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紫衣衫 第十九章 不變風姿溫如玉
字數:9468 加入書籤
從望龍山上下來的少女,也混跡在白龍城城民百姓當中,主動與回燕樓的那些姑娘同桌而坐,似乎一點也不嫌棄她們的風塵身份。
甚至,偶爾還會主動與身邊的回燕樓的姑娘們耳語幾句,有時甚至會逗的回燕樓姑娘們掩嘴輕笑不已。
因為自從望龍山上下來之後,她發現了一件特別有意思的事情,回燕樓這些年輕貌美的姑娘們,雖然個個身處煙柳之地,但是她們身上卻連一點風塵味都沒有。
甚至,她們每個人都好似大家閨秀一般知書達理,禮節禮數更是無可挑剔,這讓她有些想不通。
落霞城的煙柳之地並不少,雖然她不曾去過那些地方,可是卻對煙柳之地的傳聞,道聽途說了不少,也未曾聽聞過落霞城煙柳之地的姑娘,那個能像回燕樓的姑娘們這般落落大方。
煙柳之地本就是魚龍混雜的烏煙瘴氣之所,縱然是其中魁首也不能免俗。
然而回燕樓的姑娘,卻與她聽聞過的那些有著很大的差異,因為回燕樓的姑娘們,個個眼中有光。
如果不是知道她們出自回燕樓,少女也不敢相信,她們居然是勾欄中人。
此時的她,早就已經忘了,自己之前,可是一心想要找南若蘇討個說法,問問他為什麽要將自己一個弱女子,扔在回燕樓那種地方。
盡管,宴中的飯菜看上去異常可口,可是白龍城的那些城民百姓們,卻遲遲無人動筷,他們就這樣靜靜地坐在各自的位置上,也不與人閑談,沒人知道他們心裏在想些什麽。
整個白龍客棧,除了少女與回燕樓姑娘們的這一席之外,安靜的出奇,隻能聽見嶽陽等一眾將士沉悶的腳步聲。
望著如此嚴肅的場景,少女眼中閃過一絲詫異,目光不斷在遠處的望龍山,與客棧外身軀筆直的邊境將士之間流轉。
她從來沒有想過,一個人居然可以讓一座城為其悲淒,這是何等的魅力?
縱然她也是經曆過大場麵之人,也想象不到此行白龍城,居然會見到如此令她震撼的一幕。
雖然以前她身處落霞城,可有關安北將軍南若尋的傳聞,向來都不曾少聞。
那時候的她,總是覺得安北將軍南若尋雖然不同尋常,可在有關他的那些傳聞裏麵,免不了有一些以訛傳訛的誇大成分。
她的確崇拜安北將軍,但卻並不像女子那樣瘋狂無腦,她崇拜南若尋,並不是因為他取得了多大的成就,僅僅隻是因為他在北境邊境戰場上,為了守護蘇辭國門而浴血奮戰,為了守衛北境邊境百姓而以身試先。
在她心目中,不光是南若尋,所有戰場上為蘇辭王朝揮汗流血的兒郎們,都值得被尊敬,被崇拜。
即便是身為女子,她也抱有一顆為國效力的堅定隻心。
她也從來不覺得自己比任何人差,哪怕這個人是南若尋。
可如今她卻不這麽想了,因為她知道,她比不上安北將軍,蘇辭王朝年輕一輩,很多人都比不上他。
自幼生在落霞城的她,雖然從來沒有真正見識過戰場的殘酷,但也知道戰爭是殘酷的,戰場是需要流血的。
但她卻從來都不知道,一個戰場上走出來的人同齡少年,居然還可以讓一城百姓不顧一切為之送行,居然還可以讓一城百姓,因為他的離開而丟失生氣。
隻可惜,天公不作美,讓他這樣一個驚才絕豔的少年,在無數人的錯愕與不可置信中,突然夭折了。
此時能與他作伴的,也隻有那一副冰涼的棺槨,也隻有那一抨絲毫沒有溫度的黃土,也隻有那一縷刺骨的山間冷風。
對了,還有那個表麵上玩世不恭的少年郎。
想到這裏,她心裏突然生出了將兩者作一比較的念頭。
然而,這一念頭剛剛升起,就被少女甩在了腦後。
雖然,自從昨夜見過一麵之後,她就知道,南若蘇並不像表麵看起來那般簡單,可是如果要將他與之哥哥南若尋做比較,顯然有些幼稚。
一個讓她都自慚形穢的人,南若蘇又拿什麽去跟人家比?
