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冰刃”莫妮卡 第2章 冰刃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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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時候,日常的一點小事就會令人感到深深的絕望。
    存在於身體中央的核心一樣的部分扭曲了——就是那種感覺。
    比如,早上醒來感受著光芒投在床上的溫暖,露出笑容的時候。在購物的歸途注意到烤麵包的香味,尋找新開的店鋪的時候。下暴雨的日子裏,對風吹動窗戶產生的聲音感到害怕,摩挲發冷的肩膀的時候。注意到車站前的銀杏變色,黃色的葉子忽然飄落到眼前的時候。
    那些平平無奇的事情,不知為何會讓胸口感到強烈的苦澀。
    共享,會給任何人帶來幸福。
    所有人都會在日常中共享感情。孩子會向父母炫耀在學校獲得的誇獎,女性會在咖啡店跟同僚抱怨對上司的不滿。老人會在公園展示兒子兒媳給的毛衣,男性會在酒吧向酒保宣泄對政治家的怒火。
    沒什麽特別的含義。單純地分享感情,就會給當事人帶來幸福。
    因此,少女很害怕。
    ——自己是不是直到死去都不會與任何人共享心意呢。
    有一天將以假名「莫妮卡」自稱的六歲少女,日日思考著這樣的絕望。
    她的故事從這裏開始。
    ◇◇◇
    她生於藝術家家係,幼年盡是音樂、舞蹈、戲曲、繪畫、雕刻等等。父親是畫家,母親是小提琴樂手。他們那些來訪的友人也是藝術家。
    教育方針是「趁年輕讓她做各種各樣的事情,找到適合自己的領域」,是富裕家庭特有的育兒方式。年齡比她大很多的哥哥姐姐也曾理所當然地挑戰了許多種藝術。
    她在懂事前移居到了姆紮亞合眾國。為了逃避世界大戰的戰火。
    當西央諸國在戰爭中陷入混亂,合眾國也仍然和平。食品和衣物的需求增加,反而可以稱得上經濟繁榮。
    麵對西央的悲慘新聞,雙親會皺起眉頭,但看上去沒有回國的打算。
    戰爭結束後,家人仍然留在姆紮亞合眾國。
    「我在挑戰現代主義。」父親吃著女傭做的晚飯,開心地講道,「是一副夫婦接吻的畫。預計要裝飾在米塔裏奧的飯店。」
    「接下來有音樂會。」母親以溫和的表情說道,「是以古典戲曲為主題的演奏會。你知道吧?描繪了男女禁斷之戀的——」
    哥哥姐姐點頭附和,然後互相匯報自己正在挑戰的藝術。應當向往的美是家裏最火熱的話題。
    當然,雙親也讓少女走上了藝術的道路。
    「來吧,你也像爸爸這樣畫一畫?」
    「來吧,你也像媽媽這樣彈一彈?」
    少女沒什麽興趣,但還是遵從父母的指示,挑戰了一下。
    無論她做什麽都能瞬間掌握。她擅長模仿。隻需要複製父母或者其友人的技術就可以了。鋼琴、雕刻、油畫、薩克斯、水彩畫,無論哪一樣她都用普通孩子所不能及的速度掌握得十分出色。
    但是,家人沒有認同她。
    「靜物畫很出色。筆觸十分靈巧、精密。」
    最初父親確實在誇獎她,但他逐漸露出憐憫的表情。
    「但是,風景畫和人物畫有點不行呢。寫實主義也不是僅僅準確地畫出來就行。印象會隨著取景變化。雖說確實有個說法是藝術從模仿開始……」
    父親和母親,還有他們雇傭的教師,最後對她說的話都是一樣的。
    「隻是技術高超而已——感覺不到靈魂。」
    每當聽到這句話,少女的心就逐漸幹涸。
    即便如此,她還是提問了。
    「要怎麽創造出那個所謂的靈魂?」
    「要戀愛呢。」「戀愛吧。」
    父母的回應還是一樣的。
    「你總有一天會明白的。遇到命運的對象時,這個世界會獲得色彩。那份美麗可真是太妙了。」「男人與女人就是這樣的東西哦。哎,在學校有沒有在意的男孩子啊?」
    「——好煩。」
    少女偷偷罵道。
    雙親感到奇怪,少女隨口糊弄說「沒什麽,父親,母親」,靜靜地背向他們。
    她沒能適應家庭。
    當戰火蔓延到故鄉,雙親仍然在努力進行藝術活動,在餐桌上日複一日地談論美學,哥哥和姐姐理所當然地追隨著他們。
    然後,當他們談論戀愛的時候,不知為何少女會在心裏感到不對勁。
    少女與家人團坐時便一言不發,盡可能獨處。她在房間裏對著牆壁扔球,無所事事。
    其原因一直不明,時光就這樣流逝,少女迎來了十二歲。
    十二歲,少女回到了故鄉迪恩共和國。
    在普通的學校上學,她了解到了世界大戰的慘狀。加爾加托帝國的侵略如何駭人,他國陸軍旁若無人地闊步在城市大道是多麽恐怖。
    她逐漸理解了名為世界大戰的地獄令人們吃了多少苦。
    但是,逃過那種經曆的少女在學校格格不入。逃離國難的人——這種評價在孩子的世界裏與大罪人無二。少女在運動和學業上的優秀也成為了招來嫉妒的原因。
    放學後,她一直窩在父親租借的工坊裏。
    她抗拒藝術,但沒有其他地方可去。
    父親的弟子經常出入工坊。父親把場所借給他們,收取使用費。人員的交替十分頻繁。
    迎來十三歲幾個月過後的春日,她發現了一個奇妙的男性。
    那人五官立體,金發閃耀,有一副受女性喜歡的容貌。實際上,他看上去是個爽快的好青年。他不管跟誰說話都會露出爽快的笑容,能夠輕快地聊天。但是,眼睛深處讓人感到有種看穿一切的微微寒氣。歲數大概二十五上下。
    (……之前有這人嗎?)
