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心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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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睡足之後,長溪領著一木,在海邊的蘆葦村閑逛。
蘆葦村是個漁村,依山傍海,炊煙嫋嫋,小橋流水,閑情野趣頗濃。
轉過街角,眼前出現一座院子,木質大門沒有門環,也沒有其他任何裝飾。門上匾額題有“心居”二字,似乎出自少年之手,稚氣盎然。
一木麵不改色地評價道:“心居,吾心安處是吾鄉,好名字。這字也好,頗有......童趣。”
海邊本多石屋,氣候使然。然而方才一路轉下來,他發現這個村子裏大多都是木屋,不知內中是何緣由。
長溪在門前定了定,隨即推門進去,映入眼簾的是一派渾然天成之貌。院中近半數麵積都被圈進了一個形狀不規則的小花圃,從最不起眼的角落延伸到青石小路,裏麵栽滿了不知名的小花,正如那日花燈夜會,他們選中的那種花。
無名花色各有異同,薄粉如紗,微青似芽,溫白勝玉,莫名一派柔潤和諧之象。花瓣層層疊疊,微斜著舒展開,姿態既優雅又隨性,看在眼裏很是賞心悅目,令人覺得哪怕是皇城花市,也不及這裏半分韻味。
另一側生了一棵兩人合抱不住的榕樹,高度雖不高,卻是枝繁葉茂,投下的樹蔭能覆蓋半個院子。細看密密樹葉之中,有一樹枝尤其標新立異,自主幹水平伸出一人多長,形狀扁平寬闊,表麵光滑如玉,看上去很像有人經常躺在上麵小憩,實在堪稱匠心獨運。
一木幾乎可以想象出長溪悠閑自如地躺在上麵、頤指氣使的畫麵。他看著那棵樹若有所思,長溪已經推門進了屋。
一木正要說,隨便闖進人家院子會不會不太禮貌。看到她熟門熟路、毫不生分的樣子,他忽然大徹大悟,哪裏有什麽“別人家”的院子!蘆葦村依蓬萊而生,這兒分明就是她的小天地。
一木邁進屋內,長溪正挨個和屋裏養的各種小動物打招呼,喂喂這個,摸摸那個,還頗具主人翁精神地跟他客氣道:“林兄,隨便坐啊,別客氣。”
一木本也沒打算跟她客氣,他已在這屋裏打量了一圈,深刻意識到,此間主人實在不諳待客之道,這間屋子幾乎稱得上家徒四壁,別提茶杯了,連一把坐椅都沒有,坐什麽坐!
他淺淺一笑,滿心無奈,抱著手靠在一邊,注視著她忙裏忙外的樣子,心裏忍不住暗暗好奇:如此人物,是怎麽養活這些花花草草和小動物的?
外麵響起一陣輕快急促的腳步,一個少年興衝衝地跑進來,短褐布衣,袖口挽至手肘,長發盡數用布帶綁了,整個人顯得朝氣蓬勃、活力四射。他一開口,清脆如鈴地叫道:“溪姐姐!”
長溪從一盆水草旁邊抬起頭,露出自然而親切的笑容,道:“我不在的這些日子,辛苦你幫我照顧這裏了。”
少年喜形於色,打趣道:“漫說姐姐不在的時候了,就算姐姐在家,這裏不還是我照顧嘛!”
一木沒忍住,發出噗嗤一聲,原來如此......
少年這才注意到,屋子裏還站了個俊哥哥,一襲青衫,疏朗挺拔,好似一道靚麗的風景線。他像是發現了什麽不得了的大事,滿臉震驚之色,無比興奮地叫道:“姐姐,你帶人回來了!”
......長溪頓生無奈,嗔怪道:“別亂說話,”她話音一頓,又道:“小木匠。”
聽到這句話,一木身形頓時凝滯,收斂了滿麵笑意,目光飽含驚訝之色,仔細打量著那少年的臉。
小木匠正要嘻嘻說話,注意到他的變化,不禁一臉茫然,完全不明白麵前這位俊哥哥為何突然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看。他一時搞不清狀況,於是也回之以目光,認真端詳著他。
長溪看在眼裏,什麽也沒說,繼續若無其事地玩弄那盆無辜的水草。
小木匠也是第一次被迫這麽打量別人,那位哥哥約莫二十幾歲的模樣,長身玉立,發絲烏黑如洗,以木簪半束於腦後。那張臉清瘦俊朗,卻給他一種似曾相識、十分親切的感覺。
一木如夢初醒,驚覺失態,馬上收回了目光,惶顧左右佯裝無事。
可小木匠卻似乎發現了什麽不肯罷手,他不錯眼珠地盯著一木,難以置信地顫聲問道:“可是......離哥哥?”
