喉結滾了好幾下,嗓子像是被從胸膛躥起來的烈焰燒灼了,顯得喑啞低沉,“您要懲罰我嗎?”
    柏雲孤的目光極為柔和沉斂,“我為什麽要懲罰你?”
    “我……”他是坐著的,隻能仰望麵前的人。更新快,無防盜上他坐得很端正,脊背像插了一把鋒利的劍,而這把“劍”卻往前傾斜著。
    “我一時衝動打了努蘭。如果不是明久及時趕到,我也許會擰斷他的脖子。”他聲音漸輕,冷汗在燈光下折射出內心的恐懼。他濕漉的眼睫顫了顫,抿唇,喉結再一動,小心翼翼地為自己辯駁,“但是我不是故意將他推進鍋裏。我……我不知道他會跌進去。”
    努蘭後背的燙傷觸目驚心。臉與脖頸上的傷遲早會好,可那片原本雪白玲瓏的背是徹底毀了。
    他開始結巴,眼珠頻繁轉動,眼神輕飄,右手不經意地捏成了拳頭。
    他在害怕。
    “我知道。”柏先生卻是淡然地笑了笑,手指在他下巴摩挲,然後轉到他後頸,揉按撫摸。
    他辨不出柏先生是什麽意思,卻被揉得很舒服,從出事到現在一直緊繃著的神經與肌肉都緩緩卸了勁,一種難以形容的酥麻感從後頸散向身體的各個部位。
    他在這種柔軟的輕鬆中出了神,像一隻沉迷於主人撫弄的獸,不由自主就將臉頰靠在柏先生的上腹。
    “您不懲罰我嗎?”他近乎囈語,貪戀此間的溫存,又惦記遲早會到來的懲罰。
    “如果你像上次一樣,我會懲罰你。”柏先生說。
    他犯了迷糊,想不起這個“上次”指的是哪一次。
    就這麽依偎著,不知過了多久,他聽見柏先生說:“去洗澡。”
    手上雖有傷,但這難不倒一位以傷為衣的雇傭兵。柏先生準許他使用浴池,他浸在溫水中,發木的腦海逐漸風平浪靜,才漸漸意識到“上一次”也許指的是遲幸那件事。
    努蘭與遲幸很像——柏先生口味單一,唯喜歡這樣身世優越、身段嬌柔的美人。今天的事與那一次也有幾分相似之處。可上次他對柏先生撒謊了,遲幸楚楚可憐地自責他,他一句都沒有為自己辯解,因而挨了懲罰。今日他向柏先生喊了出來,將那些酸澀的苦楚、叫囂的絕望全都剖開,赤丨裸又難看地扔在柏先生麵前。
    血液好似在血管裏倒流,沸騰的氣息直抵咽喉。
    既後怕,又慶幸,還有幾分雖然很輕,卻沉重如山的欣喜。
    柏先生是相信他的。
    他說出來了,柏先生就願意相信他,不再懲罰他,還溫柔地哄了他。
    眼眶忽然紅了起來,連瞳孔也泛起血色。仿佛劇烈的跳動已經不能滿足那顆雀躍的心髒,要將血的顏色投射在視網膜上才肯罷休。
    這份認知令他手足失措,站起時小腿發軟,身體在浴池裏輕輕晃了晃。
    主臥開著燈,柏先生在裏麵。
    他穿著衣褲分開的棉質睡衣,最上一顆紐扣都扣得嚴嚴實實,猶豫了一會兒,輕手輕腳地來到主臥外的沙發上。
    他打算睡在那裏。
    “進來。”柏先生卻說。
    他有些緊張,那悶痛的傷疤提醒著他——柏先生也許會看見。
    主臥的燈光被調得很暗,柏先生穿著純黑色的真絲睡袍,骨節分明的手指夾著煙,眼半眯著,麵容陰豫而又華美。
    他被看不見的線牽引著,步步靠近,直到小腿貼在床沿。
    柏先生拍了拍身旁的位置,“上來。”
    他心跳如雷,乖順地來到床上,既期待即將發生的事,又擔心暴露衣料下的那道傷疤。
    柏先生需要紓解,紓解的方式不僅一種。
    他猶豫分秒,吻了吻柏先生的手背、手指,接著身子向下伏去,吻到下腹時,臉龐卻忽然被托住。
    他停下了動作,睜大雙眼,與柏先生目光相接。
    轉刻,柏先生握著他的手臂,將他從下方扯了起來,一個翻身,隨手關掉了那盞昏黃的床頭燈。
    黑暗降臨,海風灌入,他在翻天覆地的浪潮間,攀附著唯一的依靠。
    ?
