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一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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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釘在鏡麵上動彈不得的塞壬在聽到這句話之後,掙紮的動作和低低的痛苦喘息幾乎都戛然而止。
    美麗的女妖抬起頭,緊緊地盯著薄伽丘,孔雀藍的眼眸裏麵是已經深刻到了骨髓裏麵的濃烈恨意。
    雖然在旁邊看著的北原和楓覺得,就算薄伽丘此時什麽話不說,估計會被這位塞壬小姐惡狠狠地瞪上一眼
    “現在已經講了多少個故事了”
    在他身邊的安東尼數了數點亮的蠟燭,好奇地詢問道。
    “五六個得有了吧”北原和楓把這些蠟燭擺在一起,看著它們上麵浮現的幽幽冷光。
    就像是夏夜裏小小的螢火蟲,或者是一個個明亮而動人的靈魂的細屑。
    真正能夠看到靈魂這一類存在的旅行家手指拂過這些清冷而柔軟的光,感覺指尖就像是被小動物的絨毛輕輕地蹭了一下。
    是能夠讓人忍不住微笑起來的觸感。
    聽了好一會兒故事的但丁打了個哈欠,歪過頭看著他們,好像有一點愉快地提議道“那就在解決完之後正好舉辦一個故事會吧我感覺每個人都有很多的故事可以講。”
    “然後正好湊齊一百個故事”
    北原和楓彎了彎眼睛,想到了某個“百物語”故事,忍不住笑了起來。
    “說起來,如果你們未來打算去一趟日本的話,說不定有一種叫做青行燈的妖怪也會很喜歡薄伽丘的異能。”
    畢竟是這位也是和傳說中的百物語有所關係的妖怪啊。
    不過百物語是每講一個故事就要吹息一根蠟燭,和“十日談”的空間裏麵的規則恰巧是完全相反的。
    “得了吧,薄伽丘那個家夥能講的故事翻來覆去也就是那麽幾個花樣。”
    懶得看薄伽丘和塞壬之間複雜的感情糾葛的騎士先生也回應了一聲,沒有管自己的長矛,直接走到了這裏。
    “無非就是翻來覆去地講述他怎麽拐走這些女孩子的光、輝、履、曆而已難道還能在世界上找到比他更撇腳的吟遊詩人嗎”
    但丁蹲著身子,用一種為教堂布置儀式的認真態度,把蠟燭擺在適合的位置上,讓它們被鏡子折射出的光更明亮、更集中。
    聽到這話後,穿著一身白襯衫的孩子扶了扶自己頭頂的橄欖枝,重新站起身來,一金一銀的異色眼眸中含著明亮的笑意
    “別這麽講啊。喬萬尼他可是在維吉爾先生的墓碑前發過誓,說自己必生都要從事藝術和文學的創作的。”
    雖然到現在,他都沒有勇氣真正地動筆,或者花心思寫出一個真正的故事就是了。
    “喂喂喂,阿利蓋利先生,禁止拆台哦”
    伸手把翅膀受到重傷,嘴巴也被封上的塞壬從長矛底下拽下來抱在懷裏的薄伽丘扭過頭,有些無奈地喊了一句。
    他懷裏的塞壬依舊在用憤怒的眼神看著他,銳利堅硬得如同寶石的指甲劃破了他的衣袖,狠狠地扣在了他的血肉裏,把手腕抓得血肉模糊,甚至露出了裏麵隱約可見的白骨。
    濃鬱的血腥味彌漫在鏡麵的空間裏。
    “好啦好啦,放心吧,但丁會解決的。”
    吟遊詩人眨了眨眼睛,似乎看到了眾人有點擔憂的視線,愉快地笑起來,像是完全沒有感受到這種痛苦一樣。
    他甚至還將女妖以公主抱的姿態攔腰抱在懷裏,雙手握住對方冰涼的手指,親昵地貼緊了她沒有溫度的臉頰,語氣聽上去也笑眯眯的
    “北原北原,拿專業的攝影技巧評點一下我們現在要是拍一張照的話,算不算特別特別棒的構圖”
    “嗯嗯。”
    北原和楓按下去了旁邊看上去很想揍人的塞萬提斯,有點無奈地按了按自己的眉角,語氣卻依舊是溫和的“的確是很好的構圖所以現在玩夠了嗎”
    再這樣下去,我都要懷疑你懷裏麵的塞壬要一口咬在你臉上了。
    但不得不說,這兩個人貼在一起的樣子的確很讓人感到賞心悅目。
    吟遊詩人發尾泛著金色的雪白長發和塞壬瀑布一樣的黑發交織在一起,鮮明的顏色對比幾乎可以入畫。
    那對與薄伽丘有著幾分相似的孔雀藍眼眸和矢車菊藍色的眼睛互相映襯著,在閃爍的燭光下也多了幾分明亮和瑰麗的味道。
    “所以北原找個時間幫我畫一下做紀念,怎麽樣”薄伽丘手指點了一下自己的嘴唇,熟練地無視了後半句話,聲調愉快地詢問道。
    旅行家挑了一下眉,看向了對方。
    吟遊詩人藍色的眼睛裏好像總是帶著笑意,在他言行刻意的烘托下,總是很容易讓人感覺格外的輕佻和漫不經心。
