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二十八章 :鄭芝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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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天承運皇帝,製曰:”
“谘爾福建鎮守總兵官鄭芝龍,夙秉忠義……”
“……海宇澄清,實資良將;屏藩永固,尚賴元勳。”
“日月昭臨,永鑒忠貞之誌;山河帶礪,長固君臣之盟。”
“其克慎欽承,永綏福祚,毋負朕命。
“欽此!”
宣詔使臣清越悠長的聲音在庭院中回蕩,驚起了簷下棲息的幾隻雀鳥。
金秋的陽光透過高大的槐樹灑落,在青石地板上投下班駁的光影。
兩側隨行的儀衛肅立如鬆。
香爐中升起的嫋嫋青煙,在微風中輕輕搖曳,與空氣中彌漫的桂花香氣交織在一起。
院落之中,鄭芝龍率領著一眾將校跪伏在地。
“臣……鄭芝龍,謹奉製。”
鄭芝龍的聲音帶著幾分難以抑製的顫抖,他低垂著頭,雙手高高舉起,鄭重的接過了那卷沉甸甸的明黃詔書。
他緩緩抬起頭來,凝視著手中明黃色的聖旨,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光芒。
詔書上的織金雲紋在日光下流轉著細碎的光澤。
直到現在,他的心中仍然有一種不真切的感覺,仿佛置身於一場光怪陸離的夢境。
掌中詔書的重量真實可感,但是鄭芝龍的思緒卻飄忽不定,如同香爐中嫋嫋升騰的青煙。
陳望贏得太快了,快到讓人目不暇接,快到讓人根本難以反應。
鄭芝龍本來以為萬民軍應該能夠陳望周旋一二,勝負難分,所以遲遲未敢輕易下注。
但是揚州一役,靖南軍以摧枯拉朽之勢,一戰而敗萬民軍四十萬大軍。
而後清軍入關,威壓北國,攻陷京師,致使崇禎自縊,大明風雨飄搖,亡國之象盡顯。
但陳望領兵北伐,在濟寧一戰,以少勝多,一戰而潰清軍近二十萬大軍,數月之間光複北境,甚至還一舉壓服了蒙古諸部。
捷報傳至閩南時,正值盛夏,他卻感到一陣徹骨的寒意。
陳望先升侯爵,再晉國公,執掌天下。
這一切,隻花了不到一年的時間。
說實話,鄭芝龍真的怕了,他怕的要死。
多少個深夜,他會突然驚醒,冷汗浸濕了中衣。
他怕陳望記恨當初他的首尾兩端,因此秋後算賬。
他怕整個天下,再無他的容身之地。
他年輕的時候,無所謂。
那時駕著帆船在驚濤駭浪中穿梭,枕著刀劍在船艙裏安眠,覺得天地廣闊,四海為家。
陸上若是沒有容身之處,浩瀚大海便是他的家園。
他那龐大的艦隊依然可以縱橫四海。
但是現在……
他實在不想離開這片生他養他的土地,不想離開這費盡心血營造的奢華府邸,更不願放棄這拚盡了全力、甚至幾度壓上性命才換來的榮華富貴與顯赫地位。
他實在是不想再去當什麽海寇了……
他想要當福建總兵官,他想要當水師的提督,他也不願意放棄辛苦得來的南安伯……
而現在,詔書下達,如今他竟然位列侯爵!
侯爵!
這兩個字在他的腦海中不斷回響,震得他耳膜嗡嗡作響。
超品的勳貴。
誰都明白,在陳望的授意之下,如今朝廷新封的侯爵,地位直追明初洪武年間。
那是真正能與國同休的貴爵,是無數武人夢寐以求的巔峰。
如今武臣的地位,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與日俱增!
