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曆四三○年九月上旬──克羅洛在辦公室批公文的時候，敲門聲響起。既不會太大聲、也不會太小聲，力道拿捏得恰到好處。
    「請進！」
    「……失禮了。」
    門緩緩打開，艾莉莎進來辦公室。她將女仆服穿得無懈可擊，她是否發覺到那樣襯托出了她的女性魅力呢？
    先不管那件事，艾莉莎拿著卷成筒狀的羊皮紙。看樣子這似乎就是她來辦公室的理由。
    但是，她佇立在房門附近一動也不動。她在等待克羅洛開口。
    「怎麽了嗎？」
    「大人，收到來自帝都的信件。」
    「拿過來。」
    「遵命。」
    艾莉莎輕輕點頭，走近克羅洛，畢恭畢敬地遞出信件。信件的封蠟上印著軍務局的標誌。
    克羅洛一接過羊皮紙，艾莉莎就立刻退下。是顧慮到不能看寄給主人的信件吧。
    克羅洛苦笑，艾莉莎稍微歪頭表示疑問。
    「大人？」
    「沒有，沒事。辛苦你了。」
    「謝謝關心。」
    艾莉莎恭敬地行一禮。克羅洛打開信件，攤開信紙確認內容。
    盡管文章寫得洋洋灑灑，但內容簡而言之就是「將送補充兵過來」而已。
    雖然希望載明人數及兵科，但克羅洛不是有力的貴族子弟，待遇就是這樣吧。如果沒有蒂莉雅幫忙，自己甚至有可能遭到無視。
    來者是怎樣的人呢～──克羅洛仰望天花板。
    ※
    帝都艾爾佛克──
    「你好認真啊～」
    菲伊將集中在廄舍的馬糞移到板車時，席爾巴看不過去地說道。
    席爾巴坐在木箱，但並不是偷懶，而是工作告一段落，正在休息的樣子。
    菲伊與這名矮人蹄鐵匠認識四年，這點小事還看得出來。
    「這是我的工作。」
    「你的學弟妹卻在進行騎乘訓練，你都不會覺得自己做這些很不值得嗎？」
    「席爾巴先生才是，不覺得不值得嗎？」
    「畢竟咱是矮人啊。」
    菲伊一反問，席爾巴就歎著氣這麽回答。
    「那是什麽意思？」
    「意思是沒有選擇餘地。就這點而言，你是人類姑娘，擁有爵位，劍術足以加入近衛騎士團，外加還長得標致，不是嗎？」
    「是那樣嗎？」
    菲伊歪頭質疑，探頭看木桶。她的頭發很短，眉毛很粗。
    雖然不覺得自己長相醜陋，卻也不覺得標致。
    「咱想說的是，你不在這種地方打掃馬糞，也能掌握屬於自己的幸福吧。」
    「我不認為宮廷貴族的爵位有那種價值。」
    穆黎法恩家是沒有領地的宮廷貴族。
    十年前時任近衛騎士的父親病歿以後，穆黎法恩家就處於沒落的狀態。
    「與商人結婚如何？暴發戶都想要提高身價，擁有爵位的你會很搶手喔。」
    「或許是那樣沒錯，但我果然還是想立下汗馬功勞，複興穆黎法恩家。」
    「打掃廄舍要怎麽立下汗馬功勞？」
    「靠努力！」
    菲伊握緊拳頭。
    「隻要努力夢想就會實現。剛分派到這裏的時候做不好老是挨揍，但最近我已經不再挨揍了。」
    「……是嗎？」
    「就是那樣。」
    菲伊堅定地點頭。
    「席爾巴先生的夢想是什麽？」
    「咱想成為建築師。」
    席爾巴這麽說完，從木箱起身。
    「咱已經厭倦在這種地方為了討人厭的貴族做蹄鐵匠的工作！咱想蓋建築物！想蓋出流傳千古的建造物！」
    「也就是說，席爾巴先生想成為石匠嗎？」
    「不對！是建築師！」
    席爾巴吶喊，然後頹然垂下肩膀。
    「可是啊～」
    「怎麽了嗎？」
    「咱有石匠的經驗，為了成為建築師也鑽研過。但是，沒有建築師肯雇用咱。」
    「呣，之前當石匠還比較接近夢想。」
    「隻是接近而已。」
    席爾巴再度坐回木箱，深深歎氣。
    「咱隻能安慰自己至少比老哥好，然後繼續當蹄鐵匠嗎？」
    「你有哥哥嗎？」
    「對，名字叫戈爾帝，在艾拉奇斯侯爵領地當長槍兵。」
    「艾拉奇斯侯爵領地嗎？」
    「……希望他沒死。」
