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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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三月七日 星期日
    在午後的陽光之下,我和樋口坐在藤澤站附近公園的長椅上,分別戴著耳機的l和r。
    “雖然可以采取物理上的醫療行為,但首先要調整好心理和環境,否則隻會傷害你的身體。不用著急。”
    渾厚而有張力的男性聲音。是愛和診所的心理谘詢師。
    “但我已經不能再等待和忍耐了……”
    樋口的聲音。令人討厭的演技,完全變成了一個被搖擺不定的感情玩弄的女孩。
    我和樋口之間有一台小型攝像頭。那是安裝在倉庫牆壁上,拍攝到阿光身影的樋口的攝像機。取景器上映著樋口的腰部和白大褂的一部分,有些傾斜。是從背包的縫隙偷拍的。聲音通過耳機傳到我的右耳和樋口的左耳。“煩惱少女”樋口繼續著和心理谘詢師的對話。目的是找出網川以前是否來過這裏的痕跡。如果可以的話,也想知道商量的內容。
    眼前的樋口用發夾梳著劉海,戴著一副有點土氣的眼鏡。雖然漂亮,卻有一種不雅的文學少女風。樋口認為,樸素的風格往往更真實。綠係的格子裙,襯衫的前襟不是領帶而是蝴蝶結。還有深藍色的毛衣和外套。據說是上一所學校的校服。
    和心理谘詢師的對話轉入了核心。
    “……小綠……啊,不對……那個朋友來的時候您給了什麽建議?那個,對不起,幾個月前,朋友應該來過這裏。是那個朋友告訴我,我才知道這裏。”
    不經意間脫口而出的演技。
    “其他患者的事我什麽都不能說,當然,你的事我也不會告訴任何人。”
    “但是我想知道,她,說了什麽?去年十一月左右沒來嗎?從東京練馬過來的。”
    沉默。取景器裏的樋口和白大褂紋絲不動。
    “她從那以後什麽都不跟我說……我知道我和她的情況不一樣,我也做好了心理準備。但是,一看到她的臉,我就覺得很悲傷……”
    “即便如此,我也無話可說,這一點希望你能理解。”
    看來是個誠實的心理谘詢師。樋口也覺得再追問下去會引起對方的懷疑,便結束了話題。接下來,慢慢營造出一種讓對方退縮的氛圍,將話題變得模糊隱晦,說著還會再來商量,心理谘詢就結束了。
    “我早就猜到了,嘴挺緊的,很專業的感覺。”
    樋口聳了聳肩,摘下耳機。我也摘下耳機。
    谘詢本身是個人的,谘詢者之間不會見麵。在愛和診所,心理谘詢師的職責是在提前為本人和親人調整心理和環境,當雙方達成一致意見後,醫生才會開始治療。
    “不過,通過眼睛的動作,大致就知道了。”
    “你太可怕了,樋口。”
    我的語氣有些激動,但內心非常沉重。
    “雖然我也不確定,但那個醫生,在挖掘記憶。”
    樋口轉動著眼球,解釋道:“眼睛的動作是這樣的。”
    “所以呢?”
    “有種挖到了的感覺。”
    “說到底隻是推測吧。”
    “所以我才說我不確定。但對我來說,這是一次有意義的訪問。順便也讓我真心想接受心理谘詢。”
    樋口把攝像機和眼鏡收進背包,站了起來。此時,我的手機響了。是美耶。按約定,響鈴三次以內要接聽。
    “身體怎麽樣?午飯吃了嗎?”
    “吃了,沒事的。”
    “那就和真由醬交換一下。”
    “真由醬”什麽的,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成了這樣的朋友。我把手機遞給樋口,後者非常自然地開始了對話。
    “……是的,狀態很好。現在在江之島。雖然很冷,果然是大海呢。”
    樋口和谘詢師那時完全不同,和美耶說話的時候開朗快活了十倍。對付美耶的借口,就是所謂的和我的“療傷約會”。樋口一開口,美耶立刻表示讚同。居然比我還信任這個人。樋口和美耶聊得很開心,不時發出笑聲,樋口掛斷電話,把手機遞給我。
    “好了,今天把能做的都做完吧。”
    語氣和表情都邪惡了十倍。
    雖然樋口說今天能做的事情,但沒想到買籃球也包括在內。江之島和海都沒去看,我們返回東京,在池袋的運動商店用樋口的錢全額買了球和球盒,搭上了平時不坐的地鐵。
    我們在冰川台站下了車,走了十分鍾左右,到達寬敞的運動公園時身影變得有些細長。
    “這裏有籃球場。”
    樋口在公園門口停下腳步,舉起球盒。
    “然後呢?”
