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第五章『夜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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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克羅洛按著肩膀,走在設於主帥營後方的野戰醫院內。那裏充滿了濃密的血腥味,與令人忍不住掩耳的哀嚎。
    負傷兵被安置在鋪在地麵的布上躺臥。失去手的人、失去腳的人、被砍破肚子而哭喊的人、同樣被砍破肚子卻默默瞪著虛空的人、求死的人──野戰醫院的氣氛染上絕望。克雷持續治療,對抗這股絕望。不隻他,醫生、護士都拚命搶救負傷兵。
    克羅洛默默離開野戰醫院。本來想確認肩關節有沒有複位,但後來認為資源有限,不該為了自己用掉。他走出野戰醫院,米諾就跑了過來。
    「老大,你的肩關節複位了嗎?」
    「我看他們很忙,開不了口。雖然聲音有點怪,但我想應該不要緊。」
    「如果老大覺得那樣就好,俺沒話說。」
    克羅洛留意腳下,爬上了山丘。
    「老大,俺們的營帳不在那邊喔。」
    「待會要召開軍議,所以走這沒錯。」
    「是因為這次事情,終於獲得肯定了嗎?」
    「隻是單純沒有餘裕吧。」
    這次戰鬥的戰死者為騎兵一百、步兵三百、弓兵一百。包含重傷者在內,損害匹敵一個大隊。絕大多數都是敵方騎兵造成的。
    「那麽,俺代替克羅洛大人去看大家的情況。」
    「慢著、慢著!米諾先生是我的副官,你不一起去的話,我會很頭痛的!」
    米諾才剛轉身步下山坡,克羅洛就慌忙繞到他前麵。
    「老大,俺是亞人喔。」
    「我是異世界人喔。」
    「要逗人笑的話,請對沮喪的人說。」
    「…………是。」
    克羅洛頓了一下才點頭,開始說服米諾陪同自己參加軍議。
    米諾最初不願意,但最終還是讓步了。
    「我打算在軍議提議夜襲,米諾先生覺得可行嗎?」
    「我方亞人充足,叫俺們做就做。但是,夜襲會被當成卑鄙小人喔。」
    「那也無可奈何。」
    「老大真的很不像貴族。」
    「我是為了盡量減少犧牲而絞盡腦汁,如果因此被說不像貴族或卑鄙小人,也隻能接受了。」
    「既然老大有心理準備,俺隻有奉陪一途。」
    「那麽,首先陪我參加軍議。」
    「…………是,俺知道了。」
    米諾頓了良久才回答。克羅洛等人爬上山丘,前往舉行軍議的營帳。
    一掀開門簾,貝提爾就不愉快地板起臉。
    「為什麽帶亞人來參加軍議?」
    「他是我的副官。而且也沒有亞人不能參加軍議的規定吧。」
    貝提爾小口歎氣。他該不會是感到傻眼吧。
    「唉,算了。進來吧。」
    「謝謝您。」
    克羅洛敬禮後進入營帳。貝提爾、雷恩哈爾特,以及三名大隊長──在雷恩墓前出言不遜的男子也在其中──圍著桌子。五人後麵站著副官。一群臭男人之中,隻有一名女性,就是第十二近衛騎士團團員賽西莉。克羅洛覺得可疑的同時,站到了貝提爾對麵。
    「諸君。就如諸君所知,我們在今天的戰鬥後出現五百名戰死者。其中包含四名大隊長與五名副官。在這之中有一名是我的副官……」
    貝提爾憂鬱地低語,賽西莉表現得若無其事。
    「隊長與副官戰死的大隊由近衛騎士團接管,陣形則是雷恩哈爾特閣下的第一近衛騎士團與我的第十二近衛騎士團交換。各位沒有異議吧?那麽,軍議──」
    「請問一下!」
    克羅洛打斷貝提爾的話。
    「克羅洛閣下,你有什麽意見嗎?」
    「我可以理解根據今天的戰鬥結果重編部隊與變更配置,不過……」
    雷恩哈爾特問道,克羅洛戰戰兢兢開口。接著──
    「哎呀?你懷疑雷恩哈爾特大人的實力嗎?雷恩哈爾特大人是帕拉提姆公爵家的嫡子,劍術與神威術無與倫比。他的實力就算保守估計,也淩駕於令尊──淩駕於殺戮者。」
    「是否淩駕還很難說。」
    賽西莉讚揚地說,雷恩哈爾特輕輕聳肩。看樣子雷恩哈爾特似乎想表示不需要擔心,但雙方認知差太多了。究竟該怎麽接著提議夜襲?煩惱到最後,克羅洛決定以直球決勝負。
