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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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天晚上,我衝進快打烊的購物賣場,買了兩、三套便宜的衣服和背包,在車站前的商務旅館訂到不含早餐的便宜套房。這下總算能洗個澡,躺在床上睡覺了。原來床睡起來是如此舒服,令我大吃一驚。
    我打從心底感謝因為「你應該需要錢吧」而大手筆給我十萬日圓的添槙惠理子。
    多虧有這筆錢,我才能打扮得神清氣爽去見瑚都。
    我和瑚都為了買齊拆解棚架需要的工具,一早就搭公車去大型量販中心。
    六角扳手是成束販賣,所以隻要買一束回家,至少一定會有一支可以使用。但螺絲起子該怎麽辦呢……我坐在賣場裏,一把一把拿起螺絲起子,用我帶來的尺測量前端的直徑和溝槽。因為測量得太過專心,我在這裏似乎花了很多時間。
    「喏,這個就可以了吧。」
    背後傳來些許煩躁的聲音。
    「什麽?」
    我轉過頭去,發現瑚都雙肩各扛著一把巨大的斧頭!從下麵的角度看上去,實在有夠驚悚。
    「瑚都同學……那玩意兒你是從哪弄來的?」
    「那邊。反正都要報廢的話,用這個比較快吧。」
    「不不不,這也太——」
    「就這麽決定了!不顧一切地用這個砍下去,一定會很痛快。」
    這麽說也是有點道理……瑚都的建議有著令我心醉神迷的魅力。
    「也對,說得也是。」
    我站起來。
    最後我們還真買了斧頭回去。不過我判斷讓瑚都使用太危險了,所以其中一把選了小一點的尺寸,還買了應該能確實保護好頭部和臉部的林業用全罩式安全帽。
    「這會不會太誇張了?」
    回程的公車上,瑚都雙手捧著林業用安全帽,從各個角度仔細端詳地說著,看起來很開心。
    「我想沒經驗的人要駕馭斧頭,可能沒有想像中得容易。」
    「嗯,那就交給你了,盡情地破壞吧。」
    瑚都露出皓齒,對我展現我最喜歡的笑容。
    回到小花烘焙坊後,我們先為牆壁和自動門貼上保護用的塑膠布,接著我立刻戴上林業用安全帽,開始進行拆除工作。我雙腿紮穩馬步,舉起斧頭,用力地朝棚架揮下去——伴隨著震耳欲聾的噪音,最上麵的棚架頓時一分為二。
    「瑚都同學,這裏太危險了,你退後一點!再退!再退再退!別過來!」
    「唉——可是你看起來好開心的樣子,我也想試試看。」
    瑚都也戴上林業用安全帽,雙手握著小一號的斧頭,左搖右晃,滿臉躍躍欲試。但我還是覺得這對女孩子來說太危險了。而且因為氣喘的毛病,瑚都恐怕都沒怎麽在運動,像是小學的體育課時都隻是在旁邊看。
    「你把我劈碎的木材砍成可以拿去丟掉的大小好了。」
    「包在我身上!」
    瑚都被我說服,逕自拖出堆在角落的木材。
    這種感覺太爽快了!我專心地揮下斧頭,棚架就在我眼前變得支離破碎。木材破裂的聲響、有如新鮮樹木般的青草味、漫天飛舞的塵埃與木屑。木材的碎片到處亂飛,砸在透明的麵罩上時,竟如慢動作似地看得一清二楚。
    我仿佛陷入一種錯覺,無論是惠理的過去,還是不肯原諒她的小氣自己、搶走心上人未來發展的事實,這些種種都被我親手砍碎到再也不可能修複。我最後宛如進入無我的境界。
    回過神來時,瑚都正以菩薩半跏像note般充滿慈愛的表情看著我,我慌得差點把斧頭掉在地上。是我隔著麵罩看錯了嗎?瑚都看到我發現她後,看似慌張地開始用小一號的斧頭劈開眼前的木材。
    注9 左腳踩在地上、右腳盤腿橫放在左大腿上,以手支頤呈現出思索狀態的佛像。
    一整天結束時,屋裏已亂得不得再亂,儼然台風過境的慘狀。但我的心情反而豁然開朗。明知什麽問題都沒有解決,眼前隻是一時的痛快,但內心依舊對提出要買斧頭的瑚都充滿了感謝之情。
    作業進入第二天,我拉開小花烘焙坊的玻璃自動門,一走進去,緒都便從二樓下來,站在出來迎接我的瑚都背後,向我點頭打招呼:「早安,今天也非常感謝你過來。」結束作業回家時,她也說了同樣的話。