    男人身上有香水的味道。少女知道那種花。
    少女在心裏把他命名為『薰衣草青年』。
    正當少女覺得奇妙,盯著他看,他向少女搭話了。對方露出爽朗的笑容,瞬間解除了少女的警惕心。
    工坊內沒有其他人的身影。
    回過神來,少女已經講出了心底的一部分。關於與雙親的分歧。
    「說什麽男女的戀愛就是一切,太荒唐了。你的爸爸真是不著調呢。」
    他一口否定了少女雙親的價值觀。
    少女吃了一驚。
    「你這樣講沒關係嗎?爸爸不是你的師父嗎?」
    「畢竟太蠢了吧?」
    薰衣草青年露出了爽朗的笑容。
    「曆史證明,男女間的戀愛並不是一切。稀世的藝術家裏也有很多傳言是同性戀的人哦。」
    「嗯聽說是這樣。」
    「過去甚至有文化認為,同性戀才是優越的人。」
    青年滔滔不絕。
    少女忽然有了疑問。
    「現在呢?」
    「唔?」
    「過去很好,那現在怎麽樣了?」
    聽到少女的問題,青年的臉有一瞬間哀傷地扭曲了。他緩緩用手蓋住臉,當那隻手移開,快活的笑容已經回來了。
    「是精神疾病。」青年說道,「而且是犯罪。同性戀的性交會受到刑罰。」
    「……為什麽這麽嚴格啊。」
    「因為世界沒有餘力啊。」
    他聳了聳肩。
    「人們每天僅僅為存活就耗盡了精力,根本無法思考他人的幸福。為自己的事情就竭盡全力了。不隻是這個國家。在周邊諸國一帶仍然活生生地殘留著大戰的彈孔。再加上西央諸國在持續從殖民地榨取利益。」
    他輕描淡寫地說著,開始在工坊裏踱步。工坊的角落立著一個一百號的巨大油畫畫布。
    那是他攜帶的畫作,他一直在熱情地增添顏料。
    黑色覆蓋了整個畫布,吞沒發出慘叫的幾個孩子。
    「——憂虞。」
    薰衣草青年說道。
    「隻要它還在世界中蔓延,就根本不可能照顧到少數群體。戰爭孤兒,罪犯的家人,有身體缺陷的人,性侵受害者,同性戀,為貧窮所困的孩子,受到虐待的孩子,患有精神疾病的人。全都無人理睬。」
    他死死瞪著自己的油畫。
    「誰都無法得救。」
    低語聲透著悲傷。
    他的話語不知為何深深地刺痛了少女的心。青年的聲音就是那麽有魄力。有種想哭的衝動襲來,但少女又感覺委身於那種衝動就相當於承認他說的是事實,隻剩下純粹的苦澀。
    薰衣草青年對站著不動的少女說道。
    「說起來,這個工坊有個叫庫魯德的男性吧?」
    「誒?」
    「我預言——他啊,明天會被逮捕哦。」
    他就好像談論天氣一樣,淡然地說道。
    第二天,薰衣草青年預告的男人被警察逮捕了。
    ——違反性犯罪法。
    據說他被抓走的罪名是與男性進行了性交。似乎即使雙方在同意的情況下進行也沒區別。
    庫魯德·克拉斯。他是父親的弟子,總是出入工坊,所以這件事在附近成了熱門的話題。在路邊能看到有女性談論事件說「真可怕啊」「我家丈夫是不是也被盯上了呢」。
    他在工
    小說
    坊內的作品被立刻處理掉了。少女也很熟悉他。他是個一心為油畫努力的青年,經常把零食分給少女。
    少女呆呆地望著曾經放他的畫作的空間。見此,父親語重心長地掛念少女說:
    「你沒被灌輸什麽不好的事情吧?沒問題吧?」
    「……沒什麽。」
    「太好了。那爸爸就能放心了。你要好好跟異性相戀。有沒有什麽在意的男孩子?」
    少女保持沉默。
    很快,父親好像察覺到了什麽一樣,歎了口氣,然後注視著放在莫妮卡前麵的畫布。他一如既往,憐憫地說著什麽「你的演奏和繪畫隻是靈巧而已啊」「隻是精細卻沒有魅力」。
    唯獨這一天,他比平時多說了一句話。
    「是不是別的工作能讓你發光發熱呢。」
