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中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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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在塞壬的夢境裏醒來的時候,人是側躺著的。空氣冰涼而又帶著些許潮氣,身體倒在硬實冰冷的草地上,臉頰卻緊緊地貼著溫暖而又柔軟的東西,感覺有誰在緩慢地撫摸著我的頭發。目光往上看,便對上了塞壬稚嫩的臉蛋和靜謐的目光。
原來我依舊枕在她的大腿上,就像是上次從這場夢境裏醒來時做過的一樣。一股錯覺油然而生,似乎這裏才是現實,而現實則是我枕在她大腿上時所做的須臾之夢。
我撐起身體站立起來,周圍依舊是那黑暗山林的風景,銀色圓月高懸於夜幕。
塞壬也站了起來,她慢慢地撫平裙邊的褶皺,接著向我匯報關於提取靈體碎片的進展。
她能夠吞噬被塞壬之刃所殺害之人的靈體碎片,並且從中提取死者生前的記憶。越是新鮮的靈體碎片,提取速度越快,且完整;反之則越慢,且殘缺。中間人的記憶已經提取完畢了,而舊骨的記憶仍然需要一點點時間,但也能夠在我蘇醒之前就解決。
“那就先看看中間人的記憶吧。”我說。
塞壬點頭,對著草地伸手一招。
隻見在草地上升起來一道宛如幽靈般虛無縹緲的身影,赫然是中間人。他一言不發地站在原地,並且紋絲不動,仿佛成了無人命令便不會活動的傀儡。
“這是中間人的記憶映射體。”塞壬解釋,“如果你想要從他這裏知道什麽事情,可以直接詢問他,他會如實回答你的所有問題;也可以直接閱讀他的記憶本身,獲得更多的情報。”
“閱讀記憶本身具體是怎麽回事?”
“簡單地說,你會像做夢一樣體驗他的人生。”
“聽上去我似乎更加應該這麽做。”我說。
中間人會如實回答我的所有問題這點雖然好,但反過來說,我必須先產生問題,才能夠從他這裏得到答案。
而如果我要產生問題,就必須先注意到疑點。
換而言之,假設在客觀上存在著某些疑點,我卻在主觀上沒能夠覺察到,那麽就有可能錯失一些重要的情報。
“提問”也是門高深的腦力遊戲,而我的腦力僅僅是普通水準,這裏還是先采取笨辦法吧。
以防萬一,我還是先問了一句,“閱讀記憶本身會有什麽副作用嗎?比如說……他的記憶會對我的人格造成侵蝕,什麽的?”
“那倒不會。誠然,這種做法由其他術士來做很可能會形成伱所說的侵蝕,但是我這裏已經事先對這份記憶做過處理,並且會在你閱讀記憶的過程中保駕護航。你受到記憶侵蝕的概率連百分之一都沒有。”她說著,又話鋒一轉,“但是……我其實不太建議你這麽做。”
“為什麽?”我問。
“可能會變得心情不好。”她說,“如果你在電影院裏看了爛片,離席時也肯定會滿腹牢騷吧。要是以沉浸視角觀看,那就更是如此了。”
“除此之外呢?”我追問,“沒有其他的風險了嗎?”
“沒有了。”她搖頭。
“那就沒問題了。”我說,“與其錯過什麽重要線索,不如就用這種辦法來。至於心情問題,用意誌力克服就好了。”
說到這裏,我又問,“對了,你說體驗他的人生……不會是從出生到死亡的全部人生吧。”
“當你閱讀他的記憶時,可以先在心裏默念自己的問題。”她說,“這樣,你就會隻閱讀到與這個問題相關的記憶。”
我點頭,走到了中間人的麵前,“現在我要怎麽做?”
“觸碰他的身體。”塞壬在我的身後說,“隨便哪裏都可以。”
“好。”我一邊默念問題,一邊按住中間人的腦門。
此刻我所默念的問題是,為什麽他會那麽想要喬安。
在與中間人為敵的全過程裏,這個問題總是縈繞在我的腦海裏,直到最後都沒有得到解答。作為試手來說,我認為這個問題算是恰到好處。
但我或許也有點掉以輕心了,之後我便明白,這個問題其實關乎於他成為變態殺人狂的原始動機。而這個原始動機,則又貫穿了他的大半人生。
曾經過著正常生活的他,為什麽會淪落為變態殺人狂?