    第三天變成「早安,今天也感謝你過來」,去掉了「非常」兩個字。我和瑚都東拉西扯地討論當天的作業進度時,緒都在場的時間也從第一天的三分鍾、第二天五分鍾、第三天十分鍾、第四天二十分鍾……慢慢愈拉愈長,第五天時還想幫忙把垃圾裝進袋子裏,但遭到瑚都的阻止。
    即使做球給緒都,她的回應也很小聲,而且語氣十分拘謹,但終究是有進步,拘謹的語氣也漸漸變得輕鬆起來。
    至於我,與緒都相處的時間愈長,內心感覺到的異樣感愈發強烈。仿佛有什麽東西近乎暴力地撕扯著我蒙上一層迷霧的腦袋,而這種狀態令我十分苦惱。
    第五天,這股異樣感終於達到最高峰。
    我和瑚都充滿幹勁,打算在今天結束拆解作業。
    「不如來比賽吧!把它變得像遊戲一樣有趣,也能比較快結束。」
    瑚都堅持道。
    「要是我答應跟你比賽,就會變成隻有我一個人在工作。誰教我對遊戲這兩個字最沒輒了。」
    我跟她討價還價。
    這時,緒都莞爾一笑。
    「咦……」
    當我看到緒都臉上的笑容,不由得僵住了。因為她的表情詭異到不知能不能稱為笑容,就隻是臉部肌肉放鬆、嘴角微微上揚而已。
    與瑚都有如向日葵般的笑臉相差十萬八千裏。
    盡管如此,我仍像被施了定身咒般,全身動彈不得。
    「城太郎同學?」
    「……是!」
    瑚都的呼喚解除了定身咒。
    剛才那是……怎麽回事?就像似曾相識、隔著毛玻璃看見令人懷念的風景,我的胸口一陣焦躁。即使緒都本人已回到二樓,那股感覺仍殘留在心底,揮之不去。
    雖然發生了這段插曲,我們還是按照當初的進度,在五天內成功拆掉所有的棚架,好幾袋裝滿廢棄木材的塑膠袋在角落堆成一座小山。其實今天早上已經盡量趁丟垃圾時丟過一輪了,無奈數量實在太多,隻好慢慢清掉。
    「現在看起來空間還挺寬敞的呢。」
    在空無一物的空間裏,仿佛有什麽新事物即將發生。
    「嗯,再來隻剩這根柱子了。」
    我摸了摸中空的圓柱。
    「對呀。」
    「終於可以去烘焙坊參觀了。」
    「先拍個照吧,拍下什麽都沒有的狀態。畢竟我對這樣的空間也很陌生。」
    「也好。」
    瑚都用自己的手機拍下各種角度的照片。拍完一堆照片後,我和瑚都討論好明天去參觀烘焙坊的大致行程及出發時間,今天的打工就這樣結束了。我拉開已經拉得很習慣的玻璃自動門,離開瑚都家兼烘焙坊。
    明天預計與瑚都參觀三家烘焙坊。拆棚架的這五天以來,瑚都和我白天都在一起,兩人一口氣拉近了距離。我發覺我與瑚都其實很合得來,即使性格相異,但本質上的思考模式很接近,所以相處得愈來愈舒服。
    第六天,我們終於展開研究店麵陳設的烘焙坊巡禮。
    第一間去的是「吐司淺乃」。
    這是間老字號的日式糕餅店,從店門口往馬路上斜斜地掛著巨大的遮陽簾,藍底的簾子上隻印有白字的店名。貫徹到底的極簡化路線反而讓這家店顯得新鮮又充滿時尚感。
    瑚都在內用區品嚐這家店主打的吐司,我則吃著咖喱麵包。
    然後我們並肩坐在前往第二家店的電車上。瑚都懷裏捧著購物袋,從剛才就一臉若有所思的表情。
    「怎麽了?有什麽問題嗎?」
    「好好吃喔。明明我們隻是來研究店內裝潢。」
    「就是說啊。」
    「城太郎同學,你有什麽想法?像剛才那種純日式的烘焙坊很罕見吧。」
    「是很罕見,而且排隊買吐司的人還不少,可是啊……」
    「可是什麽?」
    「客層主要都是有錢人吧?」
    我當時立刻發現那家店與添槙家無緣。
    瑚都以極為誇張的動作轉向我,右手握拳,擊向左手的掌心裏。
    「你也這麽覺得嗎?我也是!價格未免也太貴了,而且客人看起來都是有錢人家的闊太太。感覺太高級了,我猜都是特地來買的人居多。」
    「確實很高級喔。原料上可以吃出應該是向簽約的小農進貨,沒有多餘的添加物,采用天然酵母發酵,純手工製作。」
    「所以小麥的香氣才會這麽嗆鼻啊。」
    瑚都在內用區吃吐司時,曾按住嘴角和胃的四周,一時半刻動也不動。
    「剛烤好的麵包大概都是那樣吧?專家應該聞得出其中的差異,但我分不出跟其他剛出爐的麵包有什麽差別。」
    「唉?真的假的?難道是我的錯覺嗎?既然在麵包店打過工的城太郎同學這麽說的話,應該就是
    小說
    這樣沒錯吧!」
