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求學長安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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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1
    天鳳四年(公元17年),劉秀終於進入了長安太學。
    太學在西周時便有了雛形,隻是那時不叫太學,也不以傳授知識為目的,不過是進行祭祀、議政、禮儀等活動的地方,到漢武帝時才正式設為太學,由博士給太學生講授儒家經典,最初的學生隻有五十名博士子弟,主要是貴族子弟或很有才名之人,這些學生經過學習和選拔後可成為朝廷官員的候選人員。到漢昭帝時太學學生增至一百人,到了王莽時代,新朝廷不斷推出新政,為體現對天下人才的渴求與尊重,太學改成了凡有才能的人都可以上的學校,太學的學生數量一下劇增,人數竟超過了一萬。有些是新貴王孫,如王莽家族以及跟隨他們發達起來的富家公子,有些是沒落子弟,比如像劉秀這樣有過家族淵源卻已經淪為平民的子弟,有些是因才名被招入,如少年神童鄧禹,還有很多是為求功名遊學而來的,如劉秀的同鄉人朱祐,早兩年就已經在長安遊學了。劉秀既是沒落子弟,也是遊學而來,既為增長學識,也為尋找出人頭地的機會,畢竟在太學有機會參與考試與選拔。
    自王莽掌權以來,社會開始流行讖緯之學,即能夠預言未來事件或昭示吉凶的神秘學問。王莽就是利用圖讖,讓天下人相信他是真命天子。在平帝去世的當月,有武功人在疏浚水井時得到一塊白色符石,上圓下方,刻有紅色文字“告安漢公莽為皇帝”。武功人將符石獻給朝廷,群臣便建議加封王莽為“攝皇帝”。不久,太學的學生哀章製作了《天帝行璽金櫃圖》和《赤帝行璽某傳予黃帝金策書》兩本書,藏於銅櫃之中,然後將銅櫃放於祭祀劉邦的高廟之中,而後佯裝意外發現並告知朝廷。王莽便借受命於高祖之靈符而正式稱帝,哀章因此受封加爵。太學學生迎合的如此出色,因此深受王莽青睞,對讖緯尤為重視,這也是太學得以興旺的重要原因。
    太學發展多年,已經非常成熟,細分出很多專業,一部經書就是一個專業。在太學中比較流行的是儒家五經《周易》、《尚書》、《詩經》、《禮記》和《春秋》。這些經書經過曆代大師的注釋和講解,已經延伸為非常龐雜的體係,一本經書可能原文隻有數千或數萬字,而其注釋和講義卻有幾十萬字。太學生們入學時一般都會拜投在某位大師名下選擇某個專業學習。
    劉秀與鄧禹初到長安,去拜見國師劉歆,希望投到他的名下。劉歆改名為劉秀已經二十多年了,但大家還是習慣他是劉歆,除了他自己,沒有人認為他是劉秀。
    劉歆見劉秀和鄧禹器宇不凡,又聽劉秀是劉家宗室,倒有幾分熱情。一問姓名,竟與自己同名,便有幾分不悅,問劉秀道:“你是何時取這個名字的?”
    “我出生時就有了這個名字。”劉秀沒想到自己的名字會讓國師一臉不悅。
    劉歆仔細打量著劉秀,見劉秀雖然容貌不凡,但一臉溫雅,毫無過人之氣,渾身上下,純淨自然,也沒有半分江湖之氣,心中漸漸踏實下來。又見劉秀一臉無辜地看著自己,心中便又有了幾分好感,笑問道:“你父母給你取這個名字是因為你長相秀氣嗎?”
    劉秀臉色一紅,見劉歆雖然精神矍鑠,但麵色蒼老,表情嚴肅,幾根又長又亂的眉毛翹立在灰黑的眼睛上方,像兩叢讓人踩踏過的一叢梭草被胡亂的丟在眼眶上。劉秀不知劉歆是在嘲笑自己還是另有他意,不願說起父親給自己取名的緣由,一時竟不知如何回答。
    劉秀的窘迫讓劉歆更加踏實,在劉歆看來,不堪嘲弄的人顯然成不了大器。
    鄧禹在一旁道:“國師大人,文叔是因為家裏詩書流香,所以取這樣的名字。”
    “是嗎,詩書流香?你們讀過什麽書?”劉歆眉毛一翹,像剛遭踩踏的亂草被挪開了腳。
    鄧禹道:“《詩經》、《戰國策》、《春秋繁露》、《爾雅》、《論語》都讀過一些,不過隻是知道一點皮毛。”
    劉秀也走出了方才的尷尬,“我們讀的書不多,所以想拜國師學習。”
    劉歆微微一笑,“你們已經讀了不少,我知道的也不過是些皮毛而已,你們想學什麽皮毛呢?”