    “我想打籃球,我已經準備好了。”
    “真由醬的裙子好可愛,很適合你。”
    矢野的臉頰微微泛紅——
    “椎名,你想穿成那樣打籃球嗎?不換衣服嗎?”
    關戶理所當然地說道——兩人以各自特有的反應迎接。
    簡單地說,是樋口一手策劃的。對於籃球狂人關戶,隻要一說自主訓練馬上就會飛來,而矢野隻要是樋口說的話什麽都聽。如果說唯一能讚同樋口的部分,那就是沒有叫鳥越。
    “因為椎名有點消沉,所以想轉換一下心情。”
    樋口撒了個彌天大謊把球盒遞給我。“我隻是想提供一個驚喜,本人好像也很吃驚。”
    啊,太驚喜了。我脫去半大衣和毛衣,隻穿一件t恤,下麵則是牛仔褲。一邊從盒子裏取出球,一邊暗暗慶幸自己穿的是運動鞋。
    稍微做了些伸展動作,用嶄新的球確認運球的觸感。突然在野外使用太可惜了。
    “準備好了嗎?”樋口問。
    關戶和矢野已經通過1 on 1流著汗水。已經萬事俱備了吧。我也點點頭。
    “那我想看椎名的快攻。”
    樋口突然提出一個要求。
    關戶興致勃勃地說:“好啊,給你傳球。椎名總是在防守,我也想看看。”
    打籃球本身很好。雖然看上去像在重複,這也是今天應該做的事情嗎?
    “椎名,身體怎麽樣?能盡情發揮嗎?”
    關戶離我幾米遠,以準備接球的姿勢問道。
    “沒關係,我沒事的。”
    我調整好呼吸,把球傳給關戶,一口氣跑向另一邊的籃筐。以最快的速度地畫出一道弧線。雙腳的感覺也很好。籃筐越來越近。關戶應該已經傳球了吧,回頭一看,球正朝著我未來的位置飛去。她的傳球還是那麽嚴謹而精準。我在最適合投籃的位置接球,然後直接跳投。球網晃動。關戶也追了過來,撿起球,用眼神示意跑起來。
    想起來了——網川消失的前一天,和網川搭檔速攻。殘酷地傷害關戶的行為——情況是一樣的。我再次跑向另一邊的籃筐。關戶的路徑再次描繪出完全計算好的軌跡,落入我的手中。與網川的傳球不同,是真正的組織後衛的傳球。比起網川的更容易進入投籃狀態,快速準確,合乎邏輯的傳球。
    投籃。進球。落地。清爽痛快。
    關戶傳球,我投籃。重複了好幾次。以各種各樣的模式。不管我做什麽動作,不管我身在何處,關戶的傳球都牢牢地投向我的手中。一切都是經驗和練習積累下來的感覺。
    過了一會兒,兩人回到樋口和矢野所在的地方。
    “果然是椎名,感覺像天生的前鋒。非常容易傳球,能往我思考的地方移動。做鳥越的對手太可惜了。”
    關戶抬起頭來打招呼,最重要的是表情明朗。
    “不,恰恰相反,關戶才是我想到的地方……”
    話還沒說完就注意到樋口正看著關戶。
    “關戶同學的水平是多少?”
    又是唐突的話。
    “什麽?”關戶反問道。
    “比賽的事。因為是藤野高中的隊長,我多少知道她很厲害。”
    “技術在東京都內也是一流的,跟伊達同學比起來也不遜色。”
    矢野斬釘截鐵地說。“明美是靠自己變強的。不依賴任何人。這是重點。”
    樋口“嗬嗬”地笑了起來。
    “那麽,關戶同學,能讓我試試嗎?”
    “要給樋口同學傳球嗎?”
    樋口點點頭。
    “像快攻一樣跑過去接住?”
    關戶運著球反複問道。
    “初學者沒有那種高等技術,我先去那邊。”
    樋口說著,小跑著走到對麵的籃下,回頭舉起手。“請你,傳給我看看!”
    距離不到二十米。
    “你在想什麽呢?”
    矢野歪著頭。“裙子,要是摔倒了,就會看到內褲了。”
    “本人應該也有心理準備。”
    “我也想看看。”矢野小聲說道。
    “好了,我試著傳吧。”
    關戶運球後助跑了兩三步,然後揮出右臂。雖說有一段距離,但對關戶來說,投向靜止目標的傳球無異於兒戲。球劃過一道平緩的弧線,準確地落在樋口的胸前。樋口似乎也輕鬆地接住了。樋口毫不在意地把球扔了回去。球的姿勢很奇怪,而且球在離關戶很遠的地方彈了一下,無力地滾了過來。
    我發
    小說
    現了自己比樋口強的一點。
    樋口稍稍離開籃筐,換了個位置揮了揮手。
    “這次我要跑向籃筐!”