    「瑚都同學,你對麵包的香氣反應好大啊。」
    瑚都抱著胳膊,側著頭說:
    「大概是整體店麵太高級了,讓我有麵包香氣濃烈的先入為主印象。」
    「或許是吧。」
    「可是我希望能更老少鹹宜、平易近人一點,吸引更多年齡層的人來買。我的目標是希望成為在地化的烘焙坊。」
    「有道理。不過啊,主婦是麵包店最主要的客層,所以也要爭取主婦們的支持。先掌握住這一點,再來研究要爭取什麽樣的客群、想成為什麽樣的店吧。」
    「說得也是。城太郎同學,你好有條理啊。剛剛的分析聽起來很有道理,你一定很會做簡報吧。」
    瑚都用力地抱緊購物袋,露出難以理解的表情後,心悅誠服地說。
    「別這麽說,我沒有你說得這麽好。」
    這個世界的瑚都也跟我世界的瑚都一樣,想到什麽就毫不掩飾地說出口。
    「怎麽會?你太謙虛了,幸好有你在,我才能覺得烘焙坊應該不至於失敗。至少比隻有我一人時好太多了。」
    我沒資格承受這麽暖心的讚美。平行世界的另一個你,被我害到連中學都沒能去應試啊。
    「我失敗過……而且是無法挽回的大失敗。」
    曾幾何時,內心感受化為語言,從我口中說出。每次回想過去,腦海中就會閃過還是小學生的瑚都,她那天真無邪的笑顏。
    「城太郎同學?」
    「……」
    「說話啊!」
    瑚都挺用力地拍了我的肩頭一下。
    「咦?啊,抱歉,我在想別的事。」
    「人生有各式各樣的出口喔!失敗為成功之母,沒失敗過的人生不可能成功。能不能把失敗轉為成功的契機,接下來的人生將有天壤之別。」
    從某個角度來說,這句話確實是我現在最需要的安慰。
    「你怎麽突然說這種話?」
    「因為你現在的情緒低落到極點。我擔心你是不是想起了什麽天大的失敗。」
    「我都表現在臉上了嗎?」
    「還好啦。不怕老實告訴你,其實從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的表情就沒有開朗過,現在也還在硬撐。」
    「有嗎?我一直以為自己表現得很正常。」
    「這就叫當局則迷。我一直想找時間告訴你。剛才是我認識你以來,你表情最陰鬱的一刻,所以我才忍不住出手。抱歉打了你的肩膀,很痛吧?」
    「滿痛的,可是沒關係。原來我露出那麽陰暗的表情……失敗為成功之母嗎……你剛才那句話真是一針見血。」
    「我就是故意選擇充滿殺傷力的話。」
    「……」
    在我的世界裏,無法參加考試的瑚都,是否有將那件事轉為成功的契機了呢?
    「以前的失敗過了好幾年才轉為成功的契機……城太郎同學,你沒有過這樣的經驗嗎?」
    「沒有吧。我每天都為了活下去而費盡全力。」
    「……這樣啊。」
    瑚都對我沉重的發言露出苦澀表情,仿佛在為才認識五天、對我還什麽都不了解一事表示歉意。
    我也被自己嚇了一跳,居然能輕易地對瑚都展現出這麽遜、如此真實的一麵。大概是因為我對眼前這個人沒有非分之想吧。
    真不可思議,明明同樣都是瑚都。
    眼前這個妝容精致、棕色長發微微迎風飄揚的瑚都,我覺得也很新鮮、有魅力。不難想像那個我認識的小六生瑚都,長大以後或許也會變成這樣成熟懂事、性格俏皮的女孩,我對她充滿了好感。
    可是以感情的量尺來說,我對她上升到朋友的刻度最頂端時就停止了,再怎麽搖晃、再怎麽努力地想往上拉,也絕對不會超過那個刻度。真是令人費解的關係。
    「啊,糟了。」
    「真的!」
    我們幾乎同時從電車椅子上跳起來。電車已抵達目的地的車站,門也打開了。我不假思索地移動到門邊,就在快要踩到月台上的前一刻回頭看瑚都,她正以咬緊牙關的表情站在原地不動。
    「咦,瑚都同學,你怎麽了?」
    「你先走吧,門要關了。」
    瑚都迅速地靠過來,麵向車門,輕輕地推了我一把。與其說是推我,更像是整個人倒向我。我下意識地抱住她,兩人滾到月台上。下一瞬間,背後傳來車門「咻!」地關上的聲音。
    「瑚都同學,你不舒服嗎?」
    「休息一下就好了。突然覺得有點不舒服。」
    瑚都說著就要當場蹲下來,我抓住她的手臂。
    「有辦法走到那邊的長椅嗎?」
