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入沉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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咣當,知縣爺像根麵條似的倒在了地上。
聽說他先前有過一段勵精圖治的時期,後來是墮落了還是暴露本性了,這些除了他自己之外隻怕再也無人能夠知曉了。
至少院中瞪圓眼睛,不可置信地望向他屍首的人們這輩子估計都猜不出來。
死都死了,是非功過就留待後人隨意評說吧,反正這世間黑的洗成白的,白的抹成黑的,都不過是人們隨手就能做成的小事。
楊禦成手作劍訣,微微彎曲。
塗滿劇毒,綴著長針的精致戒指從陳攝懷中滑落,跌在台階上連蹦數段,最後磕成了碎片,形如一場亮銀色的花火。
這本是他用來殺三皇女陳露凝的手段,但因為楊賜信準備提前發動滿盈城之變,為了拖延時間方才交出去讓對方故意識破。
這裝戒指的小盒子也布滿了機關符咒,本來應該隻有楊禦成一人能打開操縱。
但楊賜信把它打開了,擺在自己麵前,宣告著楊禦成在才能與布置上的失敗。
現在它又出現在陳攝懷中,不難想象是誰要殺誰,又或者誰要借誰殺誰。
“好算計啊…楊賜信…”楊禦成眼簾低垂,用身邊人都聽不清的音量自言自語著。
自己和老五逃出滿盈城,這一路來四處耽擱,行蹤也完全沒有隱秘性可言,但楊家或者是其他勢力的追兵卻一個都沒來。
這就很好解釋了,他到的地方和要做的事情都是楊賜信想要他做的,一筆生意除掉兩個禍害,何樂而不為呢?
陳攝死於他的野心和愚蠢,而楊禦成則會死於自己的賭性。他在賭自己能夠在對方的計劃中尋得一絲夾縫,由此逃出生天。
所以他逢人便說,殺陳攝並不難。
確實不難,因為這個人無論如何都是要死的,自己隻不過是劇本中的角色。
難的是殺完人之後再活下去。
“陳爺!陳爺!”師爺從屋中跑出,緊緊抱起臉都紫了的知縣爺的屍體,眼中含淚。
沒人知道這兩個家夥有什麽過往,但師爺那焦急悲痛的神情確實不似作偽。
再壞的家夥也會有個好兄弟呢…
“你們…你跟楊賜信是一夥的…?”師爺抬起頭來,向著一眾還沒從老板身死的呆頭兵們放聲咆哮:“殺了他!愣著幹什麽?殺了他!!”
“不是…你誤會了…”楊禦成脫力慘笑,也不知道該怎麽跟他解釋。
院中法陣自剛才那一下陡然變幻之後漸漸停止了運轉,要麽是趙撫蘭被宰了,要麽是陣基石被毀了,無論如何,他那邊的戰鬥已經結束了。
大兵掄著明晃晃的大刀砍來,楊禦成已經無力躲閃了,他現在根本連動一下的力氣都擠不出來,就連另一邊楊雪隱他們的戰鬥都無力關注。
眼看著刀尖就要劈到自己腦袋上了,楊禦成無奈地歎了口氣,閉上了眼睛。
突然,他隻感覺腰間被一隻小手抓住,向著後方猛力一拽。
媽呀,這妮子勁怎麽這麽大?
躲過那奪命一刀,楊禦成被阿閃拉著,幾乎是雙腳懸空地向後退去。
想想也是,這孩子一家子那麽多修行中人,她自己的資質肯定差不到哪去,要不然也不會被天師一脈相中收作弟子了。
之前都忘了問她有沒有修行過了,現在看來應該是還沒入門道,不過倒是練出了一把力氣。
“喝!”阿閃也是急眼了,小小的身子拖著高出自己好大一截的楊禦成咬牙疾奔,有府兵衝出迷陣截殺而來,竟被她伸出小手一拳擊得跌坐在地,摔了個屁墩。
“啊呀!”到底還是小孩子,她這沒有摻雜任何技巧的拳頭捶在對方的板甲上,反而傷到了自己。
阿閃痛呼一聲,緊抓著楊禦成腰帶的手一鬆,兩人立足不穩滾落在地,無數不帶有一絲憐憫的凶刃如鷹隼撲食一般,攜著凜冽寒風呼嘯而落。
不知是從哪裏來的力氣。
楊禦成抱緊阿閃,將她死死護在懷中,就地一滾必過大部分攻擊,但利刃撕裂布匹割在肉體之上的詭異聲音依舊如期響起。
他已經沒有血可以流了,暴露在外的傷口要麽是不自然地外翻著,顯著毫無血色的蒼白,要麽就是直接破開一大片,散發著腐爛的漆黑。
人真的是一種很神奇的東西,隻要腦子還在,心髒不破,靠著凶腹間的一口氣硬頂著,依然可以指揮身體做出相應的動作。
即便頭顱被斬,心脈枯萎,隻要有人記得,那份代表著自己存在過的意誌依舊能留存在這個世界上,比任何事物都要茁壯。
這份力量是從何而來?是什麽東西能讓人一次次如同惡鬼一般爬出死亡的泥沼?
