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彼岸花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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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
他的表情凝固了,仿佛腦袋被狠狠敲了一棍,視野霎時天旋地轉,意識迅速陷入黑暗。
在意識陷入黑暗之前,他隻聽到韓清夢歇斯底裏般驚恐不甘地叫喊:
“混賬!魂飛魄散,壞我修行,我的道果,我的後天道田啊!!!”
是哪一步走錯了?為什麽沒有成功?是少了檀香還是什麽?他最後不甘地想著,意識徹底陷入黑暗。
……
韓清夢一把扯下鳳冠,披頭散發,宛如女鬼,雙目陰狠,掃向四周,厲聲喝罵:
“都看著作甚,看本小姐的笑話嗎?!”
忽而怒指屍體,一腳踹飛,厲嘯發聲:
“給本小姐把這狗東西扔到亂葬崗去,我要讓他死無葬身之地,氣煞我也!”
她雙手爪握,惶怒四顧:
“我的道果,我的後天道田啊!就這麽沒了!明明隻差最後一步,便能成我後天道田,晉升八品!混賬!!!”
“白君朔,你為何這般蠢,不懂請神玄奧,胡亂請神,如今遭到反噬,致使魂飛魄散,毀我道果,敗我道田,壞我修行,可惡至極!”
“虧得本小姐還陪你演了十年的戲,混賬!”
“氣煞我也!啊!——”
……
“不要打了,爸爸,我錯了,不要打了……”
他滿地打滾,聲嘶力竭,苦苦哀求,希冀能獲得酗酒的男人哪怕一絲憐憫,放緩揮動皮帶的頻率。
“媽媽,別走……”
他追在轎車屁股後麵,不住地哭喊,跌倒又爬起,伸手想抓住什麽,卻隻能望著母親的背影漸行漸遠。
“爺爺,奶奶,別走……”
爸爸患肝癌死後,收養他的爺爺奶奶不久後分別被大伯和二伯家接走,他寄身在小姨家的雜物間,無數次從夢中哭醒。
“阿龍,不要丟下我,啊!——”跟他一起搭夥撿廢品的好兄弟阿龍,趁著他幫忙拖住混混們的空檔,丟下他跑了,腿腳被打折的慘叫也沒能換回他一次回頭……
他進黑工廠,
他進監獄,
他的錢被卷跑,
他住橋洞,
他被人放狗咬,
他擺攤被城管攆,
他進看守所,
他在廣場上繞著旗杆旁若無人地跳舞,
……
黑暗像無情的雨夜將他吞沒,他拖著瘸腿行走在冰冷的柏油路上。
電閃雷鳴間,移步換景,他麻木地行走在逃難人群裏,踩著殘肢斷體和血洗的泥地,被一個名為爹的陌生人賣給一個尖嘴猴腮的人換了三升米,幾經轉手又賣進了一棟高門大院,上書“韓府”。
在這裏,他見到了胖子、猴子、悶葫蘆,還有那個她,如一道閃電劃破黑暗,照亮了他的世界。
漸漸的,他的心裂開了一道縫,越來越大;
眼睛有了光,越來越亮;
臉有了笑,越來越多。
他們一起長大,一起成長,一起哭,一起笑,一起暗戀著那個夢中的女孩,一起暢想著美好的未來。
韓清夢,他的青梅竹馬,他心儀的女孩,他發誓要守護一生的女孩,他刻苦讀書,立誌金榜題名迎娶過門的女孩……
突然,眼前的畫麵如同打碎的鏡子般支離破碎。
入眼的是鬼蜮般的黑暗森林中,月光下一具具血淋淋的屍體,是楊錄,是陳大明,是牛文才,是諸位同窗,他們死了,他們像破麻袋一般被扔在滿是屍臭和屍體的屍坑裏。
野狼在嘶咬著他們的屍體。
綠油油的鬼火在他們的身周飄蕩。
黑魆魆的森林中潛藏的魑魅魍魎在逼近……
“不!!!——”
布滿屍體的大坑中,少年跪坐,向著天上的殘月,發出惡鬼剔骨般淒厲的哀嚎。
他的道田中,一枚種子破土而出,一朵如同鮮血澆注的血色花朵,在淒厲的哀嚎聲中靜靜綻放,搖曳著迷人的身姿。
彼岸花開,死神臨。
……
野狼驚走,魑魅卻步,鬼火盡散。
在少年體內,玄而又玄之地,一座與此處別無二致的亂葬崗顯現出來,一朵血色的彼岸花紮根在一眾屍體之中。
微微搖曳間,少年身處的亂葬崗便卷起一股邪風,這股邪風裹挾著月輝和黑暗,卷入亂葬崗狀的道田中,被彼岸花吸收,迅速成長,破曉時已凝結為一顆紅彤彤的果實。
若是有死神道統的術士路過,能夠看到這一幕的話,便會認出,此正是該道統的術士才能結出的道果,世稱“死神道果”。
當死神道果結成的刹那,一座名為“梓州鎮第一中學”的學校,於亂葬崗一側的廢墟中拔地而起,恢複原貌,正是之前他請神失敗,遭受反噬,隨之坍塌的第一座道田,後來他才知是“儒聖道田”。
也許是死神道果汲取養分的同時也變相補給了它,也許是兩者間產生了某種玄妙的共鳴,它才重新浮現,此時竟也有種子從升旗台上破土而出,迅速發芽,開枝散葉,綻放出一朵水墨畫般的蘭花,水墨蘭花飛速凋零,又結成一顆紅彤彤的道果。
看上去,兩顆道果無論大小顏色一般無二,但是對比兩者的品種,及兩者紮根下的不同景象的道田,卻又似乎透著迥異之處,神秘莫測。
……
白君朔到底沒有死,在關鍵時刻,他體內的殘魂接管了身體,代替了他魂飛魄散,讓他逃過了請神失敗的劫難。
是的,他當年意外穿越到這方天地時,他還在母胎之中,但這具身體卻已存在著另一個靈魂,隻不過是一個三魂少了二魂,七魄隻有一魄的殘魂。
前六歲,他渾渾噩噩,不願醒來,以殘魂為主遊蕩世間,被父親及村人視為癡愚,多遭唾棄欺侮,進入私塾後,他才開始走出來,接管了這具身體。
不曾想,造化弄人,這次殘魂竟主動代替他赴了劫難。
他活了下來,代替了亂葬崗,背負起慘死的同窗們的屍體,活了下來。
他站在山坡上,借著破曉晨光,望向暗沉天空下的城池,他記憶中歌舞升平、熱鬧繁華的天異城不複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座死氣沉沉、陰煞衝天的“餓鬼地獄”。
他深深地凝視了片刻韓府的方向,便收回目光,朝著亂葬崗另一側通向不知何處的山路離去。
現在,他首先要做的是離開此地,此地並不安全,拋開有可能會被韓府發現不說,森林中似乎潛藏著某些讓他不寒而栗的東西,他也必須離開。
為避免被發現,陳大明等人的屍體,他不能動,隻能仍由他們拋屍荒野。
但是沒有關係,他還會回來,等他回來的那一天,整個韓府都將為他們陪葬。
並且這一天不會太遠。
“韓清夢!”