    席爾巴再度歎氣。四個月前，神聖雅魯哥王國攻打艾拉奇斯侯爵領地一事很出名。當時死了三百五十名以上的士兵的事也廣為人知。
    如果雙方兵力同等，想必難逃無能之臭名，但因為是用僅僅一千人擊退了一萬敵兵，所以成了大功一件。
    實際上，擔任指揮官的青年貴族，一舉成為了艾拉奇斯侯爵領地的新領主。
    因為他也有不好的傳聞，似乎勾起了席爾巴的不安。
    據說，他為了獲得戰功而專斷獨行。
    據說，他將三百名精靈當作棄卒。
    據說，他轉嫁侵占罪名，毒殺前艾拉奇斯侯爵。
    據說，他每晚拐亞人上床。
    就算隻聽一半的傳聞，他也是一個大惡徒，也難怪席爾巴會擔心。
    「夢想真遙遠。」
    「靠努力喔，努力。隻要努力夢想就會實現。」
    「即使希望渺茫也隻能努力嗎？」
    席爾巴深深歎氣。
    「話說，你的夢想是什麽？」
    「複興穆黎法恩家，與第一近衛騎士團團長雷恩哈爾特大人並肩作戰。」
    雷恩哈爾特是擁有廣大領地的帕拉提姆公爵家的嫡子。
    他英勇善戰，深受皇帝信賴，就連神威術都運用自如，是帝國最強的騎士。
    「雖然夢想宏大，但你既沒分配到馬，也沒分發到近衛騎士的鎧甲，不是嗎？」
    「不用擔心！其實我會神威術！」
    「你說什麽！」
    似乎是出於驚愕，席爾巴瞠大眼睛。
    「神啊，希望禰祝福我的劍！」
    菲伊祈禱並拔劍。伴隨著咕嚕咕嚕的聲響，劍柄冒出了宛如黏稠岩漿的黑暗，包覆了劍刃。
    「神威術·祝聖劍──」
    「慢著！」
    席爾巴漲紅了臉大叫。
    「怎麽了？」
    「別說祝福了，好像會遭到詛咒吧！」
    「這是請求神祝福的結果，所以就是祝聖劍沒錯。」
    菲伊有點慍怒地反駁。
    「總有一天，我也要像雷恩哈爾特大人一樣獲得聖騎士之稱──」
    「喂！」
    「怎麽了？」
    「問題是顏色、顏色！黑漆漆、陰森森，感覺很不吉利吧！不管怎麽看都是黑暗騎士！明明是騎士，就不要信仰專司混沌的漆黑女神啊！」
    隻見菲伊將劍收回鞘。
    「因為是專司混沌的漆黑女神回應我的祈禱，所以我就改宗了。不肯借力量給我的神沒有用處。」
    「雖然信仰是個人自由，而且信仰對象不是邪神，但這個顏色不像聖騎士吧。」
    席爾巴露出微妙的表情說道。
    「又在這種地方摸魚嗎？」
    說話聲傳來的下一秒，菲伊的頭側遭到衝擊。她的意識一度中斷，但總算撐住了。
    菲伊頭破血流地轉頭一看，單腳鬆開馬鐙的女騎士從馬上睥睨著菲伊與席爾巴。
    女騎士名為賽西莉·哈瑪爾──她是第五近衛騎士團團長布拉德的妹妹。
    看起來很柔軟的金發留得很長。眼神與其說是銳利，更像是充滿侮蔑。
    她對待身分地位比自己低的人時，一向毫不掩飾侮蔑之意。
    現在雖然被鎧甲遮住，但她的肢體盡管經過鍛煉卻不失女性的圓潤。
    不如說，反而更突顯女性魅力。
    「突然踹人的腦袋是想做什麽！」
    「……我聽不見非人類的聲音。」
    賽西莉在馬上拔劍，劍尖在席爾巴的鼻尖前搖晃。
    「打、打算砍咱嗎？」
    「我隻是覺得蟲子很吵想要趕走而已。這是我的自言自語，我認為就算是蟲子也有價值喔？」
    「希望你住手。」
    菲伊一介入，賽西莉就將劍尖對準菲伊。
    「……蟲子之後是馬糞女嗎？」
    「我不是馬糞女。」
    「哎呀，因為大家都叫你馬糞女，我一直以為你就是馬糞女。」
    賽西莉彷佛失去興致般收劍回鞘。
    「說到這個……團長吩咐我傳話叫馬糞女過去辦公室。趕快去團長的辦公室比較好吧？」
    「我知道了。」
    或許要分發馬與馬鞍給我──菲伊內心雀躍。
    ※
    菲伊一進辦公室，皮斯凱伯爵就露骨地擺出臭臉。
    貝提爾·皮斯凱伯爵──第十二近衛騎士團的團長。
    特徵真要說起來就是高鼻子與翹胡子。
    「是不是傳來了
    小說