    “我們愚鈍無知,不知學什麽好,請國師指點。”劉秀對想學什麽確實也沒有仔細思慮過。
    劉歆眉頭一抖,不悅道:“天下學問,浩如煙海,你們自己想學什麽尚且不知,我又能指點你們什麽?”
    “國師學富五車,見識卓絕,對於天下之勢洞若觀火。我們年輕無識,不知深淺。”劉秀見劉歆漸有悅色,接著道:“我們遠道而來,不是為了謀求生存之計,而是希望拜遇名師,能夠得有所學,順應時變。將來能為國家建功立業,不負名師教誨。”
    劉歆嘿嘿一笑,“天下可有順應時變的學問?老夫也願請教。”
    “天下太平時,當有經綸濟世之道,天下混亂時,當有扶危濟困之術。我們便想學能濟世惠民的知識。不是莽夫武力,而是知識與能力。”劉秀不在乎劉歆的大笑,一臉平靜,說得不卑不亢。
    劉歆凝住笑,吃驚地看著劉秀,半響不語。而後道:“知識都會有用,但凡是有大作為的學問都不是能學來的,你們年紀輕輕,見識不凡,先去太學從基礎的東西開始學吧。至於順應時變之學問,老夫也正在探尋,如有成效,你們自會知道,如無成效,跟我學又有何益?”
    劉秀和鄧禹見劉歆委婉拒絕,心中很是失望。鄧禹道:“國師名重天下,不將知識傳於天下豈不可惜,難道擔心我們會負了你的學問嗎?”
    “你以為你們就能代表天下,”劉歆突然臉色陰冷,用手指在桌上輕輕敲了敲,把身子往後一仰,冷笑一聲,“我從不以傳授知識為束縛,我隻是想多點時間搜集整理經典書籍,讓天下人能知如何讀書,讓更多的人知曉詩書禮儀。”原來劉歆的父親劉向編纂過圖書分類之書《別錄》,受人推崇,但劉歆卻認為《別錄》編撰的不夠完整,雄心勃勃地要編撰成門類更全的綜合性圖書分類目錄《七略》。
    劉秀懇求道:“我們不是天下人,但天下人可以從我們開始,國師如不棄,我們願意跟隨您一起學習整理。”
    劉歆“哼”了一聲,“求學之道沒有機竅,小子爬行未學,竟敢言飛?不要好高騖遠,到太學來就老老實實讀書吧。”
    劉秀滿臉通紅,劉歆也不顧二人的尷尬,徑直去了。
    4-2
    劉秀最終拜在中大夫許子威門下學習《尚書》。
    除鄧禹外,與劉秀同住一室的還有來自其他州郡的嚴光和彊華。幾人各學不同專業,劉秀學的《尚書》是中國最早的史書,記述了古代曆史事件、皇家生活和朝廷變遷。鄧禹學的《詩經》,是中國最早的詩歌總集,語言精煉優美,涉及周朝時不同階層不同地域的文化風情。嚴光學的上穀《春秋》,是記載魯國史事的史書,因為魯國是當時天下諸侯國中的禮儀之邦,所以魯國的國史在各國國史中最具影響力。彊華學的《周易》,是總結和推衍天下萬物變化規律的經學之書。
    幾人雖然學的各不相同,但彼此友善,都希望學有所成或是得有功名。但大家又並不以功名為意,彼此常常拿功名取笑作樂。
    這日,彊華和劉秀又各為所學爭辯。彊華取笑劉秀學那些過去的宮廷事件和皇家禮儀毫無意義,簡直是荒廢光陰,還不如跟著自己去鑽研圖讖。
    劉秀反駁道:“學習過去的東西才能把握好現在,不知官家生活,怎麽能成國家良吏,不知天子之儀,怎麽能做社稷重臣。”
    “非也,人生不是為官吏而生。老朽之人效仿過去,聰明之人盼知未來。我若學透易經,便能斷定你們各位的前程,豈不妙哉。”彊華對劉秀之話不以為然。
    劉秀對彊華的話更是不以為然,嘻嘻笑道:“仲華學《詩經》,我能理解,仲華年輕,詩經多有美妙詩篇,可以用詩打動美人芳心。子陵學《春秋》,可以執掌天下禮儀,傳播孔孟之道。你學《周易》有什麽用呢,你算不算計,人生的命運都在那裏。”
    “那可不一樣,知道命運的人才能掌握命運。”
    劉秀大笑,“你恰恰弄錯了,不知道命運的人才能去改變和掌握命運。如果已經知道命運了,你還改變什麽?坐在家裏等著就行。”
    鄧禹跟著大笑,嚴光自顧自看著書,沒有理會他們的說話。
    彊華麵無表情道:“小運無所謂改變與掌握,大運則唯有改變才有掌握。”
    劉秀笑道:“不管大運小運,自己能努力把握住的命運才是自己的人生,否則你算得再好有什麽用。是好命也不能等著天上落金子,是歹命也不能在家裏坐以待斃,你說還需要你算什麽呢?”