這其中的緣由,以做夢般的形式,在我的麵前直觀地呈現了出來……
——
(以下是中間人的視角)
自從成家立業之後,我便沒有多少娛樂時間,每天下班後便渾身疲倦。盡管買了遊戲主機放在家裏,卻很難抽出整塊時間放鬆自己,反倒是朋友的兒子來串門時玩得更多。
與妻子之間的關係也很差,謾罵和冷暴力循環往複;而由於我總是在工作,女兒更加親近媽媽,對我的態度日漸冷淡。她們,尤其是前者,把我當成了自動生錢的機器。我曾經有做過改變的努力,卻架不住幾次三番地失敗,最終放棄了。歸根結底,我與妻子也僅僅是湊合的婚姻,彼此之間沒有愛情。我甚至有自己暗戀的人,在精神上無法說是對這段婚姻有多麽忠誠。
因此當知曉她出軌的時候,我也毫無觸動,腦海裏卻是鬼使神差地回憶起了曾經接住某個輕生女孩的場景。
那是我還是學生時單戀的女同學,我認為那是自己的初戀。後來知道初戀要有兩情相悅的前提,便忍不住為自己的糊塗而慚愧,心裏卻依舊以初戀稱呼之。
初戀的外貌相當標致,家境優渥,教養之好連在坐姿站姿這種細節裏都表現得淋漓盡致。她上課時臀部隻占據椅子的前半麵,腰背挺得筆直,聽講也全神貫注。對待同學的態度落落大方,那道亭亭玉立的身姿,就像是她用包書紙細心裹好的書本一樣整潔秀氣。每當聽她輕聲細語地對我說話,我便麵紅耳赤、支支吾吾。
但與此同時,我總覺得她隱約缺乏生命力,好像是在強撐著端正的形象。後來也證明了我的想法沒有謬誤,或許是家庭過於嚴苛的教育與青春期敏感多變的心思在交融時發生了無法預期的化學反應,我在放學回家走小路時目擊到了她從高處一躍而下。然後,我毫不猶豫地接住了她。
那時學校的女生校服還是黑白混搭的上衣和長裙,她在空中墜落的姿態就像是輕盈的蝴蝶。但是再怎麽看似輕盈,那也是幾十斤的人,如果逞英雄地接住她,難免自己也身受重傷。後來我也在網絡上看到過有些墜樓者意外地砸死路人的新聞,但那時我運氣好,僅僅是被砸到昏迷,蘇醒後就在醫院裏了,聽說是目擊者叫來的救護車。之後住了一段時間醫院,我便完好無損地複學了。
她也在墜落時昏迷了,我本來以為她是因為和我砸在一起才昏迷的,但也是後來才意外知曉,她其實在半空中便後悔了,害怕到失去了意識,因此非常感激當年救了自己的人。不過這就是後話了。
既然有了這個後話,那就說明我終究還是沒有將自己救了她的事情說出來。其實我在醫院裏也有過諸多想象。無論是肮髒到宛如小便池般的意淫、還是美好到不切實際的幻想,很多很多……有了這份救命之恩,自己是否能夠順勢與她發生戀愛關係呢?然而這份幻想在下學期複學之後便被打碎了。她在我住院期間交到了戀人,是高年級的男生。我遠遠地看到了她與那男生交談時充滿生命力的幸福笑容,便再也無法將自己的意淫和幻想付諸實踐了。
就這麽做個無名英雄吧,或者,等他們分手了我再說出真相趁虛而入。大概是懷著這種陰暗的想法,我才會總是遊離在她的近處,又不敢真正地接近。
然而這種盤算也落空了,兩人從學校到社會依舊形影不離。我反倒是和當年那男生陰差陽錯地交了朋友,後來我在求職上遇到困難,還是他為我介紹了工作。我與這個朋友也常常相聚飲酒,暢聊職場裏的種種煩惱,或者分享生活中的種種趣事。但要說無話不談也不盡然,我始終沒有對他說出口,自己直到今天還對初戀懷有難以割舍的強烈情愫。
而他則時常向我慶幸,初戀對他在精神上的支持有多麽至關重要。有幾次他無法支撐下去,是初戀令他從灰心中重新振作。
由於家境差別懸殊,朋友和初戀的關係進展始終不順利,但那些困難也隨著初戀毅然與家裏斬斷聯係而煙消雲散。
多年後,兩人終於結婚,生了個兒子,與我女兒同歲,之後也一起升入了我們當年就讀的學校。雖說那是兒子,外表卻隨他母親,奶白的皮膚,苗條的身材,穿上如今掩蓋性征的運動服式校服,恍惚間竟感覺是看到了當年的初戀。
而與他母親不同的是,他學習不怎麽好,對遊戲更加感興趣,但是父母不給他買。有次朋友和初戀帶他來串門,他意外看到了我買來的遊戲主機,之後便經常找機會過來。女兒似乎暗戀他,對此樂見其成,妻子也對此默認;朋友和初戀亦不反對,因為我在輔導女兒作業的時候也會輔導他,算是半個家庭教師了。我更是從中受益,有他在場的時候,妻子與我無休止地謾罵也會暫時停歇。
