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惡行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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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為沉浮?
沉,指肉體,不管是草編石砌還是金玉點綴,隻要沒有載體,人就什麽也做不了。
但入沉過深,則化為走獸,永無靈覺。一生隻知撕扯吞噬,難得善終。
浮,指精神,世間萬物皆有念想,生靈受欲念驅使,世界方才由靜化動。
但尋浮太遠,則化為飛禽,漂泊無根。難以觸摸這泱泱眾生之中誕生的美好。
人的世界由人創造,也隻有人能影響。
修行,就是由獸化人的縮影。
“你是什麽?”無邊黑暗中,少女動人的聲音如同沙漠中的清泉一般悠悠響起。
“這問題夠弱智的,我當然是人。”少年微笑著向空處朗聲答道。
“你是誰?”黑暗驟然散去,白晝從空處陡然迸出,一瞬間就鋪滿了整個世界。
“我是楊禦成,江北楊家的第四子。”少年的笑容沒有減去半分:“你們呢?”
“……”白光中冉冉生出黑霧,兩者不斷糾纏,最後將世界劃分為黑白兩片天地。
“我是十惡子。”黑色悠悠說道。
“我是十全子。”白色話語回蕩。
“這樣啊…”少年撓了撓頭,不知為何,似乎是本能一般,他緩緩向黑白兩道伸出了雙手:
“你們…跟我一起來吧?”
…………
三年前,無憂無慮的楊家少子就此死去,取而代之的則是一尊承載神靈的雕像。
現在,布滿裂紋的座像終於崩碎,裏麵卻生出了這個世界前所未見的奇異事物。
“黑流…身!”楊禦成周身纏繞舞動不休的黑焰,輕念咒訣。
這夢我似乎在什麽時候做過…還是現在又讓我看了一遍?
楊禦成看向身邊麵帶邪笑,黑蓮長裙化作滔天烈焰的十惡子。
“狗狗…”阿閃睜著大眼睛,抹了一把眼淚,蹲坐在地上看著前方人影。
十全子白衣無風飄擺,身後明澈光環如日輪般懸浮,他轉過身來,俊美慈祥的臉對向阿閃,浮出了和煦的微笑。
“這…這是…”劉憚提起胳膊擦掉嘴角血痕,望向周圍還維持著舉槍刺來的姿勢,卻如同畫片定格一般一動不動的府軍。
場中除了楊禦成三人之外,所有人都僵立在原地,隻有瞳孔在不斷跳動。
“劉隊長,你去幫我看看雪隱吧。”楊禦成從身後伸手搭在劉憚肩上:“那小子沒那麽容易死,不過我估計也快了…”
劉憚轉過身來,愕然望向莫名其妙冒出來的黑白兩人,又抬頭看向楊禦成那淡然的微笑。
算了…之後再問吧。
劉憚眨巴著眼睛,對他點了點頭。
“對了,剛才是這家夥砍了你一刀是吧?”楊禦成突然叫住劉憚,用手指戳著靠在最前麵的大兵的鼻頭沉聲問道。
“嗯?啊?”劉憚不解其意,剛才情況危急,自己哪能注意被誰傷到了?
不過他還是順著楊禦成的意思點了點頭。
楊禦成應了一聲,揮揮手示意他離去,接著又轉頭看向阿閃笑道:
“阿閃,接下來要開始成人節目了…你要不去幫著劉叔叔一起看看雪隱?”
阿閃站起身子,拍了拍褲腿的灰塵,抬起頭來睜大眼睛,興趣滿滿。
楊禦成看向身邊的十全子,兩人對視一眼,一起苦笑著搖了搖頭。
女孩都這樣…
楊禦成出手如電,像捅豆腐一樣一把戳進了那個倒黴大兵的心窩子裏。
貫穿胸膛,楊禦成從其中取出一物,拿起那滿是血腥的跳動肉團在大兵眼前晃了晃。
這是什麽呀?