小木匠本是二十年前大戰之後,水族救下的一小支木族遺民。為避禍亂,他們一直隱居在蓬萊山下。當年他隻有五歲,那麽他口中喊的離哥哥,十之八九便是當年的木族少主,木離。
這名字不是隨便起的,木族族長這一脈的名字,都是由他們那棵大神木指定的。也不知是為何,指給他這麽個名字。
一木......木離,聽他叫出自己的名字,眸中頓時射出澄亮熱切的目光,望著他的樣子越發像個哥哥了。
這種闊別重逢、痛哭流涕的場合,外人在場似乎不太方便,長溪便站起身出去了,給他們留下彼此相認的空間,心裏由衷感歎:我可真是太通情達理了!
她直接飛身上了樹,躺在那根出類拔萃的樹枝上,枕著一支手臂閉上眼,沐浴著透過樹葉灑下來的日光,恍惚回憶著二十多年前的事。
那時各族時常往來,她與木離自然而然成了玩伴。見麵的時候他們盡情玩耍,分開以後,小孩子家家的,還學會了寫信。
她至今還念念不忘,她第一次見到一片青葉悠悠飄落,盤旋於眼前,而那上麵竟然顯現出木離的字跡,閃閃發著光,她當時有多麽開心,簡直欣喜若狂。
然後她接連幾日苦思冥想,四處求教,終於想到了回信的辦法,便是把內容寫在蚌珠上,然後以靈力助水蚌穿越到指定地點,隻對特定的人顯現。送出第一隻水蚌後,她滿心歡喜,激動得不行,整日都在想象木離收到水蚌時會是怎樣的心情。
她當時懵懂無知,不知道把心愛的東西珍藏起來,天真地以為可以長長久久這麽傳信下去。沒曾想木族一夕之變,兩人徹底失去聯係,木離從此在她的世界裏銷聲匿跡。她兩手空空,竟連睹物思人都做不到。以後每年那日,長溪都會寄放一隻水蚌。隻是沒了那人的音訊,不知要送往何方。
昔年舊事,記憶猶新,她沉浸其中難以自拔。腦中畫麵一閃而過,曾經的綠洲燃起一片火海,而丹心正在火中撲騰著翅膀掙紮,許久不得出,漸漸被大火吞噬,隻留下一聲淒厲至極、痛苦不堪的慘叫。
那叫聲穿透迷霧,直擊人心。長溪心中陡然一空,直接從樹上掉下去了。身子如一片落葉在半空中飄落,她卻沒心思自救,隻顧著慶幸,幸好隻是夢......
她最終也沒掉在地上,而是落進了一個柔軟溫存、似乎已經等了很久的懷抱。
不知何時,木離已經走出房間,抬頭望見長溪在青葉日光下閉目養神,他覺得此情此景如夢似幻,不由自主陶醉其中,一直靜靜凝望著,也正好輕飄飄接住了她。
看她臉色非常不好,額上沁出了一層冷汗,木離關切道:“發噩夢了?”
長溪緩過一口氣,想起今夕何夕、自己是怎麽上的樹,她才懵然點了點頭,問道:“你什麽時候出來的?”
木離老實答道:“你剛睡著的時候。夢見什麽了,能從樹上掉下來?”
回想起方才那一幕,雖然明知是夢,長溪還是心有戚戚,愴然道:“我夢見丹心,掉進了一片火海裏。”
木離目光微沉,柔聲道:“隻是個夢,鳳凰浴火重生,就算真的掉進火海也會平安無事。”
長溪聽得心中稍安,點了點頭,這才反應過來,木離還一直抱著她呢......