    「我提議夜襲神聖雅魯哥王國。」
    「什麽夜襲,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
    「沒錯!你沒有貴族的自尊嗎!」
    「知不知恥!你這個卑鄙小人!」
    「看來率領亞人,就連腦袋都會變得下賤。」
    克羅洛一開門見山提議,賽西莉與三名大隊長同時大聲反駁。
    「我認為這個提議正當合理。雷恩哈爾特閣下對上伊葛尼斯將軍的確能略勝一籌。但那會正中敵方下懷。」
    「原來如此,克羅洛閣下是在警戒我方中敵方的計。」
    「沒錯──」
    「就算對方詭計多端,正麵突破才是貴族所為!」
    賽西莉大吼著打斷克羅洛的話。克羅洛有點煩躁。如果是雷恩哈爾特出言製止還另當別論,她沒有資格說那種話。克羅洛微微歎息。
    「那種話應該等你自己站上第一線再說吧。」
    「暴發戶的兒子懂什麽貴族!」
    賽西莉歇斯底裏地大叫。
    「我的確不懂。」
    「那當然囉。就算獲得爵位,終究是暴發戶,不對,是下賤傭兵的兒子,你怎麽可能理解貴族的自尊。」
    「我的確無法理解你所說的貴族的自尊。所以,能請你賜教嗎?」
    「真是精神可嘉。既然你都這麽說了,要我告訴你也行。」
    賽西莉大方地點頭回應克羅洛的話。
    「太好了。那我們現在就去野戰醫院吧。」
    「你在說什麽?」
    賽西莉看著克羅洛,眼神像是看到無法理解的事物。
    「在野戰醫院瀕死的士兵麵前,教他們貴族的自尊。」
    「怎麽可能做得到!」
    「為什麽做不到?」
    「因、因為平民不可能理解貴族的自尊。這沒意義呀。」
    「是啊。在平民眼中,貴族的自尊根本沒意義。」
    叩、叩──克羅洛用指尖敲響桌子。
    「我無意否定貴族的自尊。但我認為,不該用貴族的自尊當作怠忽指揮官義務的借口。」
    「你想愚弄我嗎?」
    克羅洛不發一語地跟賽西莉互瞪。過了片刻,貝提爾開口說道:
    「艾拉奇斯侯爵,你有勝算嗎?」
    「那當然。由能夜視的亞人組成部隊,並且使用『這個』確保作戰配合無間。」
    克羅洛從腰包取出通訊用魔術道具。
    「還真是準備周到。所以,艾拉奇斯侯爵擬定了怎樣的計畫呢?」
    「主力部隊趁著夜色攻擊敵方陣地,分遣隊則燒光糧秣。」
    「原來如此。聲東擊西,奪取敵方的續戰能力啊。」
    「餓肚子就無法作戰。我想這是不分國家、不分時代、甚至不分世界的真理。」
    貝提爾從鼻子發出哼的一聲,交抱雙手思索。
    「這個問題似乎需要議論。除了雷恩哈爾特閣下與艾拉奇斯侯爵,以及其副官以外的人,希望你們養精蓄銳,以備明天。」
    「別、別開玩笑了!」
    「賽西莉,我叫你養精蓄銳。」
    貝提爾以低沉壓抑的語氣對賽西莉說道。
    「但是!」
    「你不想擔任副官,是想負責打掃廄舍嗎?」
    「我、我會服從命令!」
    聽到貝提爾在暗示要對自己下降級處分,賽西莉離開了營帳。其他大隊長雖然也不是滋味,但並沒有違抗。貝提爾歎了口氣,往椅子上坐下。
    「艾拉奇斯侯爵,在你眼中戰況如何?」
    「米諾先生,你覺得如何?」
    「居然把問題丟給俺嗎?」
    米諾無力地垂下肩膀。
    「……能允許俺發言嗎?」
    「無妨。跟夜襲相較之下,聽亞人說話根本不算什麽。」
    米諾夾雜著歎氣說完,貝提爾就懶洋洋地點頭。
    「在俺眼中也認為狀況並不理想。今天的戰鬥雖然贏了,但我方無法補充戰力,對方卻可以任意補充戰力。外加我方士氣也很低,隻能用盡方法,看是要夜襲還是怎樣都好,趕快攻下市街。」
    「我也跟米諾先生意見相同。」
    克羅洛挺起胸膛。他的後腦勺感覺到視線,應該是意見相同吧。
    「雷恩哈爾特閣下,你覺得呢?」
    「雖然賽西莉閣下那麽說,但我並不是能夠看穿敵方任何圈套的出眾之人。」
    雷恩哈爾特夾雜著歎息,回答貝提爾。
    「可以當作閣下讚成夜襲嗎?」
    「無妨。」
    克羅洛微微瞠大了眼睛,他沒想到雷恩哈爾特會同意夜襲。而且做出類似承諾的舉動,真的可以嗎?