    樋口大叫一聲,關戶困惑地看著我。
    “大概吧,再傳一次,我想隻是小跑一下。”
    適當地進行翻譯。
    “知道了。”關戶說。
    樋口跑了起來。比慢跑還慢一點。關戶瞬間看穿了樋口的速度,再次長傳。這是樋口和球在籃下交叉的軌跡。樋口也邊跑邊攤開雙手,做好接住球的準備。
    但緊接著,一聲清脆的聲音傳來,球打在樋口的臉上。
    “啊”“哈”“不妙”
    我們同時叫出聲來。
    樋口像洋娃娃一樣搖了搖頭,整個人癱倒在地。我慌忙跑過去,發現樋口正微微睜開眼睛望著天空。鮮血像特雷維噴泉(fontana di trevi)一樣從鼻子裏噴湧。就算是運動遲鈍也要有個度吧。
    “沒事吧?!”
    關戶喊了一聲,對方的反應卻很緩慢。我幫其整理了一下卷起來的裙子,矢野跑出球場,撿起自己放在長椅旁的包。
    “對不起……”
    關戶心神不寧地說著,樋口伸手拉了拉關戶的短褲下擺。
    “血滴到衣服上了。”
    鮮血順著臉頰流淌,矢野拿著紙巾和冰袋回來,果然準備好了。矢野嘟囔著“真是的”迅速幫樋口擦去鼻血,然後把小冰袋放在鼻子上。
    急救結束後,我和關戶兩人把樋口搬到長椅上讓樋口躺下。
    “就是因為太過輕率,才會變成這樣。”
    我像是在開導。
    “是啊,可能有點小看了……”
    樋口帶著鼻音無力地回答。
    “稍微躺一會兒,血就會止住的。骨頭好像沒有異常,而且立刻就冰敷了,應該不會腫起來。隻是會變得通紅,就像馴鹿一樣。”
    矢野蹲在樋口耳邊說。知識和處置都很老練。
    “果然還是不能接受。”
    樋口把胳膊放在臉上遮住眼睛,鼻子上放著冰袋,被塞滿紙巾的樋口隻有嘴在動。
    “要是再輕一點就好了……”
    關戶惶恐地聳了聳肩。
    “不是的。受傷是我的錯。我不能接受的是網川同學不自然的行為。”
    可能是有點興奮吧,鼻子裏的紙巾紅色區域正一點點擴大。“椎名對關戶同學的傳球怎麽看?容易接嗎?”
    “那是當然的。關戶適合任何人,因為技術精湛。”
    “我也有切身感受,這句話我要全力肯定。”
    樋口話音剛落,矢野就以資深扒手的速度換掉了鼻裏的紙巾。
    “關戶同學,聽說柴田同學以前對網川同學說過,如果網川同學做出和伊達同學搭檔時那樣的動作,她就無法配合。”
    關戶稍微調整了一下呼吸,沉默了一會兒,好像改變了主意似的歎了口氣。
    “也有這種事。”
    “關戶同學自己是怎麽想的?”
    “沒什麽,綠的速度和動作習慣我都知道,練習時也配合過。”
    “能代替伊達同學嗎?”
    “我就是這麽打算的。所以……我很吃驚。”
    關戶的聲音中加入了悲傷的泛音。“我以為自己也許被她記恨著。”
    “我就不行嗎?不是伊達同學就不行嗎?”
    記憶中,關戶的叫喊再次響起。
    “關戶同學可以配合任何人。如果不刻意,就不會出現‘時機不對’的情況。如果是基於這種想法……”
    樋口陷入了沉默。不久,有規律的呼吸聲。可能睡著了。矢野給樋口披上外套。樋口到底有多我行我素。
    “雖然是舊事重提,關戶為什麽要留下來練習?”
    我垂頭喪氣地對關戶說。“好像也不是技術不夠。”
    “我和伊達同學商量過關於綠的事情,然後她提議留下來練習,說自己來當教練。”
    伊達同學讓你留下來練習?
    “伊達同學,向我道歉了。她說一直以來沒有關心我很抱歉。她好像認為綠變得不正常是因為我能力不足。”
    現役時期,因為拘泥於網川,對自己的繼承人關戶放任不管,自己畢業後的現在網川無法盡情發揮。如今才會意識到嗎?伊達同學是這麽輕率武斷的人嗎?