    漫長的一夜過去,天光大亮。遊輪停泊於港口,努蘭由特殊護理間轉出,被一架醫療直升機接走。
    秦軒文在甲板上看著這一幕,雙眼被風吹得眯了起來。
    努蘭遠遠地等著他,眼神說不出地幽怨憤恨。
    時間往前推半日,當他們在那蒸籠般的廚房裏劍拔弩張時,誰也沒有想到提早從遊輪離開的會是努蘭。
    恃寵而驕,恃愛而狂,恃身份而跋扈,恃地位而自信。到頭來,留下來的卻是卑賤的“狗”。
    努蘭臉上的腫未消,脖頸上還圈著致命的勒痕,整個人狼狽又猙獰,嘶吼著:“你憑什麽站在那裏?你不配!”
    他怔了幾秒,而後轉過身去,將那些破碎又惡毒的咒罵拋於身後。
    這場醜陋的衝突以努蘭的離開告終,他望著海天一線,心悸難言。
    昨夜柏先生太過溫柔,他的妄行非但沒有被懲罰,反倒得到了獎勵,簡直像一場想也不敢想的美夢。
    他顫栗著說了夢話,“柏先生,我能不回國嗎?我能一直留在您身邊嗎?”
    許久,黑暗中,他的額頭被親吻。
    柏先生沒有給他想要的答案。
    他像是從美夢裏驚醒,用力抓住了柏先生的手臂。
    “我在,別怕。”又是那樣醇厚低沉的聲音,又是那樣令人安心的話語,柏先生順著他的脊背,一下一下拍著。
    思緒倏然被拉回幼時。
    他做了噩夢,夢裏的天是血紅色的,像是被人用血和炮火胡亂抹了一把,周圍槍聲不絕,子彈傾瀉,“叔叔”們在他麵前被爆頭,白紅相見的黏稠液體滋了他滿臉。
    母親尖叫著——跑啊!快跑!給你父親報仇!
    可他已經跑不動了,大腿和腹部被子彈打穿,濃血一股接著一股往外湧。
    他忍著劇痛在鋼鐵碎片與尖石上爬動,頭顱卻被人一腳踩在砂石中,眼睛被刺瞎了,臉被劃爛了,連嗓子似乎也廢了。
    他不斷掙紮,眼淚流了滿臉,明知這隻是噩夢,可無論如何也掙脫不了。
    直到被人抱住,後背被人撫摸,耳邊響起那人的聲音。
    “我在,別怕。”
    是柏小少爺。
    血紅色的世界被破開了一道亮光,那道亮光越來越盛大,終於驅散了束縛著他的硝煙與血腥。
    他哭著醒來,一頭紮進柏小少爺懷中。
    臥室燈光溫暖,柏小少爺笑著拍他的背,用尚且青澀的嗓音安撫:“阿崽,你隻是做了噩夢。現在沒事了。”
    時空的手翻覆,柏先生的嗓音早不似當年,但奇異地,他竟是在漆黑中看到了當年那一攏柔和的光,再一次被那聲“我在,別怕”安撫。
    “別趕我走,讓我留下來。”他像個孩子一般蜷在柏先生懷裏,“我聽您的話,不對您撒謊。我已經知道要對您坦誠……”
    他絮絮叨叨說了很多話,而柏先生隻是拍著他的背,哄他入睡。
    四日之後,遊輪抵達國金融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