    馬糞味？」
    「……」
    皮斯凱伯爵嗤之以鼻，歪起嘴角。
    「算了，你是否發出馬糞味並不重要。啊～菲伊，菲伊·穆黎法恩。你分發到第十二騎士團幾年了？」
    「是，四年。」
    「難怪會染上馬糞味。」
    皮斯凱伯爵這麽說完，掐住鼻子。
    「雖然非常難以啟齒……」
    隻見皮斯凱伯爵站起來，在室內來回踱步，勾起菲伊的不安。
    「喔，說到這個，你知道艾拉奇斯侯爵領地那件事嗎？」
    「是，知道。」
    「既然如此就省事了。」
    皮斯凱伯爵連連點頭，表示正合我意。
    「皇女殿下下令。我們第十二近衛騎士團必須派出補充兵才行，也就是你。」
    皮斯凱伯爵繞過來，緩緩地撫摸菲伊的肩膀。
    「希望你別誤會，命令的內容並不是叫我們派出騎士。所以，隻要你肯表現出誠意，我也做好了準備回應你。」
    「……誠意嗎？」
    這個情況是指身體嗎？菲伊仰望天花板。
    她不期然地思考起自己的未來。
    她的父親在十年前逝世，母親也在四年前──也就是菲伊從軍校畢業後亡故。
    為了死去的父母，她必須複興穆黎法恩家。
    但是，即使獻身給皮斯凱伯爵，頂多也隻能維持現狀。
    「艾拉奇斯侯爵領地有騎士嗎？」
    「似乎有二十人左右，但水準低到無法跟近衛騎士相提並論吧。」
    「……原來如此。」
    菲伊輕輕點頭。現任的艾拉奇斯侯爵雖然似乎是惡徒，但既然人才不足，或許會重用自己。而且對方是領主。
    就算被他拐上床，他應該會提出比皮斯凱伯爵更好的條件才對。
    如果順利，或許能夠一鼓作氣地複興穆黎法恩家。
    菲伊握緊拳頭──
    「我服從軍令！」
    「區區馬糞女神氣什麽。」
    皮斯凱伯爵這麽唾罵，似乎失去興趣般放開菲伊。
    然後，他大聲歎氣。
    「我該怎麽做呢？」
    「明天有開往艾拉奇斯侯爵領地的馬車，你趕快收拾行李出去。」
    「我知道了。」
    菲伊點頭，離開辦公室。
    ※
    隔天──艾爾佛克城的庭院聚集了亞人。精靈最多，其次是牛頭人與爬蟲人，再來是獸人、矮人，似乎隻有菲伊是人類。
    「唷，你也決定去艾拉奇斯侯爵領地嗎？」
    「那個聲音是席爾巴先生！」
    轉頭一看，背著大行李的席爾巴站在那裏。
    「那包行李是什麽？」
    「從咱當石匠起持續繪製的設計圖。有時偷看設計圖，有時一邊搬石頭一邊觀察細部所畫出來的，是咱的寶物。拜這之賜，咱的薪水都變成了羊皮紙。你隻有帶一個包包嗎？」
    「對。」
    席爾巴歪頭問道，菲伊輕輕拎起包包回答。
    「難為你下定決心了，明明現任艾拉奇斯侯爵是風聲不好的人物。」
    「我思考過未來。就算被拐上床也是一條出路，幸運的話一次就能複興穆黎法恩家。」
    「……你真厲害。」
    菲伊抬頭挺胸說完，席爾巴似乎感到佩服地低語。
    「隻不過，我隻擔心一件事。」
    隻見菲伊捏起衣襟，聞了聞味道。
    「我擔心有沒有沾染馬糞味。」
    「原來你也有一顆女人心。哦，好像開始上馬車了，你混進精靈的馬車吧。咱們在艾拉奇斯侯爵領地再見。」
    席爾巴拍了菲伊的上臂替她打氣，跑向矮人的隊伍。
    菲伊聽從席爾巴的建議，排在精靈的隊伍。
    過了兩小時，終於輪到菲伊。
    菲伊正要上車時，負責監督的士兵感到不可思議地歪頭。
    「為什麽這裏有人類？」
    「我是隸屬於第十二騎士團的菲伊·穆黎法恩。昨天接獲皮斯凱團長指示，前往艾拉奇斯侯爵領地上任。」
    算了沒差──士兵催促菲伊上車。
    馬車是簡陋的帶篷馬車，兩側設置了座位。
    「這裏有人坐喔。」
    「這裏也是。」
    「這邊也是。」
    菲伊作勢坐下，其他乘客就露出刁難的笑容說道。
    「小弟的旁邊空著喔？」
    就在菲伊一籌莫展的時候，一名少女朝她招手。
    因為耳朵不尖，所以是混血精靈吧。菲伊坐下，凝視少女。