    「怎麽了嗎?」
    「不,我沒想到雷恩哈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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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特閣下會讚成夜襲。」
    「如果隻是我一個人的問題,我或許會負氣,但這關係到部下的性命。」
    沒辦法──雷恩哈爾特微微露出苦笑。之後就取決於貝提爾的判斷了,但克羅洛沒有什麽好預感。因為貝提爾從先前就用試探的眼神看著他。
    「以我的立場不能準許夜襲。但我可以默許你們行動。」
    「也就是說,當成是我們擅自行動嗎?」
    「那是否有些太自私了?」
    聽克羅洛和雷恩哈爾特這麽說,貝提爾陷入沉默。他有這個要求很自私的自覺。但是,凡事可以換個角度思考。
    「我知道了。夜襲可以當作是我專斷獨行。」
    「喔喔,艾拉奇斯侯爵。」
    貝提爾感動地渾身顫抖。
    「當然不是無償的吧?」
    「怎麽,不是無償啊。」
    聽到雷恩哈爾特的話,貝提爾失望地說道。
    「畢竟攸關性命。不能無償。」
    「那你們想要什麽?」
    「請你承諾,無論作戰成敗,都要給予部下最好的醫療與相應的報酬。」
    「隻不過是宮廷貴族的我,哪有這種錢啊!」
    貝提爾從椅子上站起來大叫。
    「辦不到嗎?」
    「沒、沒錯。辦不到。」
    「不可以說謊喔。貝提爾副軍團長閣下。」
    一道柔和的女低音貫入耳朵。眾人看向聲音方向,發現裏約站在營帳入口。裏約沒穿鎧甲,身著一身軍服。
    「凱、凱隆伯爵?你為什麽會在這裏?」
    「因為沒事做,小弟就一個人先來了。」
    貝提爾驚訝地提高語調問道,裏約若無其事地回答。
    「一個人先來很危險喔。」
    「很高興你替小弟擔心。」
    裏約欣然微笑,移動到克羅洛旁邊。
    「貝提爾副軍團長,你以為小弟什麽都不知道嗎?對了,小弟印象中──」
    「我、我知道了!我答應給予參加夜襲的士兵最好的醫療與報酬!」
    貝提爾大叫打斷裏約的話。看來裏約握有貝提爾的把柄。
    「那麽,我就當證人吧。」
    「這樣的話,小弟也得當證人才行。」
    聽到雷恩哈爾特與裏約的話,貝提爾沮喪地垂下肩膀。
    ※
    克羅洛結束軍議,去找部下。米諾與裏約也跟著一起。部下們似乎才剛用完餐,圍著火堆。克羅洛眯起眼睛,總覺得人數好像變多了。詳細人數不明,但似乎增加了三成。
    「怎麽了嗎?」
    「總覺得部下好像變多了……」
    「喔,的確是變多了。俺想是因為上司陣亡就流動過來了。」
    「可以那麽隨便嗎?」
    「要趕走他們嗎?」
    「那樣不太好。會被當成無情的家夥。」
    克羅洛吞吞吐吐地低語,視線轉向裏約。
    「怎麽了嗎?」
    「我剛才沒問,補給工作可以放著不管嗎?」
    「交給老爺子就不要緊了。所以小弟也會參加夜襲喔。」
    「謝謝。你幫了我大忙。」
    「身為情人,這是當然的喔。」
    裏約嗬嗬地笑了。這感覺像在利用他的好意,克羅洛很過意不去。但是,他是優秀的劍士及神威術士,作為戰力非常吸引人。
    「米諾先生,我去營帳拿東西──」
    「俺知道了。俺先挑選參加夜襲的成員。」
    「還有,給裏約鎧甲與機工弓。」
    「是,俺知道了。」
    「麻煩你了。」
    克羅洛走向自己的營帳。他進入營帳,打開木箱,箱內裝著換洗衣物。克羅洛先將換洗衣物放在附近的箱子上後,壓下已清空的木箱底板。接著底板脫落,大量金幣與葡萄酒瓶隨之現形。
    「幸好沒破。」
    「什麽東西幸好沒破呢?」
    背後突然冒出了說話聲。轉頭一看,隻見板娘端著托盤站在那兒。
    「怎麽,原來是板娘啊。」
    板娘不發一語地走近,探頭看著木箱。
    「你帶著這麽大筆錢,不要露出鬆懈的表情啦。你都不怕被偷嗎?」
    「關於這點,我相信板娘。」
    「真是的,你那麽講,我不就不能偷了嗎?」
    板娘鬧別扭似地噘嘴。克羅洛留下葡萄酒瓶,將木箱恢複原本狀態。
    「所以,晚餐要怎麽辦?」
