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顏色青綠漸深，夕陽西下，樹木枝葉半麵金黃，另一麵漆黑如墨，樹下地上的氛圍已經徹底靜了下來。
    此時此地，已是完全不屬於人族。
    吳乾在林中搜尋至此，已經足足有三個多時辰，飯都沒時間吃，同行的小狐狸不斷給他指示他該如何尋找，他本身已經算是個出色的獵手，但跟小狐狸肯定還是比不了。
    “晚上冷了許多，濁氣下沉，瘴氣也有一些，要不先算了吧？”
    吳乾凝神聽著四處八方的動靜，在林中，耳朵鼻子的作用要遠遠大於眼睛。
    太陽已經隻剩下半張臉露在山外，隻有極少的陽光透過層層疊疊的密林，呈絲狀投射進這片空間。
    夜，馬上就要來了，空氣開始變得濃稠。
    “半個時辰。”
    吳乾摸了摸小狐狸的頭，以前她是非常反感別人摸她頭，今天吳乾已經有意無意摸了好多次，毛茸茸的，絲滑流暢，手感極好。
    有多好呢，就手感來說，吳乾在老家摸過的所有玩具，都遠遠不及。
    非要比，也就初戀的手罷，可惜這個並未親身體會到過，也沒法比個高下。
    “好吧。”
    雖然這許久的時間下來，吳乾處處照顧她的情緒，但她始終提不起興致，遠沒有往日裏湊熱鬧的活潑感覺。
    ……
    “這狗崽子……”
    梁照水說地有點咬牙切齒。
    “年輕人精力旺盛，哎，也有點太過了吧！”
    李石生苦笑出聲，他們之前看到吳乾半路停下來沉思了許久，本以為對方已經冷靜下來，結果後邊跟了大半天，這馬上就要天黑了，再這麽逛下去，兩把老骨頭就算不散架，可也要耽誤其他事的。
    他心中也有些猶豫，其實他的目的已經算是達到了，這位老友心中早早認可了吳乾，出於好奇和重視，才一直跟到現在，他跟自己不同，事情太多，沒麽多時間耽誤，一兩天就是極限了。
    “要不……”
    “噓，有動靜！”
    最初的線索源於一股刺鼻的腐臭。
    當吳乾借著太陽最後的微光，看到那一節沾著些許穢物、發出腐臭氣味的半截臂骨時，他所有的正麵情緒盡數湮滅，仿佛是一座馬上就要爆發的海底火山。
    冰冷，而又極度熾熱。
    小狐狸的毛發炸了一瞬，隨後幹嘔起來。
    注意到她的反應，吳乾突然感覺好受了許多，被負麵情緒盡數占據的頭腦也開始運轉。
    “別看了。”
    吳乾擋住小狐狸的眼睛，快步順著氣味更加濃烈的方向走去。
    某一刻，吳乾站定。
    他看到了，他眼前的景象。
    周圍幾乎已經完全暗了下來，但仍然能清晰看到黑狐巨大的輪廓，接近丈許的體長，側躺在草叢之中，毛發枯敗稀鬆，許多地方已經脫落，露出褶皺粗糙的皮膚。
    這體型巨大的狐狸，渾身上下都散發著與周圍的腐臭相同而又迥異的氣息——對方的身體尚存，但靈魂已經朽敗。
    無論是巨大黑狐身周的骨肉碎塊，還是那燈籠一般明亮且刺目的狐眼，時時刻刻都如刀針一般，刺激著他的精神。
    那被擄走孩子的怨魂在鞭策他立刻出手斬殺老狐，但對方巨大的體型，和嘲諷的眼神，又強行讓他提起理智，不停地暗示自己。
    動手，就是死！
    動手，不僅解決不了問題，還會白白搭上性命！
    一股憤怒湧起，卻並非針對老狐，而是因為自己的膽怯和懦弱。
    緊接著來的，就是蒼白的無力感。
    這隻狐狸所有的生命力和戰鬥力，似乎都集中於一雙眼睛，不知道為什麽，這種明亮卻給人一種強弩之末的感覺。
    對，就像煙花泯滅前的那種極致的光亮！
    忽然，明亮的目光中，閃過絕大的詫異。
    “啊！”
    肩膀上的小狐狸幾乎是慘叫著哭出聲來，猛地衝向老狐。
    吳乾救之不及，魂都快嚇掉了。
    “小一啊……”
    小狐狸撲倒老狐狸臉上，不住地蹭來蹭去。
    “三爺爺，你怎麽了！”
    “你怎麽了，快說啊，哇……”
    小狐狸一邊哭著一邊在狐狸身上爬來爬去，撕心裂肺的哭聲愈發地悲慟。
    “怎麽了怎麽了怎麽了……”
    吳乾訥訥站在一旁，腦子亂的很。
    “小一別哭，爺爺沒事。”
    蒼老虛弱的聲音傳來。
    “你怎麽和人族混在一起？”
    “我、我、我……哇~”
    小狐狸強行止住哭泣，但還是止不住。
    “嗬嗬，好了好了，爺爺不跟他計較，沒想到彌留之際竟還能遇到我可愛的小一，也算無憾了。”
    小狐狸用小爪子不停地為她的三爺爺擦去嘴邊的血漬汙垢，悲傷抽泣難以自製。
    “這位……狐族前輩？”
    “住口！再多說一字，老夫嚼碎了你！”
    吳乾臉色鐵青，但確實未再多說一字。
    “爺、爺、爺爺，不要。”
    小狐狸明顯有些著急，聲音哆嗦著趕忙叫停三爺爺。
    老狐將目光轉向小狐狸，不再看吳乾，隻當他不存在。
    “嗬嗬，小一啊，別擦啦，髒，”
    “不髒，不髒的！”
    眼淚止不住。
    “小一呀，老頭子可不是故意要吃人的，隻是受傷過重，神智有些不清楚，獸性本能占了上風，你看我現在，連身體的變化都控製不了啦。”
    “是的是的，爺爺才不會吃人！”
    “哈哈哈，回過神來我也惡心了許久呢。”
    老狐狸慈祥的安撫著小狐狸，又像是在向她解釋。
    吳乾背後的手緊緊握著劍身，仿佛是要將它攥碎掉，心緒複雜，難以言喻。
    “那邊的人族小子！”
    “……”
    吳乾看向老狐，目光竟沒有多少懼意。
    “嗬！”
    “有意思，小崽子，老夫雖命不久矣，但殺你比捏死螞蟻也難不了多少，看在我家小一的份上，饒你一命，我死後，頭顱便送與你交差了吧！”
    老狐若有若無地向吳乾身後看了一眼，意味難明。
    “不行！不行！不行！”
    “誰也不能動我三爺爺！”
    到這時，老狐的目光中才終於露出一絲悲色。
    “都會死的……”
    老狐喃喃說了一句，用碩大的頭顱蹭了蹭小狐狸，隨後目中射出兩道光芒，將小狐狸籠罩。
    小狐狸稍微掙紮兩下，便甜甜睡去，隨著時間推移，老狐明亮的目光漸漸暗淡，當小狐狸身上的光芒斂去，老狐已是風中殘燭。
    小狐狸的身體緩緩飄起，飄向吳乾。
    “命嗬……”
    老狐仰頭望向被林木遮掩，破碎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