依舊保持著力劈華山起手姿勢的大兵並不是很理解眼前看到的一切。
“哎呀!”阿閃驚叫一聲,慌忙用小手捂住眼睛,但還留了個指縫在偷偷觀看。
隨手一撇,肉團落地。
仿佛時間重啟。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施加在眾人身上的沉重壓力驟然解除,圍在楊禦成周圍的府軍除了先前被掏心的那個轟然倒下之外,其他人身上都炸起了漆黑色的烈焰。
任何人都能感覺到他們的痛苦,卻無人猜得到那份直入靈魂的劇痛有多麽恐怖。
淒厲的慘叫響徹天南鄉上空。
越過黑焰,師爺在轉瞬之間就來到了楊禦成麵前,深吸一聲,大袖兜滿烈風,拳如隕石墜地一般裹挾無上威勢猛然擊出。
啪,像是孩子家過年往地上甩了個小摔炮,當師爺反應過來的時候,他那布滿老繭的枯瘦拳頭已經被眼前的年輕人死死捏住了。
“你…”他圓睜眼睛,嘴角不斷顫抖。
“你還有用,先別死。”楊禦成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翻轉手腕輕輕一扭。
袖如漩渦,布片飛揚,師爺的整條右臂都被反擰過去,脫離了原本的生長軌跡。
十惡子在一旁冷笑一聲,手捏響指輕輕一打,一朵指甲蓋大小的飄忽黑蓮從她的指縫中遊離而出,飄至縣衙上空。
黑蓮擴散,天地變色,剛要衝上來解救師爺的府中護衛全都身形一滯,一股股漆黑的光團從他們胸口中冒出,歡快地躍向上空。
猶如宣告死亡的精靈。
嘩啦嘩啦,一眾府軍翻倒在地,生氣喪失,而被黑焰點燃的那一圈依舊擺著扭曲掙紮的姿勢僵立原地,隻是口中再無聲息。
師爺的臉因為疼痛與不解扭成一團,黑白相間的碎發沾著汗水散亂地貼在他的額頭上。
勁風倏然而至,那被鮮血擦得無比鋥亮的腿甲橫攔在楊禦成麵門之上,似巨樹倒塌一般轟然而來。
楊三六這無比自信的一腳竟然落空了,作為他突襲目標的少年人僅僅隻是往後撅了下身子,連鐵板橋都沒使出來。
太不尊重人了吧?我好歹也是虛想境哎…
“你敢來跟我動手,說明你那一夜沒有在滿盈城,也根本不知道裏麵發生的事,對吧?”楊禦成站直身子,緩緩開口說道。
“什麽?”楊三六雖然也沒搞明白眼前的情況,但他能清楚的感覺出來,此時在黑暗映照下如同惡魔的楊禦成隻不過是沉浮之境。
不管他有什麽花招,隻要境界有別,那麽我就絕對不可能輸給他…
不然我苦心修行踏入虛想是為了什麽?
“你有多久沒見過楊賜信了?”楊禦成皮笑肉不笑的看著他。
“你到底做了什麽?”楊三六擺好架勢,口中噴吐白霧,蓄勢待發。
“懦夫。”楊禦成冷哼一聲。
“你說什麽!?”
哢———
楊三六怔怔地望著印在自己腿上的腳掌,膝蓋碎裂,鎧甲刺進骨肉之中的痛苦頃刻之間就爬滿了他全身的神經。
“啊啊啊啊啊啊啊———!!”整個人扭成之字形跪倒在地的楊三六扶著自己反扭過去的腿,絕望地放聲哀嚎著。
不可能,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掙紮。
憑什麽…憑什麽可以這麽快啊…
是他偷襲,隻要我能站起來。
家主,難道我真的錯了嗎…?
這種小角色一定…
“楊三六。”
怔怔抬起頭,不甘的淚水從眼角劃下。
自己曾經無比熟悉的那個浪蕩少年,此時正如惡鬼一般,身上沾滿了飛濺的鮮血,麵無表情地看著自己。
“你被開除了。”少年冷冷說道。
鞭腿出,頭顱飛射離體。
楊禦成越過無頭屍神,望向那跪在地上捂著肩膀,頰上全是冷汗的師爺,並無一絲快意。
他抬起頭,凝視著那片舞動的黑蓮。
仿佛楊登明就站在那裏一般。
老城主依舊是那身燙金紅袍,緩緩轉過身來,對楊禦成露出了極少會展現的微笑。
滿盈城毀滅之夜,自己身隕之前,投向自己不成器的兒子的那個笑容。
去吧,禦成。
楊登明笑得無比自豪。
“爹,我走了。”楊禦成閉上雙眼。
縱地而起,楊禦成如雄鷹展翅一般躍之空中黑蓮之上,望著被裂縫一分為二,龍氣翻湧不休的天南鄉之景深吸了一口氣。
鄉中黑煙彌漫,人頭攢動,鄉軍與複國會的戰鬥也到了白熱化的階段。
楊禦成甚至還能看到趙撫蘭那張醜臉沾滿鮮血,正扶著老刀客趔趄著逃離追兵。
十惡子抬手虛抓,臉上的笑容如同那朵黑蓮一般無比絢爛。
十全子立在一旁,微笑著握住了阿閃的小手。
“陳攝已死!天南鄉人!反抗吧!!”他的喊聲轟鳴天際,響徹雲霄。
“被奪走的錢財,盡在此處!欺壓良善者,盡在眼前!站起來吧,天南鄉人!!”
“殺!殺!殺!”高聲大喝著,楊禦成將左手捏成孔雀,右手抓為虎爪。
黑蓮膨脹收縮,形態隨之變幻。
淒豔往事,近在眼前。不歸之人,此時也行過身邊,回眸淺笑。
“虎念孔雀舞!”
花瓣化為手掌,手掌再化為無數手掌,同楊禦成一起領空旋轉一圈驟然泄下,似瀑布飛落。
虛空中傳來一聲悠悠歎息,老者攜家人向少年深施一禮,身影漸漸消散。
臨行前,他們一同望向下方那個正抬著腦袋,眼中閃閃發亮的小女孩,心中無限遺憾。
楊禦成眼角有光點閃過。
痛也好,恨也好。
燒吧,黑焰…燒盡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