既是喪宴,酒水自然少不了。
今日的酒水很特別,並不是白龍客棧的尋常貨色,而是此前剛剛由蘇老頭親自送過來的杏花釀。
蘇老頭少女是認識的,畢竟昨晚吃了人家的菜,喝了人家的酒,到最後卻沒有給人家付賬。
少女還打算過些時候,去把賬給老人家結一結呢。
她對蘇老頭的印象特別不錯,這個看上去飽經滄桑的老人,待人特別友善,應當是一個特別善良的人。
如果不結賬,她心裏會過意不去。
之前蘇老頭親自拉著板車過來送酒的時候,南玄機還親自跟老人打了招呼。
雖然少女離的遠,並沒有聽見他們兩人寒暄了些什麽,但是看他們二人的樣子,應該彼此相熟。
她大致掃了掃,如果所料不差的話,老人應該是將他櫃台上的那幾缸杏花釀,悉數送了過來。
送完酒之後,老人不顧南玄機的挽留,徑直拉著木板車走了,南玄機目送了他很遠才回身。
對於蘇辭王朝這位赫赫有名的“妖槍軍神”,少女在望龍山上的時候,就已經見過了。
當時看到他坐在輪椅上的時候,她並不吃驚,因為南玄機斷了雙腿之事,在蘇辭王朝並不是什麽隱秘,很多人都知道。
可是當看到他麵容的時候,少女還是被驚到了。
如今的他,那裏還有傳聞中那般意氣奮發?他看上去更像是一個遲暮之年的老人,佝僂著身子,滿臉的滄桑與疲憊。
有時候想想,少女都覺得上天有些不公平,像南玄機這樣的功臣,步入中年之後,居然坎坷之路不斷。
顯示自己斷了雙腿不說,好不容易有了個爭氣的兒子,卻又落得今時今日這般下場,何等淒涼?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少女不敢想象,一代軍神,居然會落得如此境地。
或許,殺戮之人、皆有孽身,並不是空穴來風。
杏花釀的味道很醇,那怕是未曾入口,那種空氣中彌漫不散的甘醇,讓少女不得不承認,它絕對是不可多得的好酒。
即便,她壓根都不懂酒。
可是,望著逐一上桌的甘醇美酒,少女卻一點飲用的欲望都沒有,不光她沒有,白龍城其他人亦沒有。
他們每個人,都無法從失去南若尋的悲慟中緩過神來。
喪宴繼續,人群走留,一桌桌酒食被傳了上來,而後又被原封不動端了下去。
如此往複。
唯獨少女這一桌,自始至終無人離席,其他人仿佛見怪不怪。
南玄機露過麵之後,就離開了,許是行動不便,亦或者是失子心痛,他並沒有在白龍客棧多加逗留。
在被妻子慕含煙與女兒南紅樓推著離開的時候,少女注意到,心力交瘁的老人正在吃力的伸手擦拭著眼角的淚水。
那一刻,她的心仿佛被針紮了一般,猛然一痛。
沒有人能夠理解老人心中的悲傷,就如同沒有人能夠理解老人身殘的堅強一樣。
正午時分。
整整藏匿了一個上午的太陽,終於悄悄從雲層中露出了半個腦袋,暖暖的陽光撒落大地,萬物漸漸複蘇。
剛從望龍山下來的南若蘇,終於走進了寂靜無聲的白龍城。
他依舊是那副吊兒郎當的樣子,與望龍山上那個強勢霸道的身影判若兩人。
隻要是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向來都是這個樣子。
身負三尺青鋒的俊美少年,在城門口一眾護衛們口中,一聲聲飽含複雜的少城主的稱呼中,施施然走入了白龍城。
不光是那些護衛們,那怕是路上遇到白龍城中那些城民百姓們,很多人都會一臉複雜的對他喊一句:“少城主!”
