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陶匠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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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告辭了樊米,辛又跟著樊豆來到了陶坊。
    說是工坊,其實就是樊豆的家。
    院子裏有一口小小的陶窯,堆放著不少陶器。
    在春秋時代,陶器製作已經很成熟了。
    像辛邑這樣的小地方,也有自己的陶匠,而且一兩個人就足以完成所有的工序。
    “咳咳咳……”
    裏麵傳來一陣咳嗽聲。
    樊豆趕緊跑進了低矮的土坯茅草房。
    “爹,你怎麽樣了。”樊豆的聲音傳來。
    “死不了!去看看窯火滅了沒有!一大早就跑出去,我這陶坊算是完蛋了!”
    啪!
    屋子裏傳來器具破碎的聲音,隨後辛又看到樊豆抱著頭跑了出來,後麵一個瘸腿的老頭子拿著一根棍子,朝著樊豆頭上打去。
    “住手!”
    辛又大聲嗬斥,阻擋住了後麵那個老頭子。
    “邑大夫……”
    火爆的老頭子樊缶,見到辛又方才收斂了起來,趕緊向辛又行頓首禮。
    “我讓你的兒子幫我做幾件東西,所以召他去樊君家中,你為何不分青紅皂白就打他?”辛又問道。
    “這小子不成器,我的手藝一點也沒傳下來,整天就知道……知道亂逛。”樊缶很是激動,不由得又咳嗽了幾聲。
    樊豆跪在一旁,一句話都沒有說,隻是看著大地。
    “這東西是你做的,還是樊豆做的?”
    辛又拿起了地上的一個陶鬲。
    說是陶鬲,但是又和辛邑常用的陶鬲有所不同。
    陶鬲是一種很古老的炊器,可以燒水可以煮飯。
    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圓肚子的罐子,最典型的特征是下半身有三個胖胖的、袋子一般的“足”。
    三個足將陶鬲的肚子撐了起來,像是提起來的褲襠一般留出了一片空間,這空間就可以將柴火放進去,直接放在地上,不用搭架子也能燒水。
    但是這陶鬲,和辛又家中所見的陶鬲還是有所不同的。
    “這……是我做的!”
    樊缶咬著牙說道:“君子莫要笑話,我年紀大了,做的東西不太好了……”
    辛又看了一眼樊缶,然後說道:“樊氏陶人,我記得你是最痛恨不依照祖製燒製陶器的,你再老,能將陶鬲的三足做的都快連在一起了?”
    辛邑之前的陶鬲,三個袋足的“襠”是比較高的,這是為了方便下麵放柴火。
    但是隨著時代的發展,因為“灶”的出現,這種高襠已經不流行了,甚至成為了裝飾品,也就慢慢演變成了“鍋”。
    辛又手中這個東西,幾乎已經沒有“襠”了,隻是象征性的在罐子下麵做了三個袋子一樣的東西,看起來有點“鬲”的樣子,其實更像是一個釜。
    辛又前世本是曆史係畢業,對陶鬲的發展還是略知一二的。
    他手中的陶鬲,款式是比較新的。
    而辛邑本身的陶鬲,幾乎都是宗周西周)時期的造型,這也是辛邑一向的傳統!
    “百工之事,皆聖人之作也,不可擅改也……”辛又故意說道。
    “君子贖罪!我這就打碎這破東西!”
    樊缶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想要奪走辛又手中的陶鬲。
    “這句話,是你經常說的吧。”辛又問道。
    樊缶愣了一下,點了點頭。
    這句話確實是他的信條,也是很多工匠遵守的“禮”。
    辛又搖了搖頭,這樣的觀念,也是阻礙社會進步的原因之一。
    “聖人造物,乃是為了凡民百姓。倘若後人改動,也是為了凡人百姓,有何不可?如果都不改,那豈非隻能一直茹毛飲血?”
    辛又話鋒一轉:“我倒是覺得,這東西比起以前的陶鬲,實用多了,可以直接放在灶上燒水。”
    “這……”
    樊缶沒想到辛又說出了這麽一番話,樊豆也抬起了頭,眼神之中閃爍著一絲光芒。
    “樊豆,這東西是你自己想出來的?還是你從哪裏見到過?”辛又問道。
    辛又一眼就看出來,這東西絕對是樊豆做的,而不是樊缶做的。
    樊缶之所以那樣說,也是為了替自己的兒子“擋罪”。
    “不敢相瞞君子,這件東西確實是小人所做。”
    樊豆開口承認:“這也不是小人想出來的,而是在王城中見到的,那裏的器具,很多已經和我們辛邑的大有不同了!”
    這些事,也是父子矛盾的焦點。
    樊豆離開過辛邑,見過其它地方工匠燒製的器具。
    而樊缶一輩子都在辛邑,嚴苛地遵守著祖上留下來的規矩。
    “這樣的陶器,也就在辛邑這樣的小地方能用了,估計拿到周圍大地方的那些市場去賣,也沒人願意買的。”
    辛又心中盤算,但是並沒有說明。
    如果能製作出來優良的陶器,也算是辛邑的一項收入。
    但是這樣古老的陶器,拿到其它地方賣,肯定賣不上一個好價錢。
    “禮崩樂壞!”
    就在這時,樊缶竟然大罵一聲:“物件怎麽做,老祖宗早就定好了規矩,我們匠人照著做就是,豈能擅自修改做法?”
    “君子也說了,聖人造物,是為了百姓!現在我們有灶了,再用高足鬲燒水,火焰從灶頭難以到達鬲的地步,所以鬲足早就應該不做了!”
    第一次有人支持自己,樊豆也終於有勇氣對他的父親說出了自己一直想說的話。
    “你這……你這逆子!”
    樊缶的棍子又想抽上去。
    “樊缶!”辛又的臉冷了下來:“我問你,聖人創造鬲是為了做什麽?!”
    “鬲?鬲就是為了燒水啊……”
    “那你兒子製造的鬲,能不能燒水!?”
    “這……燒水倒是沒有問題。”
    即便對鬲的外形很不感冒,但是對於這東西的能力,樊缶還是很清楚的。
    辛又繼續說道:“鬲的作用,就是為了燒水,隻要能把水燒開,就是好的器具。至於外形,我告訴你,宗周初始的陶鬲,和你所做的陶鬲也是完全不同的!”
    “啊?我這陶鬲就是從宗周之時傳下來的!”樊缶道。
    “我家中還有宗周之初使用的陶鬲,你可以去看一下。”辛又的語氣平靜了下來:“更何況,你隻追求外形和前人的一致,那我問你,你所造陶器,每一個都和聖人所創一某一樣嗎?”
    樊缶欲言又止,他自然不敢保證。
    就是同一個窯口同一時間出來的東西,也是有所不同的。
    按照這個思路下去,誰造的東西能和聖人造的一某一樣呢?
    “聖人說的不可擅改,指的可不是外形,而是器物本身的功用。製作器物,因為原料、手藝甚至國家的不同,自然不可能和聖人所造之物完全一樣。你隻追求器物的樣子,而忽略了器物的功用,實在是舍本逐末,違背了聖人的教誨,曲解了聖人的本意。”
    辛又是誰?是辛邑有名的書呆子。
    他別的不行,對於聖人之言的熟悉程度,他說第二,辛邑誰敢說第一?
    辛又將樊缶的話重新解釋了一遍,樊缶信也得信,不信也得信。
    看著兒子製作的那些“殘次品”,樊缶第一次對自己的製陶觀產生了懷疑。
    看來,是自己誤會了聖人說過的話啊!
    樊缶長歎一口氣,瞬間覺得自己白活了許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