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乾抱著熟睡的小狐狸，心想，這老王八一定給個她一個安心的好夢吧！
    可夢，終究會醒。
    他早早明白人心複雜，世事艱難的道理，然懂得與經曆，又哪裏能夠相比。
    心中積攢的苦楚，從泛濫，到粘稠，現在，已經慢慢變得堅硬，它與同情相磨，與勇敢善良相磨，與懦弱膽怯相磨……苦楚宛若吸了養分，還在緩緩漲大，而其他的所有，都已經鮮血淋漓。
    老狐早已逝去，殘破蒼老的身體和不怒而威仰天而望的巨大頭顱，仍然有霸氣的威勢，能夠輕易震懾宵小。
    吳乾好像就是那個宵小。
    對方說將自己的頭顱送給吳乾了，但吳乾始沒有向前踏出一步。
    這倒不是他懦弱了，而是……不知該如何向小狐狸交代。
    一隻手拍向吳乾肩膀。
    身體下意識躲開，隨後才看清來人。
    “抱歉，這件事……實在超人意料。”
    李石生將手收回，用略帶歉意的語氣說道。
    還有一人，與李石生並排而立，個頭相仿，但穿著給人的感覺更加“正”，長相也是如此。
    “三爺爺……哎，看走眼了！”
    梁照水心中悲歎，這可是兩位大人物，稍有差池甚至會對狐族與人間一方的關係都有影響，如今竟一位死在自家地界，且死狀淒慘，死因不明。
    這簡直就是天降橫禍！
    一瞬間，梁照水腦子裏轉過無數方案。
    比如，最直接的，將老狐好生收斂，然後將這狐族的小姐恭敬地安全送回；
    或者向上通報，讓老大來處理此事；
    又或者……滅口……消去一切痕跡。
    梁照水轉眼就把第三方案否決，倒不是他怕，而是這等強者，或許能夠與老大比肩，憑借自己的能力，絕無可能做到清除掉所有痕跡，反而可能弄巧成拙，自己端起屎盆子，扣在自己的頭上。
    第二種……時間又顯得有些不太夠，那麽……
    “嗯哼！”
    安詳睡著的小狐狸仿佛做了噩夢，身體一陣顫抖，隨後呻吟出聲，猛地睜開眼睛。
    哭聲再次響起，隻不過這次是克製的抽泣。
    三人在一旁靜靜地站著，許久之後，伏在老狐脖頸處的小狐狸才止住哭泣，漸漸控製住了自己的情緒。
    小狐狸從老狐的屍身上跳下，小小的一團在地上緩步向他們走來。
    走著走著，她周圍泛起光芒，一陣模糊的光暈亮起，當光暈散去，一位麵目青稚，但身形婷婷玉立的女體輪廓漸漸清晰。
    有人無風而動，背對小狐狸，麵向另外兩人。
    吳乾麵色木然，眼神平靜，猶如一堵牆立在中央，內裏似乎有驚濤駭浪在醞釀。
    梁照水與李石生同時側轉，當發現自己與對方幾乎貼著鼻子麵對麵之後，都是心中暗道一聲晦氣，立刻轉身背對對方。
    “好了，阿乾哥……”
    聲音輕柔酥脆，還帶著女孩獨有的稚嫩，甚至還有不該在這個年紀出現的幾絲媚意隱含其中。
    吳乾心中仿佛被刺了一下，沒什麽驚豔感動，反而無端多出了幾分距離感。
    他向前走了兩步，然後才轉過身看向小狐狸，在此之前，他是不知道對方竟然能夠化形的。
    其實，在此之前，小狐狸也不知道，她竟能夠獨自化形。
    青春靚麗，穿著得體，五官清秀，大約跟富貴人家的美貌女子似乎也並未有多大不同。
    唯獨唯獨那雙眼睛，清澈靈動，真的好似會說話一般。
    隻是此刻她眼圈通紅且已經腫脹起來，無端又添了幾分楚楚可憐的感覺。
    看到吳乾那刻意保持距離的模樣，她心中不僅沒有絲毫芥蒂，反而更添感動。
    他很想與吳乾多吐一吐苦水，但眼前還有更緊要些的事要處理。
    “兩位。”
    小狐狸向李石生、梁照水行禮，卻是江湖人的禮節，兩人心中哭笑不得，但並未表露出來，恭敬還禮。
    這個不是什麽鬼的長輩對晚輩，此時此刻，雙方幾乎是大鼎王朝和狐族雙方的各自代表，禮節上絕不可輕。
    “此事與鼎朝子民、官府無幹，雖然三爺爺害了兩條無辜性命，但……他身份特殊，實在不能交與你們，否則可能會帶來更大的麻煩，那對母子……”
    小狐狸眼中露出極為掙紮和無奈的神色，人家都絕戶了，就算想補償都無法可想。
    吳乾神色黯淡，李石生、梁照水稍微一沉默，便將此事帶過。
    “貴客有心了，此事……也隻能算他們娘兩倒黴，有些事向來如此，也……隻能如此。”
    原本官階更高梁照水應該與小狐狸交洽，但此刻卻是李石生作為代表，站在最前同小狐狸交談，梁照水眉目低垂，讓人看不清表情，仿佛是李石生的一個手下。
    “……暫且便如此吧，待我回去分清是由，再來賠罪！”
    隨著交談進行，小狐狸的聲音似乎也在一點點變得成熟穩重，言行舉止顧盼從容，除卻顯得纖細矮小的體型，以及青澀的麵容，就算比之大多數成年人，還要更像成年人。
    這給吳乾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就好像昨天還與他嬉戲玩鬧、泥裏邊打滾的可愛閨女，突然就在今天變成了能力不遜於老父親的幹練女強人。
    三分怪異，六分慨歎，以及……十分驕傲。
    小狐狸說了不少場麵話，暗中卻是把吳乾如何與自己巧遇告知了李石生，免得對方生疑，同時也若有若無地警告對方，不管什麽事，至少要保證吳乾的安全。
    如果吳乾聽到這番暗中的對話，想必一定會倍感欣慰。
    一刻鍾後，原地隻剩下吳乾和小狐狸兩人，老狐的巨大屍身，已經被小狐狸不知道用什麽辦法收了起來。
    小狐狸款款走到吳乾身前，大約隻到他的胸口。
    “阿乾哥……”
    小狐狸張開雙臂撲向吳乾。
    吳乾及時後退。
    小狐狸撲個空差點摔倒，一臉的羞惱。
    她又撲。
    他又退。
    他再撲，
    他還退。
    “哼！”
    小狐狸肺快氣炸了，冷哼一聲，把月許前還磕磕絆絆的法術熟練地用了出來。
    見小狐狸如此頭鐵還要往懷裏鑽，他便欲要退遠一些，然則轉頭一看，身後原本的茂密森林，突然變成了邪風陣陣的萬丈懸崖，他下意識停了下來。
    小狐狸撞入懷中，再不強忍，大哭出聲，將鼻涕眼淚盡數蹭到他胸口上。
    這一刻，他想起了遠在天邊的妹妹，和楊妞。
    異界他鄉，能夠再次體會被人依賴信任的感覺，真好。
    “我走了！”
    還不待他細細品味，不過十數個呼吸的功夫，小狐狸已經消失在茂密的樹林中，要不是胸前的衣服濕噠噠黏糊糊的，他還以為做了夢。
    “……”
    他望著小狐狸消失的方向，扯起嘴角苦笑兩聲。
    “會變好的。”
    也不知在安慰小狐狸，或是安慰自己，又或是……已經逝去的人和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