對於周圍那些複雜的眼神,少年似若未見般選擇了無視,隻是會對主動與他打招呼的那些人,輕輕點點頭,算是還了禮數。
他並沒有前往白龍客棧,而是徑直來到了城主府。
城主府後院裏,南若蘇走進來的時候,南玄機正斜靠在輪椅上,望著眼前的竹林發呆。
少年驅步而來,悄無聲息就出現在了南玄機背後,還不等他開口說話,南玄機就已經開了口。
“來了?”
他沒有回頭,甚至連動都不曾動一下。
但是後背仿佛長了眼睛一般,似乎早已察覺到了來人是誰。
“嗯!”
聽到父親有些疲憊的聲音,南若蘇點了點頭,道:“爹是在擔心嚴自在二人?”
嚴自在與武三思這個變數,算得上是南若蘇意料之外的事情,他也沒有想到,朝堂的消息會如此靈通。
“嚴自在與武三思二人的突然出現,的確算得上是個不小的變數。”
南玄機並不否認,道:“但是,他們二人的出現,並不出乎我的意料。”
說到這裏的時候,他突然直起了身子,冷聲道:“因為,北境邊境軍中,被各方安插眼線,並不是一件值得奇怪的事情。”
落霞城與白龍城的距離並不近,即便是快馬腳程,沒有個三五日時間,壓根不可能抵達。
而嚴自在與武三思今日一大早就出現在了白龍城,也就說明他們至少在三日前就已經收到了消息,甚至更早。
“邊境軍中之事,孩兒心裏有數,還請爹放心便是!”
南若蘇微微一笑,道:“正如爹所說,他們的出現,同樣也在孩兒意料之中。”
南玄機知道他對邊境軍中情況熟悉,便不再多說什麽。
南若蘇將手搭在輪椅的扶手上,俯身道:“爹心裏還有其他事情?”
南玄機回頭看了他一眼,皺了皺眉道:“昨晚白龍城來了一位年輕女孩,此事你可知道?”
“年輕女孩?難道是她?”
南若蘇不由挑了挑眉,這一刻,那張精美絕倫的臉頰,突然出現在了他腦海裏。
“看來你應該知道此人。”
見狀,南玄機又將身體靠在了輪椅上,淡淡問道:“你覺得這位姑娘如何?”
“如何?”
聽到父親這話,南若蘇臉色突然一紅,如實道:“挺不錯,是個爽快人。”
雖然他不知道父親為什麽會突然問起少女,但他知道,自己昨晚所做的一切,都沒有逃過父親的眼睛。
隻是他不明白,一向少問閑事的父親,怎麽會突然對一個小丫頭片子產生興趣。
難道是因為自己昨晚的荒唐舉動?
不過想想,南若蘇就覺得沒有這個可能,雖然他昨晚扛著少女在白龍城繞了一大圈子,可是以父親的性格,必然不會去過問這種事情。
自己做事的分寸,他還是挺放心的。
“爽快人?”
聽到兒子的回答,南玄機莫名愣了一下,道:“那你可知這位姑娘來自哪裏?”
南若蘇想也不想,脫口而出,“蘇老頭說是來自落霞城。”
一句話說完,他似乎明白了什麽,忙道:“父親的意思是,她很有可能也是過來探底的?”
這個節骨眼上來白龍城,倒是讓人不得不妨,他之前怎麽沒有想到這一點?
“不,我的意思是,別讓她成為你的變數!”
南玄機搖搖頭,道:“讓她一個小姑娘來探底,落霞城那一位還不至於這麽傻。”
“對了爹,我昨晚就已經見過她了……”
南若蘇的話尚未說完,南玄機便哪壺不開提哪壺:“我知道,你還把人扛到了回燕樓嘛!”