    “伊達同學的提議,我怎麽可能拒絕呢?我也很高興,所以才把祥子牽扯進來……啊,我確實有什麽不足。”
    “渴望愛情的明美,絢子的。”
    矢野插嘴道。
    “綠不在的那天,其實也跟我打了招呼……”
    為了說服網川,伊達同學也被叫到了學校,多半是放學後來的——
    “那是什麽時候的事?”
    “半場5v5的時候,我去洗手間洗臉,她正好走過來。那個時候她居然會在,嚇了一跳。”
    這是為了麵談。洗手間位於連接b棟和體育館的寬敞走廊上。
    半場5v5——攻守交替的間隙,洗把臉、補充水分的時間。記得那天,露天球場的5v5比賽前的休息時間是五點四十分多。倒推一下,大概是五點十五分左右吧。從狀況和時間來看,應該是我和伊達同學在社團樓的走廊上偶遇,和我分開之後,伊達同學走向b棟一樓的走廊。沒有矛盾。
    “說了什麽?”
    “她問我有沒有看到綠。”
    伊達同學和我分開後,繼續尋找著網川。
    “聽到我說沒來這裏也沒看到之後,她稍微沉思了一下,建議我再提高留校練習的密度。她說要把綠擅長的動作、習慣、綠喜歡的傳球、能讓她發揮作用的傳球全部教給我。”
    是焦慮,還是挽留被拒絕的打擊?難道是想通過拉攏關戶,讓網川敞開心扉嗎?
    “這些我都了解,自己也徹底地研究過了,不過伊達同學很認真,我想就算了。”
    從中看到的是不像伊達同學的“焦慮與狼狽”。
    “之後呢?”
    “不知道。5v5比賽開始後,我就被叫回去了,和伊達同學就這樣了。不過,那天也沒時間留下來練習了。”
    關戶拿起球。帶著一絲依依不舍的笑容。“難道留校的日子就要結束了嗎?我自己還不能接受呢。”
    關戶的練習愛好也非同一般……
    “祥子,要不要繼續?”
    “我已經很累了。”
    矢野發著牢騷脫下運動褲,放在長椅的椅背上。
    “椎名,要是出血又嚴重了,就換紙巾”
    “知道了。”
    “那就請多關照了。”
    矢野和關戶再次走向球場,開始了1 on 1。哇!啊!矢野的聲音很有氣勢。
    樋口躺在長椅上,呼吸微弱,隻有胸口在上下起伏。
    “樋口……”
    我試著小聲說。
    “什麽?”小聲回答。
    “你醒著啊。”
    “疼得睡不著,隻是說話難受而已。”
    這樣的話,到現在為止的對話應該都聽了。
    “我說樋口,能做到這種事的人很有限啊……”
    樋口抿著嘴。
    “而且,你是故意的吧?”
    我用手指戳了戳樋口的鼻子。筆直的嘴變成了弓形。是笑容。雖然解釋得不夠充分,但樋口似乎聽懂了。
    “終於發現了。”
    樋口很早就意識到了這一點,昨天和今天的行動隻不過是驗證了這一點。
    我的心中終於建立起了假設。假說很簡單。雖然簡單,但需要精確到可怕的技術。我有一種想抓住胸口深處的衝動。
    “但是現在不行啊……網川同學的包也暫時擱置了。”
    我沒有回答。
    2 當天 晚上
    驅使我的是刹那間的衝動。急流勇退的理性是無限深奧的。結果,我沒能遵守樋口的忠告。從以前開始,這樣的事情就一直重複著。即使知道會後悔。
    我回到家,在星空下騎著自行車,向西東京市駛去。
    進入青梅街,來到田無車站附近的公寓前,我把自行車靠在公寓的牆壁上,懶得上鎖,在自動鎖的入口撥打了505。一會後,再撥一次。
    “你好。”她懶懶地回答。
    回答道:“我是椎名。”門口的自動門無聲地打開了。坐上電梯,五樓。走廊上的腳步很快。505號門的縫隙,窺視的眼睛。我一靠近,門就慢慢打開。
    “你能來,我有點高興。”
    把我帶進來的坪穀一臉憔悴,她穿著灰色運動衫。頭發因睡覺而雜亂不堪。但還是,拚命地對我笑著。
    芳香劑的甜膩氣味。一室一廳以白色為基調的房間整理得恰到好處,隻有床的周圍散亂著喝剩的飲料瓶和便利店的袋子。
    床邊的牆上貼著幾張從雜誌上剪下來的照片。穿著東方能源隊服的坪穀和穿著日本隊服的坪穀,比現在年輕,精力更充沛的坪穀的現役時期。
    “身體還好嗎?”
    聽到背後傳來的聲音,我回過頭。
    “我沒事了,老師好像更難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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