但他專門來此的目的還是打遊戲,每當做完作業,便要打上很多把。我有時也陪他打遊戲,大概是因此在他心裏留下了大朋友式的形象,他也大起膽子,頻繁地捉弄我,好像是要把我也當成玩具一樣,那與初戀相似的麵容則多次令我失神。而在我女兒和妻子的麵前,他又會迅速地恢複正經顏色,那種仿佛共享秘密般的感覺更是妙不可言。我偶爾還會與他開玩笑,說他如果換上女生衣服,就與她母親少女時沒什麽差別了,並且也試著在心裏描繪著那樣的他。
但是,我到底在想些什麽呢?在朋友的兒子身上找尋初戀的蹤影,無論怎麽想都是異常變態之行徑。然而這也從側麵說明了我對初戀的情愫是多麽難以磨滅,每每從妻子那裏受傷,再去與朋友和初戀交談,我便會從初戀身上感受到她自學生時代沿襲至今的諸多美好品格。
有時看到朋友和初戀情真意切的幸福笑容,聽到朋友述說初戀對於他數不清的支持,我又會毫無廉恥地意淫站在初戀身邊的並非朋友,而是自己。但那種幻想既顯得我猥瑣,又是對朋友的背叛。為了掩飾那些肮髒陰暗的想法,我總是極力對他們表演得像是自己不輸給他們一樣婚姻美滿。
或許真正使我無法忘懷初戀的,並不是她本身,而是與我心中的她截然相反的種種現在。
表演終究是表演,妻子對於資產永無止境的貪欲總算是令我忍無可忍,我們之間的矛盾又迎來了空前絕後的爆發。
在無比激烈的爭吵和謾罵之後,我摔門而出,約朋友出來借酒消愁。
妻子似乎也有著找“朋友”消愁的想法,我的同事在外麵拍到了她挽著陌生男人的手臂走入酒店裏的照片。而當知曉她出軌的時候,我也毫無觸動,腦海裏卻是鬼使神差地回憶起了曾經接住某個輕生女孩的場景。
如果當年我說了出來……
這天晚上,我與朋友喝了個酩酊大醉。他問我是不是與妻女爭吵了,我即使醉酒也習慣性地表演出婚姻美滿。而他聽後也信服了,借著酒意,說出了一段令我震驚至極的過往。
“……我知道當年是你接住了她,因為我就是那個幫你叫救護車的目擊者。”他這麽對我說,“在她醒來之後,我騙了她,說是我救的她。她說自己跳下去時也很後悔,嚇到在空中就昏過去了,所以很感激救了她的人。”
我隻覺得天旋地轉,“她……知道這件事嗎?”
“在你出院後我很快就對她坦白了,她原諒了我,說依然願意做我女朋友。”
“那……她為什麽……”
“是我求她不要對你說的。因為我害怕她最後會從我身邊消失。”他說,“但我知道自己做了虧心事,所以後來主動地跟你交朋友,然後想盡辦法地幫助你。而現在既然你也婚姻美滿,那就再好不過,我也好放心地對你坦白了……”
之後發生的事情,我已經記不太清楚了。衝昏我頭腦的不止是酒精,也不止是狂怒,還有著更多自己也分辨不清楚的渾濁感情。
我一遍又一遍地毆打他,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已經失去意識了。
我像是行屍走肉一樣回到了自己的家裏,朋友的兒子不知何時又到我家做客了。當我頹然地打開臥室門的時候,他正在裏麵打遊戲。見我回來,他可愛的臉蛋便綻放笑顏,接著站起來迎向了我。而我在看清楚他的瞬間,渾渾噩噩的腦子頓時愣成了白紙。
他竟穿著自己母親還是學生時那身令人懷念的黑白裙裝校服,還特地戴了及肩的假發。那道亭亭玉立的身姿,就像是她用包書紙細心裹好的書本一樣整潔秀氣。恍惚間,我似乎回到了很久以前,自己還是少年的時候。
“怎麽樣,上次你說我換裙子的話肯定和媽媽差不多,我就偷偷把她以前的校服拿出來換上了。”他一邊笑嘻嘻地說,一邊靠近我。
我無意識地後退,從臥室裏狼狽至極地退出,背部撞擊到了走廊的牆壁上。而他則步步緊逼,麵帶困惑地湊近著我。忽然,他像是意識到了什麽一樣,用食指點了點自己柔軟的嘴唇,再慢慢地伸過來,最後落在了我的臉頰上。反射性地,我變得麵紅耳赤、支支吾吾。
他凝視著我的反應,就像是找到了很有趣的玩具一樣,流露出了宛如沉迷於惡作劇的妖精般開心的笑容。
而那正是令我的人生駛入瘋狂軌道的開端。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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