南若蘇耳根子一燙,忍不住翻了翻白眼,道:“爹,我說的不是這個,我昨晚見她的時候,記得她說過,她是為我哥而來的,似乎並不相信我哥殉難一事。”
得虧南玄機背對著他,要是讓他看到南若蘇這幅模樣,恐怕會驚訝不已。
南玄機隨手拉過一片竹葉,問道:“你覺得這竹子如何?”
南若蘇很快就收拾好了情緒,看著眼前蔥翠欲滴的紫竹林,眼神立馬變得堅定起來,“曆冰霜、不變好風姿,溫如玉!”
即便父親南玄機話鋒轉變極快,可南若蘇還是明白父親話裏的意思。
竹有風度,宛如君子,謙斂低調,傲骨不折。
“縱然根堅勁韌,它終究也會隨風擺斜!”
沉默片刻,南玄機放開手中的竹葉,便看到那根細小的竹條,正來回搖擺不定,他輕輕拍了拍輪椅扶手,若有所指道:“不管她因何而來,多留個心眼,終歸無害!”
“孩兒記住了。”
南若蘇想了想,而後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對了爹,我想在望龍山上建一座小舍!”
南玄機有些不明所以的看了他一眼,道:“建造小舍?幹什麽用?”
南若蘇一臉正色,道:“守孝!”
南玄機頓時明白了他的心思,問道:“什麽時候建?”
“今天下午就開始吧,正好有許多人可作見證!”
南若蘇壓根都不用去考慮,從望龍山下來的時候,他就已經想好了。
“好,我現在就讓人去安排!”
南玄機沒有猶豫,直接答應了下來,臨走的時候,突然轉頭說了句:“對了,蘇先生今日給白龍客棧送來了一板車杏花釀,回頭有機會,替我去謝謝他。”
也不管南若蘇是否是真的聽懂了,說完之後,徑直推著輪椅離開了。
“蘇老頭?有意思!”
南玄機離開之後,南若蘇愣了好一會兒,似乎不敢相信蘇老頭會有這般好心。
最後,他還是忍不住翹了翹嘴,自言自語一聲:“既然如此,的確應該謝謝他!”
不多時,南若蘇便離開了城主府。
跟隨他一起離開的,還有城主府一大批押運著好幾車圓木的護衛。
南若蘇在最前方領路,一群人浩浩蕩蕩向著望龍山的方向而去。
途中,遇到不少人紛紛側目,對於他們這種大張旗鼓的行為表示不解。
沒過一會兒,城主府便放出了消息,說是南若蘇準備在望龍山上建造一座小舍,為他大哥南若尋守孝。
這個消息一經傳出,很快就落到了白龍城所有人耳朵裏,眾人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他之前大張旗鼓的往望龍山上運圓木。
他們好多人雖然討厭南若蘇這個不學無術的家夥,但卻也不得不承認,他這次的確是有心了,總算沒有辜負他哥哥這麽多年來,對他的偏愛與照顧。
很快,在南若蘇的帶領下,城主府的一行人,就將幾車上好的圓木運到了望龍山半山腰。
兀自跪在新墳前的嚴自在與武三思二人,被南若蘇這突如其來的操作,給驚的有些茫然無措。
算算時間,他們可是在這裏跪了足足一個多時辰了,腿腳早都麻了,奈何身如標槍一般的沈憐衝,在一旁虎視眈眈,使得他們二人一動都不敢動。
真的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不過,他們跪在這裏也並非一無所獲,至少到目前為止,兩個人已經將自己所能知道的那些宮闈秘事,在腦海中悉數過了一遍。
他們倒是希望,南若蘇現在就能夠對他們進行靈魂拷問。
然而,一心想著建造小舍的南若蘇,此刻那裏還顧得上管他們?
待護衛們將圓木卸下車之後,他就在一旁指揮著讓護衛們就地搭建了起來。
雖然南若蘇自己從來沒有幹過這種體力活,指揮起來倒是頭頭是道,小舍的具體位置,大概尺寸,他都做了很詳細的解釋。
城主府那些護衛們,同樣聽的很仔細,拋開南若蘇這個少城主的身份不說,眼下這個任務,可是城主大人親自安排下來的,他們能不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