    彊華想要分辨卻一時無語。
    鄧禹笑道:“這麽說來,我是學對了,我學習《詩經》,至少學點文才,將來能起草公文,不至於奔忙無為。”
    “喲,那將來鄧大人起草公文時別忘了提攜我們。”劉秀向鄧禹抱拳一笑。
    鄧禹也裝腔作勢向劉秀抱拳,“好說好說。”
    彊華嘿嘿兩聲,不屑道:“這《易經》哪是凡夫俗子所能看懂的。”
    劉秀裝出一臉莊重,“強兄這句話極對,這書不是凡夫俗子所能看懂的,看懂了就是凡夫俗子了。”
    鄧禹又是大笑。
    彊華正色道:“《易經》乃天地智慧之集大成,如今的讖緯之學便源自於此。學《易經》能知曉天地之變與時勢之分,洞曉天機而不失於時,凡夫俗子能明了嗎?”
    劉秀不屑,笑道:“好,那你現在就為我們說說天下之變?讓我們早作圖謀。”
    彊華臉上一紅,依然不以為意,“我現在正在尋找一本叫《赤伏符》的書,那上麵就有當今時勢大變的讖語。”
    “好啊,等你找到了,我一定第一個來拜讀。隻怕到那時已經白發蒼蒼,讀完後的命運也隻剩走向墳墓了。”
    嚴光突然直起身,搖搖頭道:“盡是胡言,天下大勢不過人為,天下大道隻在民心。”
    劉秀感歎,“看來還是子陵學《春秋》悟到了天下大義。”
    四人正說話,忽聽外麵一陣哄鬧,也不知發生了什麽事情,幾人忙出去看個究竟。
    隻見有人在往外奔跑,依稀聽到有人在說“赤伏符”,彊華兩眼發亮,拉起劉秀就跑,急道:“快,跟著去,那是天下至寶之書。”
    劉秀不以為然,但見很多人在往外跑,心中好奇,便也跟著彊華往外而去。
    4-3
    一出太學的大門,便是兩條交叉的寬闊大道。一條大道三丈見寬,正對大門,向西一直延伸到桂宮與東西市之間的雍門,另一條大道五丈見寬,與大門平行,向南一直連接到未央宮的北闕門。四周宮殿房屋,有的高約數丈,有的高約十數丈,房簷殿頂鋪陳著藍、白、紅、黑四色瓦當和各種奇獸圖像,這些鱗次櫛比的各色建築被不同規格的街道分成了王公貴人居住的國宅區和平民百姓居住的閭裏,整個城市繁華有致張弛有度。劉秀自來長安後,一直在太學裏專心讀書,很少到外麵遊玩,今日見這城市風光,真覺熱鬧非凡。
    大街上人山人海。劉秀幾人跑到外麵,很快就淹沒在人群之中了,隻見人叢湧動,四周議論紛紛。忽聽有人道:“執金吾來了!”執金吾是管理京城治安的最高長官。
    隻見一列車馬隊列緩緩而來,八名騎兵手握長戟在前麵開道。街道上的人紛紛閃向兩邊,而後是四匹清一色的高大駿馬拉著的馬車,一輛接一輛,馬車裝飾得金碧輝煌,在陽光下閃著耀眼的光亮。街道兩邊人流如潮,高大的樹木把兩邊建築襯托得格外雄偉,陽光落在碧綠的枝葉上,隨風閃耀出萬千光芒,放眼望去,煙雲浮光,紅塵流蕩。
    劉秀和彊華看著這般恢弘氣勢,不禁駐足觀望。彊華道:“這執金吾快趕上天子的氣派了,豈不是亂了規矩?”劉秀充耳不聞,隻覺心中震撼,突然想到陰麗華將來要嫁王公將相隻怕就是這等氣勢,心中既是悵然又是向往。不禁自言自語歎道:“仕宦當做執金吾,娶妻當娶陰麗華。人生無憾也!”
    彊華一臉疑惑,“陰麗華?”