    「是啊。」少女立刻回答,「咱的世界好像不在這裏。」
    薰衣草青年沒有再來工坊,但是他離開的時候講了幾件事。
    『庫魯德先生他啊,正在支援加爾加托帝國的間諜。他把子彈混入藝術品,運送到各地。他是被人抓住了同性戀這個把柄吧,受到脅迫,變得言聽計從。但是,似乎他最終被舍棄了,明天會被逮捕。』
    對方突然講起與少女毫不相幹的世界的事情,少女感到困惑。
    薰衣草青年說著『我想趁警察還沒粗暴地處理,先調查一下庫魯德的物品』,走近了庫魯德的畫布。
    他小心著不傷到畫作,仔細地分解畫布。
    木製的框架中出現了一個包在筒裏的羊皮紙。
    少女察覺到他是某種——黑社會或者諜報機構的人,但那是少女的理解所不能及的世界。
    『我說,你要不要來這邊?』
    他唐突地對少女說。
    誒——少女想問回去,而他遞過來了一張名片一樣的卡片。
    『我預言——你會在這個世界完成命運的相遇。』
    那是清晰有力的斷言。
    『迪恩共和國的諜報機構——對外情報室。如果你有興趣,可以去那個地點的培育學校。現在,我正在邀請像你這樣看上去有才能的孩子。』
    莫名其妙。
    但是,少女心潮澎湃。這張卡片是車票,是離開工坊、離開家人,到達其他地方的乘車券。
    她並不是完全信賴薰衣草青年。
    但是,少女毫不迷茫地收下了卡片。
    青年開心地露出了微笑。
    『——極好呢。』
    少女終有一天會從另一個人的口中聽到這句話,但她那時已經記不清薰衣草青年具體說過什麽了。
    ◇◇◇
    少女舍棄本名和戶籍,離家出走似的前往了培育學校。
    少女獲得了「莫妮卡」這個名字,轉眼間嶄露頭角。她從小就擅長觀察和模仿。這份才能沒有作為藝術家獲得綻放,但是,將眼睛看到的東西在腦中套用計算式,完美再現——這種技術在間諜的世界十分受用。
    她在射擊訓練中獲得第一,在理論課裏也輕易地超過其他學生,入學還不到兩個月就在培育學校拿到了頂級的成績。有人向她投去嫉妒的視線,她用實力強行讓對方屈服了。
    也沒有人來跟她宣揚無聊的戀愛論。
    這種環境十分舒適,她享受著充實的每一天。她努力訓練,磨練自己的才能,相信間諜才是自己的生路。
    在品嚐到令她體無完膚的挫折之前,她都十分雀躍。
    「唔,唔——?所謂的成績優秀者就這啊。真驚人。非常弱嘛!」
    她的自大被摧毀的那天——各培育學校成績優秀者聚集起來,進行特別合作演習。
    準確地講,那是『焰』的選拔考試,但參加者沒有獲知這件事。莫妮卡能理解的,隻有自己並非天才的現實。
    僅僅一位女性,擊敗了飽含莫妮卡在內的二十名成績優秀者。莫妮卡以外的所有人都倒下了,不知道對方對自己做了什麽。
    那位頭發和肌膚好像漂白了一樣的女性,碾壓了他們。
    ——『煽惑』海蒂。
    當時莫妮卡都不知道對方的名字,後來克勞斯告訴了她。
    麵對世界最頂尖的間諜,尊嚴被撕得四分五裂。她隻能做到呆呆地站著,十分受打擊。
    「啊,那個蒼銀發的,你可以回去了哦?我聽說了,入學兩個月就參加了這個訓練,備受期待的新人。你可以憑這件事驕傲。但是,現在你的實力拿不到台麵上哦。」
    海蒂在最後直接對莫妮卡說出了嚴厲的話語。
    「記好了。心中無法點起火焰的家夥——在這個世界就是垃圾。」
    有無論怎麽努力都無法觸及的高度。
    她感覺,這個事實被清晰地擺到了眼前。
    (心裏的火焰是什麽啊……哪個人都隨心所欲的講。)
    過去雙親對自己說的話與之重合。他們評價自己的藝術沒有靈魂。
    (……現實並不輕鬆嗎。)
    從第二天開始,莫妮卡開始在訓練中放水。沒有什麽熱情。跟藝術一樣,據說自己有巨大的缺陷。這讓人怎麽認真麵對啊。