這一封聖旨,足以成為他光耀鄭氏門楣,載入族譜的殊榮。
鄭芝龍緩緩站直了身軀,隻覺得雙膝仍有些發軟,腳步虛浮得像是踩在蓬鬆的棉絮之上,每邁出一步都仿佛踏在雲端,難以著力。
一陣輕微的眩暈襲來,鄭芝龍下意識的合了合眼,再睜開時,視線才重新聚焦於手中那抹沉甸甸的明黃。
“天使遠來辛苦,在下已經命人在偏廳備下了宴席,還請天使務必賞光。”
鄭芝龍深吸一口氣,強迫翻湧的心緒暫歸平靜,轉向宣旨使臣時,麵上已端起合乎禮數的笑意,聲音雖還帶著一絲幾不可察的幹澀,但還是已經恢複了往日的沉穩。
“侯爺美意,那便就卻之不恭了。”
宣旨的天使輕輕一笑,應下了邀請。
鄭芝龍聽到宣旨天使口中的侯爺,再度一怔,不過很快還是反應了過來。
隨著鄭芝龍的側身,一旁的鄭芝豹當即上前,恭敬的引路。
“天使請隨我來。”
鄭芝豹態度恭敬,引領著宣旨天使及其隨行人員,穿過庭院,向著隱約飄來食物香氣的偏廳方向走去。
隨著一行人的腳步聲漸行漸遠,院落之中也漸漸恢複了往日的寂靜。
待到眾人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門後,鄭芝龍卻依然如同石雕般佇立在原地。
鄭芝龍的目光牢牢的鎖在手中的聖旨之上。
“侯爺.“
鄭芝龍低聲重複著這個稱謂,唇角不自覺的微微牽動。
這個稱呼在他心頭激起千層浪,既有得償所願的欣喜,又夾雜著難以言說的忐忑。
他想起年輕時在澎湖海域與荷蘭人周旋時,也曾這般心潮澎湃,但那時是破釜沉舟的豪情,而今卻隻剩下了如履薄冰的謹慎。
秋風輕掠而過,卷起幾片枯黃的樹葉。
“父親……”
鄭森上前,輕聲出言。
鄭芝龍的頭顱微動,思緒逐漸的流轉,僵硬的身軀也隨之而緩和了一些。
“明儼……”
鄭芝龍看著眼前身著飛魚服,眉眼之間與他年輕之時有些相仿的英武青年,原本凝重的目光不絕緩和了許多。
鄭芝龍輕歎了一聲,萬千的思緒,最終都隻化做了一句稀疏平常的言語。
“陪我走走吧。”
說完,鄭芝龍不再看那喧鬧過後略顯空蕩的庭院,而是轉身向著更為幽靜的內院書房方向走去,步履間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沉重。
隨著鄭芝龍的轉身向著內院的方向走去,鄭森沒有遲疑也跟了上去。
一眾鄭氏的將校,如鄭鴻逵、鄭彩、施福、洪旭等人,皆是默契的停在了原地。
鄭芝龍在走了十數步,即將步入通往內院的回廊時,再度停下了腳步。他
站在一株枝葉繁茂的大叔投下的陰影裏,微微側首。
“曰漸,你也來。”
鄭鴻逵正與身旁將領低聲交談,聞聲立刻抬頭。
鄭鴻逵的神色凝重,應了一聲,快步跟了上去,與鄭森一左一右,跟在鄭芝龍身後。
穿過幾重月洞門,沿著回廊行走。
廊外假山池沼在暮色中顯得影影綽綽,遠處宴席的喧囂被逐漸拋在身後,隻剩下三人的腳步聲在寂靜中回響。
秋日陽光已褪去了午時的熾烈,變得醇厚而溫柔。
鄭森和鄭鴻逵兩人跟隨著鄭芝龍一路前行,深入宅邸之中。
行至一處傍水而建的涼亭之下,鄭芝龍像是耗盡了力氣般,在冰涼的石凳上坐了下來。
“還記得我們在海上的日子嗎?”
鄭芝龍的神色深沉,目光投向亭外波光粼粼的池水,仿佛那水中倒映著往昔的驚濤駭浪。
“我無論如何,都難以想到今日,竟然能夠躋身列侯之位……”
鄭芝龍的目光幽幽,他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種如夢似幻的恍惚。
亭內一時寂靜,隻有風吹過竹葉的沙沙聲。
鄭森與鄭鴻逵肅立一旁,靜靜聽著。
“這天下,早就不是從前的天下了,在我等昔日看來,猶如擎天巨柱、巍峨不可攀的大明,幾度沉浮。”
鄭芝龍攏了攏微涼的衣袖,聲音愈發低落。
“天下局勢風雲變幻,瞬息之間已是改天換地。”
鄭芝龍的神情凝重,語氣低沉。
“改朝換代,已是定局,陳望登基為帝,不過隻是時間問題。”
“等到整個天下重新一統,陳望便可與憑借這曠古爍今的赫赫武功,名正言順的成為天下之共主……”
鄭芝龍的語氣平靜,仿佛在說一件與己無關的事。
“海州那邊的事情,你們應該也都知道了。”
鄭森和鄭鴻逵兩人對視了一眼,但仍舊是默然不語。
海州的事情,他們自然知道。