第一次這麽近距離地看他,長溪有些貪心,並沒有馬上下來。那張臉瘦削白皙,棱角分明,眉弓高聳下那雙原本深邃如星、遙不可及的眸子,此刻由於關心情切,顯得越發柔和。她發現木離的睫毛濃密且長,非常好看,忍不住抬起手指輕輕蹭了蹭。
罪惡的小手伸出去之後,她才恍然清醒,心中泛起微羞,不動聲色地跳下來,望天望地,假裝自己什麽也沒幹。
木離雖驚,卻難得沒有戲弄她,他現在有點意怯。
小木匠見這邊安定下來,便叫道:“溪姐姐快來,我給你帶好吃的了。”
一聽到好吃的,長溪馬上容光煥發,問道:“有魚湯嗎?”
小木匠已經輕車熟路地收拾起院裏那張木桌,上麵放著一隻食盒,似乎是他來的時候帶的,他一邊收拾一邊回道:“當然了,都是你愛吃的。”
長溪滿懷期待站在一邊,眼巴巴地看著小木匠忙活。
默默無言片刻,木離目光不自然地飄忽了幾下,語氣難得有些誠惶誠恐:“你是,什麽時候,認出我的?”
風水輪流轉,這回輪到長溪偏頭斜睨著他了:“小木匠說過,樹洞,是你的獨創。你一心以為他早已不在了,才會放心用樹洞的吧。”
木離無話可說,低頭看著鞋尖,略顯局促,像個自知犯錯的孩童。
長溪卻沒批評他,問了一個她同樣好奇的問題:“那你呢,什麽時候認出我的?”
木離眨眨眼,偷覷著她的臉色,弱聲問道:“真想知道?”
長溪莫名道:“當然。”
木離再三確認:“不生氣?”
長溪還是道:“當然。”
於是木離便低下頭,吐露真言:“醉仙居。”
長溪簡直難以置信:“第一麵!為什麽?!”
木離暗暗組織好語言,斟字酌句地道:“你的手串。本也沒什麽,偏生你還加了一層化形術,就有點......欲蓋彌彰了。”
他盡量言簡意賅,避免惹雷,長溪立刻明白過來。她的手串本是蚌珠混了一顆水龍珠的,她喜歡戴著,又怕引人覬覦,便使了個化形術,化成了發晶手串。
她也知道自己那點功底難堪大用,水龍珠可是她特意求了海師父幫她化形成蚌珠的,再由她統一化成發晶珠子,自信不會被輕易識破,況且認得水龍珠的人本也不多。
但是木離情況不同,他識得蚌珠,和小時候他們傳信用的水蚌裏麵的珠子一模一樣。想到自己煞費苦心設計的這番玲瓏巧思,還是逃不過被他一眼看穿的命運,長溪便覺得心裏堵得慌,垂頭喪氣站在那裏,一聲不吭。
她這廂悶悶不樂,木離候在旁邊惴惴不安,好在這時小木匠出聲,救起了場麵:“好了,開飯了。”
長溪立即被美食吸引,就把這事擱在了一邊,木離頓時如蒙大赦。
幾個人終於坐下來,有心欣賞小木匠的手藝了。八菜一湯,山珍海味,滿滿一桌。
木離覺得這幅畫麵有點熟悉,略加思忖就想起,醉仙居初見時長溪點菜的場麵,她這大手大腳的習慣八成就是讓小木匠慣出來的。
長溪早已迫不及待,好不容易等他收拾妥當,立刻上桌動手開吃,毫不客氣。
小木匠雖是弟弟,卻是照顧人的那個。他盛了一碗湯遞過去,看她下箸如飛、進食神速的樣子,不禁心疼道:“姐姐慢點吃。姐姐在外麵吃的不好吧?”
長溪麵無愧色地點著頭:“嗯,外麵的飯一點都不好吃,跟你的手藝比起來,簡直是天壤之別。”
木離聽得心驚肉跳,默默地挑起眉:傻孩子,你是沒看到她在外麵縱情揮霍的樣子......
傻孩子沒領會到他的腹誹之意,反而聽得更加心疼:“那我天天給姐姐做。”
長溪百忙之中抽空給他擺了個笑臉,繼續戰鬥。
木離不由得回心轉意:養個傻孩子,也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