“韓勵!”
“韓家!”
“等我!”
……
炎炎天幕。
幹裂的赤地。
啄食腐肉的黑鴉。
惡臭殘缺的屍體。
煙熏火燎的枯木。
倒地不起的老嫗。
露出半截手臂的沸騰瓦罐。
黑鴉驚起。
這時,一個麵黃肌瘦的女人抱著一個繈褓在奔跑,一個趔趄不慎倒地,繈褓滑落,嬰兒啼哭,被追上來的一個瘦骨嶙峋的男人搶了起來,另一個揪住女人的長發,將她拽起。
雞爪般的手求助似的伸向一旁路過的提刀少年,女子眼中帶著希冀。
然而自始至終,少年的目光都沒有瞄向這邊一眼,隻是提著砍柴刀沉默走過。
嬰兒止啼,女人慘嚎戛然。
白君朔瘦削的身子提著砍柴刀沉默走過,神情說不出的麻木冷漠。
終究是黃粱一夢,哪有什麽太平盛世,分明是人間地獄。
兵荒馬亂,餓殍遍野,妖鬼橫行,才是實情。
兩個月走來,他經曆了太多太多,好幾次險死還生,若非他機敏謹慎,早不知死在哪個犄角旮旯,被人分食了。
他殺過二十三個要吃他的饑民,他砍斷過六隻趁他休憩抓他腳踝或四肢的手,他搶過三塊幹糧,他奪過一袋所剩無幾的水……
他被割腦袋充數的亂兵追擊,他被骨瘦如柴的野狗追攆……
他摸過屍體,他看到過前一刻還一路同行,後一刻便背後捅刀子的情形。
他撞見過妖怪吸人精血,他碰見過鬼魅勾人魂魄,他還見到過好幾撥不同陣營的修士請神鬥法,奪取道果,揚長而去。
所以他活到了現在。
於是他明白了這方天地的真相:
凡人世界,人吃人。
超凡世界,人吃人。
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份是術士。
他知道了這世間不止儒聖道統一個體係,不止儒聖道統可以請神。
他知道了他的亂葬崗道田屬於死神道統,他的初中道田屬於儒聖道統。
他隻是不知道他雙田共存的情況,在這外麵,是多數,還是少數。
他不知道的東西還有太多太多,比如他那次請神為什麽失敗?韓清夢奪他道果,說是為了晉升八品,那境界是如何劃分的?這世間有多少種道統?不同道統的晉升方法是一樣的嗎,除了奪取道果,是否還有別的條件?
等等,等等。
但這些問題之中,他最想知道答案的是:那次請神為什麽失敗?
因為這關乎到他能否獲取到超凡的力量,在這個人吃人的世界活下去,這極其關鍵。
倘若命都不保,那剩下的問題知道了也毫無意義。
可是兩個月下來,他毫無收獲,因為他不可能跑到別人的麵前去問,這跟找死沒什麽區別。
即便是去摸那些剛死不久的術士的屍體,也隻收獲了一個標著“去穀丹”的空玉瓶、一件被他此刻套在衣服內的不知什麽獸皮做成的獸皮甲,一把此刻被他握在手中的砍柴刀,一張地圖,一把檀香,一些碎銀和銅錢,以及一些暫時沒看出有什麽用的雜物。
顯然,這些死人身上的貴重物品早就被殺他的人摸走了。
留給他的,不過是一些別人看不上眼的玩意兒。
他此行的目的地,就是那張地圖上標注的蘭芝縣,這處已經是距離天異城最近的城池了。
兩個月左右從天異城出發,尚未走到距離天異城最近的城池,窺一斑而知全豹,可見這個世界比他想象中的麵積還要大。
在沒有地圖之前,他靠自己,隻找到一些破敗荒蕪的村落。
而他去蘭芝縣的目的,就是看能否找到變強的方法,哪怕希望渺茫。
……
“操天道、化兩儀,生陰陽、轉乾坤,應赦令。”
“天地無極,乾坤借法,”
“臨、兵、鬥、者、皆、陣、列、前、行,”
“神其聽之,應則從之,如律令,”
“——請赤腳大仙劉海!”
天色漸暗,白君朔埋頭趕路,正想尋一處地方落腳,忽而聽到前方的枯木林中傳來幾聲暴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