    「嗯,麻煩你了。」
    我扶著瑚都的手臂,走向藍色的塑膠長椅。
    我想起瑚都還是小學生的時候,有氣喘的毛病。
    相較於姐姐緒都仿佛停留在高中時代、貌似連打扮的力氣都沒有,這個瑚都看起來很健康,但原本瑚都才是比較體弱多病的那個。
    月台上人影稀疏,六張並列的長椅上空無一人。
    「是不是感冒?天氣雖然變暖了,但早晚還是很冷。」
    「或許吧。我是那種每次感冒,喉嚨必定會先遭殃的體質,所以喉嚨一開始痛就慘了。但現在沒有喉嚨痛,隻是感覺不太舒服……」
    瑚都不解地低著頭,右手轉動左手的戒指。
    「大概是太累了。拆解棚架固然是很疲勞的體力活,壓力導致精神上的疲勞想必占更大部分吧。緒都同學身體不好,一直躺在床上,令尊令堂又在英國,不曉得什麽時候才會回來。」
    「嗯。」
    「對十八歲的女孩來說,要和爺爺從頭開始經營小花烘焙坊的負擔太大了。」
    「會嗎?」
    「嗯。或許在你自己也沒意識到的情況下,已經因壓力累積了不少疲勞。」
    「我很有精神喔,而且我一定要振作起來才行……」
    「看吧,這就是壓力的來源。」
    「……」
    「瑚都同學,今天的烘焙坊巡禮到此為止吧。其他的等你身體恢複健康再說。」
    「也好。雖然很遺憾,但也隻能先這樣了。或許如你所說,我真的太累了。其實我一坐上電車就開始暈車。」
    「我們改天再來就好,我陪你。」
    「謝謝。本來想有效率地參觀完,真不好意思啊。改天再來吧,我會照時間算工錢給你。」
    「那倒不用了,人生難免有意外嘛。」
    「……城太郎同學,你好溫柔啊。當你的女朋友一定很幸福。」
    「才沒有這回事,我是招喚不幸的體質。」
    「什麽鬼?」
    瑚都還以為我在開玩笑,忍俊不禁地轉身麵向我。
    「我是說真的,不管是我的朋友、母親還是弟弟,如果沒有遇見我,或許就能擁有更光明的未來……」
    我強烈希望自己別再提這件事了,也別再想起這件事。這段時間無比珍貴,光是待在瑚都身邊一事,就能帶給我安慰。
    「哦,我懂。」
    「什麽?」
    「因為我也有相同的感覺。」
    「你也有相同的感覺?怎麽可能……啊!」
    我們以前在玉垣中討論過類似的話題。
    或許我沒有被生下來比較好吧。
    世界上不需要兩個如此相像的人吧?一個就夠了吧?我是多餘的吧?
    瑚都稚嫩的嗓音仿佛在我耳邊蘇醒。出落得如此標致的瑚都,至今仍有那樣的想法嗎?在考完試不久就變得如此標致的瑚都,與從前簡直判若兩人,而且還考上理想的大學,想必正準備迎接光明的未來。
    盡管如此,現在的瑚都無疑仍有著小學生瑚都的影子。
    這裏雖然是另一個世界,但瑚都也跟我世界的瑚都一樣,從小就懷抱相同的煩惱嗎?大概是吧?肯定是吧!就像我母親惠理與這個世界大名鼎鼎的女明星,兩者外在條件雖截然不同,但本質極為相似。
    「我非常有同感喔。我經常在想,如果沒有遇見我,大家肯定能得到幸福,肯定還有別條路可走。」
    瑚都在膝蓋上轉動無名指的戒指,歎了一口氣。
    難不成,這枚戒指是男友給她的,而她正在煩惱男友沒有自己會比較好?與瑚都相處了一個禮拜,這段期間從沒見她與男友聯絡,也沒見她去找對方。難道他們之間出了什麽問題?這時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話說回來,瑚都同學,那個……你跟我出門沒關係嗎?」
    「什麽意思?」
    「那個戒指是男友送你的禮物吧?雖說是為了工作,但是和別的男性一起外出,你男友不會生氣嗎?」
    「哦……嗯。」
    瑚都用另一手捏住戴著戒指的無名指指根,仿佛要伸展肌腱似地前後壓動。
    「哦……嗯個頭啦!不過,我自己沒留意到也有不對。那是crossroads的戒指吧?很多情侶都載這個牌子的對戒。」
    「是啊。」
    我也有這款戒指,但不是對戒。可是莫名其妙的自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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