楊禦成緩緩抬起沉重的頭顱,拚盡全力對阿閃作出了一個溫柔的笑臉。
寒光再至,這一次卻被突入眾人中間的利刃蕩開,楊禦成回過頭來,眼前發黑,但還是艱難地辨認出來人是劉憚。
望向另一側,獨自一人硬頂住楊三六的楊雪隱身上的衣服已經碎成了布條,化作黑泥的小地地在他身上飛速流轉。
楊雪隱已不複往日那般冷徹模樣,他咆哮著,不再管任何形象與體麵,如同野獸一般竭盡所能攔在楊三六麵前。
楊三六的攻擊每中一下,整個院子裏都會爆發出一陣像是轟雷,像是戰俘被敲響一般的沉重響聲,小地地為楊雪隱卸去了大部分力道,但此時的他已經無法再承受更多了。
血珠從他的皮膚中迸射而出,楊雪隱猩紅的雙眼中依舊沒有一絲膽怯。
“這是你們楊家的計劃嗎?”劉憚喘著粗氣,脖子上的青筋不斷跳動。
他身上的鎧甲有一半被楊三六一腳踢中,深深嵌入了皮膚之中,一條腿也不自然地彎曲顫抖著,血水順著他身上的傷口不斷滴落。
“不是…”楊禦成沙啞地苦笑一聲:“我也是被玩了,不過這是我自願的,你們隻不過是被我拉來一起送死而已。”
“為什麽?”楊禦成看不到劉憚的表情。
“沒有為什麽…”楊禦成氣息微弱,幾乎下一秒就要力竭一般:“我可以走,可以假裝看不見,活命的方法有很多種…”
“但是不殺陳攝,我心難安,至於你們隻不過是倒黴碰上我,下輩子注意吧…”
鄉內先前被突襲的軍隊此時應該也已經反應過來,開始重整反攻了,參與此事的複國會成員被消滅殆盡隻不過是時間問題。
“哼哼…”劉憚的肩膀顫抖起來,憋了一陣,他再也按耐不住,開始放聲大笑起來。
那笑聲無比豪邁,震得圍上前來的護院軍都紛紛愣住,一時間竟不敢靠近。
“小子,我們也是自願的。”劉憚用劍撐著磚石地麵,轉過頭來笑著說道。
盡管滿頭是血,一隻眼睛也快睜不開了,但那笑容依舊像正午的烈陽一般燦爛。
他大聲咆哮著,拖著一條殘腿,揮劍向著府軍群中衝鋒而去。
為何他會笑呢?前方明明就是死路…
楊禦成無奈地搖了搖頭。
終於,小地地苦撐許久,終於顯露出了疲態,這一次,它沒能替楊雪隱擋下敵人的攻擊。
哢嚓,骨骼碎裂,楊雪隱抬起來護住脖頸的手臂不自然地扭向一旁,連哼都沒哼出一聲,整個人就化作一條細線倒飛出去。
有一物從他懷中掉落。
劉憚已經衝至人群之中,拖著殘軀連斬數人,但無數把前仆後繼的雪亮鋒刃還是來到了他的身前,隻要時間再推進半刻,這院子裏就會多出一串新鮮的血葫蘆。
一切都結束了…
那就在此重新開始吧。
沾染鮮血的石製羅盤軲轆軲轆,滾到了楊禦成的腳邊,上麵那根紅色指針被衝力折斷,碎裂跌落在地,卻依舊死死地指著它的目標。
“阿閃,陳攝已死,這東西我就拿走了…”楊禦成撿起無璀玉,對阿閃爽朗一笑。
“嗯!”阿閃噙著淚水,重重點頭。
呼…楊禦成深深吸了一口這院落中濃重的血氣,以及夏日微風中的泥土香味。
“風動!十…算了,直接來吧!”他將玉石扣於胸口,大聲呼喊道。
一直在院門樓閣上旁觀的黑貓白狼同時抬起腦袋,向著蒼天悠悠鳴叫起來。
世界為之一震,黑焰無根燃起。
楊禦成,於此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