    劉秀默然不語,抬頭看向遠方。遠處霞光閃耀,恍如陰麗華那美麗的笑靨浮現在劉秀的心中。劉秀默想,總有一天,也要功名顯赫,成為耀眼的英雄,娶回心中最美麗的女子,做世上最稱心的人。
    鄧禹忽然從旁邊冒了出來,嘻嘻笑道:“以文叔之才德,何足道哉。”
    劉秀嚇了一跳,頓時滿臉通紅,心中尷尬。但出自鄧禹,一派真心,劉秀不覺心中一熱,自嘲一笑,心中默想“人生如此,夫複何求”。
    鄧禹還要說話,就聽彊華道:“走,到前麵去看看,聽人說藏書閣發生變故,說不定與《赤伏符》有關。”
    兩人心中好奇,跟著彊華走入人群。走出沒多遠,人潮湧動更甚,三人很快就被人叢擠散。劉秀回頭不見彊華和鄧禹,便隨著人流前行。走不多遠,見一條更寬闊的大道,直貫南北,看不見路盡頭,隻能看見遠處城牆殿樓,層層疊疊,沒有盡頭。主道寬約六七丈,兩邊輔道也不下三四丈,中間隔著兩行一抱粗的古槐,上麵樹蔭遮天蔽日,下麵人群川流不息。劉秀了無興趣,轉身回走,沒走幾步,竟發現有條橫向的街道,雖然窄了不少,卻沒有人流如潮,隻有稀稀落落的行人。
    劉秀拐進橫街,忽聽前麵有人嬉笑道:“陰家女子果是不錯。”笑聲猥瑣,令人生厭。
    劉秀大吃一驚,依稀就是南陽新野的口音。陰姓是小姓,不知陰家女子與陰麗華有什麽關係?抬頭看去,卻是兩個穿著普通民服的男子,看不清模樣,但見兩人不急不緩,行走姿勢卻是訓練有素。劉秀心中隱隱感覺這兩人不是普通百姓,聽說過朝廷的大內密探甚至繡衣使者常常喬裝成百姓暗訪民情,難道他們也是?
    隻聽另一人道:“皇上如此年紀還要選秀?”
    “不選秀能有你我的機會?”
    兩人嘿嘿一笑,一人道:“看來天意是要成全我們。”
    另一人道:“聽說陰家在新野很有勢力,不知怎麽也會……”
    劉秀心中一緊,旁邊那人道:“再有勢力能強過當今新皇?現在是我們王家人天下,劉姓爺都得乖乖讓位,一個女子算什麽,就當賞賜你我了。”
    “還得小心為是!”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隨便一個女子,誰能認得出是誰家?”說完自得一笑,另一人也跟著猥褻一笑,隨後又轉頭看看四周。
    劉秀生性謹慎,又勤習武功,向來對四周情景格外警覺,早已聽清二人對話。劉秀快走幾步,上前叫道:“二位官人。”
    兩人猛然回頭,一臉狐疑地看著劉秀,見劉秀麵色和善,這才放下心來。
    劉秀道:“我是南陽人,看兩位大哥也像南陽人,就鬥膽來問問。”
    兩人聽劉秀的口音相近,倒有幾分親切,臉色顯出一絲和藹,笑道:“你小子夠機靈啊,用眼睛就能攀到同鄉。”
    劉秀笑道:“遠離家鄉,看兩位哥哥麵善,心中覺得親切,就來相問了,以後還望哥哥多指教。”
    “你在京城做什麽?”
    “現在太學讀書,今日適逢假日,出來轉轉。能遇到同鄉真是幸會,我叫馬三,不知二位如何稱呼?”
    兩人聽劉秀是在太學讀書,又見他儀表堂堂,長相不俗,心中倒也不敢小瞧。一人道:“我叫王坤。”
    “我叫王源。”
    劉秀道:“今日也是有緣,我做東,請兩位哥哥一起小飲幾杯如何。”
    王坤笑道:“好說好說。”
    王源對王坤嘿嘿一笑,然後對劉秀道:“今日還有點事,改天再說。”
    劉秀也不勉強,“好,今日權當認識兩位哥哥,下次找機會請你們痛飲一番。”說完跟在二人旁邊,邊走邊問道:“二位大哥在京城幾年了?”
    “五年。”
    “一看二位就是年輕有為,以後還望你們多指點。”
    “我們也不過混口飯吃。”
    劉秀見他倆不肯多說,也假裝不在意,“以後有機會我跟著你們混,還望兩位大哥多提攜。”
    兩人見劉秀眉清目秀聰明伶俐,又謙恭有禮,兩人也很爽快,“好,沒問題。”王坤道:“你學過功夫嗎?”
    “練過幾年。”
    “那就好,我們正好需要對南陽熟悉的家鄉人,看來你小子今天真是走大運了。”
    正說著,王坤忽然停身道:“我們今日有事就不多說了,你哪天有空到這邊來找我們就行。”王坤抬手指了指巷道處一座臨街房子。
    劉秀不好細問,隻好告辭。劉秀避開二人,遠遠跟著,隻見兩人前行一陣,一轉身就進入一房中。房子旁邊是一間壽衣鋪,鋪子上稀稀拉拉地擺著一些東西,旁邊卻沒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