    她有時會翹課,用隨便應付的態度過著每一天。
    在考試裏也完全不拿出真本事。
    當然,培育學校的教官斥責了她好幾次,但沒能讓她退學。她一直在拿出最低限度的成績,而且她隻是沒有幹勁,才能是無可挑剔的。
    不久,他們給了莫妮卡某個代號。
    ——『冰刃』。
    原本,這個詞指像冰一般尖銳發亮的刀刃。
    但是,其中隱藏了一種揶揄。
    ——結凍後派不上用場的刀。
    莫妮卡自己也認為,這個代號很適合獲得評價說「心中沒有火焰」的自己。
    她沒有離開培育學校,是因為無處可去。或許也有留戀吧。她想著悠閑地度過四、五年就好,一直悠然地維持在籍。
    變化是在她迎來十六歲的時候產生的。
    她被唐突地叫到了校長室。她想著又要被斥責,帶著抵觸的態度去了校長室,結果對方給了她一個信封。
    當校長的男人表情有些詫異,開口說:
    「有個實在很費解的事情,一個叫『燈』的新生諜報機構點名找你。」
    那是克勞斯的邀請信。
    ◇◇◇
    專業處理不可能任務的諜報機構『燈』。
    獲得這個隊伍的召集,她也不是完全沒有激動。那裏一定聚集著身經百戰的間諜。她期待過,是不是其中有誰看透了自己的才能。
    但是,等待著她的,是當吊車尾的少女們。
    「我們趁老師外出在整個房子裏設下陷阱吧!」
    「好嘞!讓他見識下地獄吧!」
    莉莉和吉薇婭構思了極其隨意的戰術,衝了進去。
    「「咿啊啊啊!剛進入房間就有鋼絲啊啊啊!」」
    然後不到十秒就失敗了。
    這樣的光景幾乎每天都在上演。
    (這裏是動物園嗎。)
    『燈』剛剛組建,莫妮卡就在陽炎宮的大廳感到無奈。
    緹婭會因為連續失敗而精神崩潰。安妮特總是製作奇怪的發明。艾露娜會自顧自地陷入不幸。對這些人,她都很抵觸。
    訓練本身她有在認真地參加,但心和培育學校時代一樣,徹底冷卻。
    (算了,見勢不妙逃跑就行了吧。)
    她也打過這種算盤。
    (反正克勞斯先生會全部解決吧。反過來說,也很難認為咱這些人能去支援克勞斯先生都無法完成的任務。)
    莫妮卡曾經全力挑戰過一次克勞斯,但結果是她慘敗。
    她想起特別合作演習的事情,態度再次變得自暴自棄。
    逃跑是個十分妥當的選擇。即使她們逃亡,隻要不濫用間諜技術,克勞斯應該會默許。臨近任務前一直不把機密情報告訴她們,應該是在示意少女們隨時可以逃跑。
    莉莉和吉薇婭滿目瘡痍地回到大廳。莫妮卡遠遠看了看她們,忽然看向了旁邊摩擦手指的莎拉。
    莎拉在隊員裏明顯更加膽小。她幾乎每天都哭喪著臉。
    「你要不逃跑吧?」莫妮卡直接對她說。
    「誒……?」
    「你不適合當間諜嘛。比起以身犯險,不如去找個地方悠閑生活吧?」
    一直害怕的她十分悲哀。莫妮卡想,如果她本人希望,自己就至少把逃亡的方法告訴她吧。
    莎拉壓著帽子,緊張地縮起身子。
    「唔,我明白的咧……實、實際上也想過好幾次要逃跑咧。」
    「那麽——」
    「但、但是,最近獲得了一點點勇氣……」
    莎拉從帽簷下窺探似的看過來。
    莫妮卡感到莫名其妙,忍不住發出「哈?」的聲音。
    「是莉莉前輩咧。」
    莎拉稍微露出了微笑。
    「一想到那麽冒失的人都在努力,我就能積極一些了……我覺得莉莉前輩也不適合當間諜,但她很專一咧。」
    莫妮卡完全無法產生共鳴,歪頭表示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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