    「我有點沒食欲……」
    「你覺得我喂你吃,跟你自己吃,哪個比較好?」
    「我自己吃。」
    「明白就好。」
    板娘從鼻子發出哼的一聲,將托盤放在桌上。克羅洛就座後,板娘就在對麵的位子坐下。晚餐是麵包配湯的簡單菜色。這樣應該很快就能吃得完。克羅洛啃起麵包,配著湯灌進胃裏。
    「別吃得那麽急。」
    「我得去打仗才行。」
    「早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煮更花心思一點的料理就好了。」
    「等到回艾拉奇斯侯爵領再煮就行了。」
    「──唔!是、是啊。等到回艾拉奇斯侯爵領再煮就行了。」
    板娘倒抽了一口氣,難堪地別開視線。她會不小心說出悲觀的話,是聯想到與丈夫的死別吧。
    「不要緊的。我不會留下板娘一個人的。」
    「不、不要取笑年長者。」
    板娘漲紅了臉說道。那麽──克羅洛從椅子站起來。
    「板娘,我出發了。」
    「好,路上小心喔。」
    克羅洛聽著背後板娘的話,走了營帳。隻見米諾站在外麵。
    「大家呢?」
    「在那邊等著。」
    克羅洛在米諾帶領下邁開步伐。
    「人選呢?」
    「牛頭人的夜視能力比其他獸人差,所以賀爾斯他們會待命,亞妮朵德、德妮卜、泰虎三人則率領自己的部隊。」
    「是要讓泰虎接替雷歐嗎?」
    「是,他領導部下有方。」
    「是嗎?等事情告一段落之後,讓他正式晉升吧。」
    「俺知道了。回歸正題,裏薩多托溫石的福可以撐住,負責率領原有的三十四名爬蟲人與流動過來的五十人組成的部隊。俺則是負責新加入的獸人與精靈的混合部隊。」
    「混合部隊的詳細組成是?」
    「獸人七十,精靈弓兵三十。」
    「合計四百八十四人啊。真是瘋狂。」
    「就是說啊。」
    克羅洛與米諾相視而笑。笑了以後,就感覺事情似乎船到橋頭自然直了。兩人又走了一段路,部下的身影映入眼簾。他們挺直背脊,整齊列隊。克羅洛也挺起胸膛,若是指揮官畏畏縮縮,部下也會不安。他停下腳步,注視著部下。
    「我們接下來將對神聖雅魯哥王國軍發動夜襲!在那之前……」
    克羅洛弄倒附近的木桶,潑了一地水,再跳進水坑。他弄得全身是泥,抬起頭來,亞妮朵德與德妮卜見狀,露出憐憫的表情。
    「克羅洛大人的腦袋出毛病了。」
    「不可以那麽說。我們得扶持克羅洛大人。」
    「我有點──呀啊啊啊!」
    克羅洛把亞妮朵德拖進水坑。
    「亞妮朵德,你講話很過分喔。」
    「唔,完全會分辨了!」
    亞妮朵德不甘心地呻吟。
    「趕快塗上泥巴!」
    「這個年紀還玩泥巴──呀啊啊啊!」
    亞妮朵德發出尖叫。克羅洛把泥巴往她身上抹。
    還不小心抓了她的胸部一把,但這跟她之所以尖叫應該無關。
    「用泥巴塗抹全身是為了進行偽裝!快,大家也拿泥巴塗抹身體!手邊沒事的人去割枯草準備繩子!」
    克羅洛大喊,部下就匆忙拿泥巴往身上抹了起來。
    ※
    「雖然國境堡壘的援軍沒來,但戰爭本來就伴隨不確定要素。考慮到這次對敵方造成莫大的損害,作戰可說是成功了吧。」
    神隻官滿足地傾斜葡萄酒杯。伊葛尼斯悄悄地小口歎氣。雖然戰果還算過得去,但死了弓兵五百、步兵五百、騎兵一百。如果包含身受重傷不堪戰鬥的人,損害數字會多五成吧。損失這麽慘重卻沒能除掉敵方指揮官,心情自然消沉。
    「你的表情為什麽那麽陰沉?依照安排,明天傍晚補充兵就會抵達了。露出那種表情,士氣會低下喔。」
    神隻官哈哈大笑,沾沾自喜地將葡萄酒一飲而盡。雖然能補充士兵,卻是將農民充當為士兵。假使能擊退帝國,也必須做好稅收將大幅減少的心理準備。
    「伊葛尼斯將軍,你也喝吧。」
    「戰神的庇佑會減弱。」
    神隻官遞出空杯,但伊葛尼斯行了個禮之後走出營帳。他深深吐氣,邁開步伐。盡管可以直接回去自己的營帳,但繞遠路兼巡邏也不錯。不對,他大概隻是想排遣心情。自己果然還是無法習慣部下的死。假如能除掉敵方指揮官,心情多少就會輕鬆點。可以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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