    她的眼眸令人聯想到夏日藍天，短發則是令人聯想到荒野上的土壤。白皙肌膚像瓷器一様光滑。
    微髒衣服底下的肢體雖然缺乏起伏，但稍微帶著圓潤曲線。
    「非常謝謝你。我叫作菲伊·穆黎法恩。」
    「小弟我是蘇諾喔。」
    菲伊與蘇諾握手。
    「為了保險起見先說清楚，小弟是女生喔。」
    「我知道，但為什麽自稱小弟呢？」
    唔嗯～──蘇諾沉吟思索。
    「小弟住在貧民窟，治安非～常差喔。」
    貧民窟緊鄰環繞帝都的城牆。因為不被當成帝都的一部分，警備兵不會巡邏，即使罪犯逃進去也不會追捕。
    因為是法外之地，『治安非～常差』是相當委婉的說法。
    「所以，小弟我扮成男生，學男生講話。雖然也有認為男的也無所謂的變態，並不保證安全就是了。」
    「那真是……辛苦。」
    「雖然辛苦，甚至曾經被蓋布袋圍毆，但小弟保住了。」
    意思要不就是保住性命，要不就是保住貞操，但菲伊沒有膽子問得更清楚。
    「好，出發。」
    士兵確認人數之後，馬車駛動。
    「多久會到呢？」
    「通常要一周，但畢竟人數這麽多，最好有花上兩周的心理準備。」
    「那麽，我們可以聊很多話呢。」
    ※
    接下來的兩周，菲伊與蘇諾聊了很多。雖然這趟旅行沒得洗澡、一天一餐、得裹著髒毛毯睡覺，但菲伊不可思議地樂在其中。
    似乎是因為一起親密地生活，菲伊得以發覺蘇諾的變化。
    「今天的蘇諾閣下看起來眉飛色舞。」
    「嗯，其實啊。」
    嘻嘿嘿──蘇諾害羞地笑著。
    「其實，媽媽人在艾拉奇斯侯爵領地。」
    「原來母親在嗎？」
    「啊，雖然稱為媽媽，實際上是在貧民窟時一起互助生存的人。我在那裏經常受到她的照顧。」
    「原來如此，類似綽號對吧。」
    「該說是綽號嗎？是習慣吧。雖然一直想著得改掉才行，但直到最後都改不掉。」
    「她的本名是什麽呢？」
    「媽媽真正的名字叫作蕾拉喔。金色眼睛非常漂亮，是大美女。但是，也因此在貧民窟遭遇不幸……媽媽，過得還好嗎？」
    蘇諾說到一半，語調愈來愈低。
    「將會成為我們上司的艾拉奇斯侯爵是個爛人吧？」
    「是有那種傳聞。」
    「媽媽要不要緊呢？該不會連小弟我都會被叫去上下其手吧？」
    蘇諾憂鬱地低語。
    「蘇諾閣下被叫去時，我會代替蘇諾閣下的。」
    「真的嗎？」
    蘇諾開心地表情一亮，隨即搖搖頭。
    「不、不行喔。菲伊是第一次吧？」
    「船到橋頭自然直。」
    「不是那個意思！小弟認為第一次要和真心喜歡的人最好。啊，但是，小弟這副德性不會被叫去吧。」
    蘇諾往下看自己的身體。因為出帝都以後都沒洗過澡，身體發出惡臭。隻不過，菲伊與其他乘客也都一樣。
    「有人來了！」
    負責駕車的士兵大喊，乘客隨即繃緊身體。雖然應該不是盜賊──
    「小弟來看看！」
    蘇諾離開座位，移動到車夫背後。菲伊也隨後跟過去。
    「嗯～五名騎兵嗎？」
    「是盜賊嗎？」
    我隻看得見像芥子那樣小的物體，蘇諾的視力真好──菲伊一邊佩服一邊問道。
    「穿著相同鎧甲，而且儀容整潔，小弟認為不要緊。」
    「是嗎？」
    蘇諾沒自信地小聲說道，菲伊則握緊劍柄。緊要關頭時自己必須戰鬥。
    這是趁早累積殺人經驗的好機會──菲伊舔濕嘴唇。
    「小弟認為對方不是盜賊喔？」
    「有備無患。」
    「你應該沒有在想那種事吧。」
    蘇諾皺起眉頭責難。
    「拜托不要無預警地砍過去喔。」
    「……我知道了。」
    經過駕車的士兵警告，菲伊稍微放鬆。
    宛如芥子的黑點漸漸變大，最後變成五名騎兵。
    騎兵與他們保持充分距離並停下，於是馬車也停住不動。
    「
    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