如此之多的木料,如此之巨的人員調動,怎麽可能完全隱瞞的住。
他們派去的探子沒有人將消息帶回來。
但是沒有帶來任何的消息,實際上就已經是帶來了許多的消息。
海州現在已經成為了一座巨大的軍港,而在海州的港口之中,現在不知道已經下水了多少艘戰船。
不僅僅是海州,陳望現在所擁有的內河水師,兵將有一萬五千之巨,皆是敢死奮勇之卒,有戰船五百餘艘。
雖然實力上仍然和他們鄭氏有不小的差距,內河水師終究一直在內河航行,出海之後戰力必然銳減,暫時還撼動不了他們鄭氏在外洋的霸主地位。
但是這才多久的時間,陳望的麾下已經有如此之多的水師,算上海州那支被一直以來隱藏著的艦隊,實力隻怕是已經不弱於他們多少。
陳望在如此短時間內就能組建這般規模的水師,其決心已經預示了一切。
而這,還僅僅隻是開始。
“陳望想要做什麽,我清楚,你們應該也清楚。”
鄭芝龍心如明鏡,陳望是絕對不會容許任何的事物脫離他的掌控。
“等到陳望稱帝的時候,他也絕不會放任外洋仍然存在著一支不屬於他的勢力。”
鄭芝龍想了很多,但是想的越多,他便越絕望。
因為他根本找不出破局的辦法,靖南軍的強大令人絕望。
他縱橫海上二十年,第一次感到所有的退路都在閉合。
鄭芝龍凝視著手中的聖旨,他的心緒起伏,列侯的爵位讓他難以拒絕。
但是真的讓他放棄這半生拚命換來的基業,將艦隊、商路、所有的一切,全都都拱手獻上。
他的心中,實在是不甘。
“父親。”
鄭森的身形挺拔,正氣凜然。
“大勢如潮,滾滾東流,燕國公定鼎天下已是必然。”
“南唐後主李煜每年向北宋進貢大量金銀,處處讓步,甚至表示願意取消南唐國號,自己改稱江南國主,但是接過如何?”
“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宋太祖容不下南唐的存在,燕國公也絕不會容得下父親在外洋的權勢……”
鄭森的話並沒有說完,便已經是被鄭鴻逵所打斷。
“明儼所言確有道理……”
鄭鴻逵的雙眉緊蹙,語氣沉凝。
“但是陳望今日能給得出列侯之爵,正是因為我鄭家掌著這海上權柄,艦隊銳利,商路通暢,欲投鼠而忌器。”
“若是大哥將艦隊、商路這些我等安身立命之本拱手相讓,屆時……我等不過人家砧板上的魚肉……”
鄭鴻逵的神情掙紮,不過他卻是沒有鄭芝龍心中的不甘,更多的隻是憂慮。
“嘉靖年間,胡宗憲招撫汪直時,許諾豐厚,言辭懇切。”
“然其結果如何?”
“汪直輕信人言,交出兵權,便成了砧板上的魚肉,最終身死族衰,苦心經營的海上基業,頃刻間煙消雲散……”
“大哥,非是弟弟危言聳聽,今日之勢,與當年何異?”
“汪直舊事在前,實不可……”
鄭森橫眉立目,直接開口打斷了鄭鴻逵的話語。
“燕國公龍鳳之姿,天日之表,更兼胸懷四海,布仁德於天下,行事無不光明磊落,堂堂正正,豈會用陰謀詭計而害我等?”
鄭鴻逵的神色冰冷。
“若是陳望真是光明磊落,你以為天下怎麽會有如今的燕國公?”
鄭森年輕的臉龐瞬間漲紅,他想要反駁。
但是腦海中卻不由自主的想到了,那些在權力鬥爭中悄無聲息消失的對手。
他張了張嘴,最終沒能吐出辯駁的言辭,隻是緊握著拳,指節因用力而微微發白。
鄭芝龍緩緩閉上了眼睛,亭內隻剩下秋風拂過竹葉的沙沙聲,以及遠處隱約傳來的、永不停歇的海浪聲。那海浪聲,曾是他二十年來最熟悉的安眠曲,象征著無拘的自由與掌控一切的力量,此刻卻如同命運的倒計時,敲擊著他內心的煎熬。
一邊是靖海侯這夢寐以求的列侯尊位,足以洗刷掉他的海寇出身,光耀鄭氏的門楣。
而另一邊,則是他半生心血凝聚的海上帝國,是數千艘大小艦船、數以萬計的從眾、富可敵國的龐大貿易網絡。
這是他的根基,也是他此刻被忌憚、被籠絡的緣由。
“汪直……”
鄭芝龍在心中默念汪直的名字,他的心中彷徨。
放棄基業,換取尊榮,或許能得享一時富貴,但鄭家海上霸業的根將被徹底斬斷,未來生死榮辱皆操於他人之手,任人魚肉。
拒絕尊榮,堅守海上,則意味著要與一個幾乎不可能戰勝的龐然大物正麵對抗,結局很可能同樣是毀滅,甚至更為慘烈……
赫赫上國,煌煌大勢。
被時代裹挾的命運。
終究。
隻能隨著時代而沉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