    也格外容易讓人忽略下麵隱藏的真心。
    薄伽丘歪了下腦袋,有些茫然地看著北原和楓垂下眼眸,微微地歎了一口氣。
    “那個,北原你該不會要拒絕吧可是我真的很想要這幅畫哎”
    吟遊詩人也不知道理解成了什麽,一臉緊張兮兮地湊了過來,那對藍色的眼睛一下子變得水汪汪的,可憐巴巴地注視著對方。
    “實在不行的話,那我可以把我家裏麵達芬奇的手稿送給你一份哪天野外露營的時候可以用來當可燃物”
    北原和楓
    哪個敗家子會把達芬奇的手稿用來助燃的可燃物啊你到底都對達芬奇的手稿做了什麽
    差點一口氣沒有緩過來的北原和楓深深地歎了口氣,沒好氣地伸手捏了把對方主動湊過來放臉“不用但具體還是等出去再說吧。”
    “畢竟這裏可沒有什麽用來畫畫的東西,不是嗎”
    “嗯嗯”薄伽丘揉了揉自己被捏得有點紅的臉頰,但是也沒有太在意,反而笑吟吟地蹭到了旅行家的肩膀邊。
    然後在塞萬提斯快要殺人的眼神下,一隻手搭在了對方的肩膀上,音調輕盈而愉快地宣布了接下來故事會的開場
    “那麽我就宣布喬萬尼薄伽丘先生的第一屆戰後故事會現在開始請熱烈鼓掌”
    稀疏的掌聲響起,也就隻有安東尼在邊上鼓掌鼓得最開心。
    但丁都開始拽著塞萬提斯在一起愉快地聊著那些他們當年當騎士的時候發生的趣事了。
    “誒誒難道真的沒有人想要聽聽我的故事嗎我真的會感覺很傷心的”
    薄伽丘在邊上假模假樣地嗚咽了一聲,然而沒有吸引到除了安東尼以外任何人的注意力。
    北原和楓倒是偏過頭看了一眼,在對上塞壬小姐明顯更加憤怒的眼神後欲言又止了一秒。
    等等,你確定要在對方的麵前講講你這幾百年是怎麽逍遙快活的嗎
    薄伽丘看見沒有人理他,於是惆悵地歎了口氣,開始對著塞壬自言自語了起來。
    “話說回來,我要不要把塞壬小姐的聲帶直接切斷掉感覺光是把聲音封住不太保險,北原你不要用這種眼神看著我啦,隻是切斷聲帶的話死不了的塞萬提斯你也別看我”
    “我可不是舍不得殺了她。”
    吟遊詩人咳嗽了一聲,垂下眼眸,用一種平靜而溫和的語氣說道“隻是還有一些東西沒有給她看過呢,當年我可是答應了來著。”
    這位不知道活了多久的長生者低頭看著自己懷裏的塞壬,看著她那對美麗眼眸中不加掩飾的恨意,麵上瀟灑地露出一個微笑。
    “嘛,我之前就和你說過吧。我答應過你的事情一定會做到的雖然有一點晚。”
    因為這是我答應給你的承諾。
    在他的懷裏,黑發的女妖似乎愣了一下,就連一直緊緊嵌在對方皮肉的的指甲也略微地鬆了開來,孔雀藍的眼眸中透露出一絲茫然。
    答應過我的事情
    她聽著這句話,好像又看到了當年的那個少年,正抬著他那對矢車菊藍色的眼睛,笑盈盈地注視著他。
    “哎,塞壬”
    他就這樣坐在樹下,對著她開口,藍色的眼眸裏似乎同時帶著憂鬱和明亮的色調。
    於是當時還對未來一無所知的女妖於是好奇地抬起了頭,那對顯得格外美麗和深情的藍眼睛認真地開向了他她所暗戀的愛人。
    年輕的吟遊詩人在那個時代,給孤獨的女妖帶來了屬於人類世界的故事和傳奇,帶來了人類在那個藝術最為動人的時代所創造的音樂,還帶來了藝術和歌聲。
    也帶來了名為“愛”的心動。
    什麽承諾呢
    塞壬抿了抿唇,努力地回憶著,但是卻有點恐慌地發現,她好像已經不太能想起來了。
    不管是關於當年他們到底說了什麽,還是到底在一起時具體聊了什麽事情,在沒有提示的情況下,幾乎隻剩下了一片模糊的回憶。
    幾百年的昏睡讓她遺忘了很多,甚至忘了自己惡意具體的起因。
    隻有仇恨和被背叛的憤怒依舊固執地被保存了下來,在心間開出一朵豔麗卻危險的花。
    突然意識到這一點的塞壬幾乎是有些茫然地看向了抱著她的吟遊詩人,好像想要求證點什麽似的。
    但是這個時候,薄伽丘卻不偏不巧地偏開了視線,興致勃勃地加入了故事會的話題裏麵
    “對了,北原真的不再說一說自己旅遊時候的故事嗎我覺得真的很有意思哎。”
    “你還想聽什麽啊。”
    旅行家無奈地揉了揉太陽穴,接著低頭就看到了同樣對這個很感興趣的安東尼,眼皮一跳“還有你你不是和我一起旅行的嗎怎麽也這麽好奇的樣子”
    “因為想要看看北原眼裏的大家都是什麽樣子的啊。”
    金發的孩子抱著北原和楓的手臂,認真地思考了一下,這麽回答道。
    什麽樣子的
    你以為我會告訴你,托爾斯泰是一隻溫柔過頭的敏感白鴿,屠格涅夫是矜持高傲的傲嬌貓咪,安徒生是沉默地忍受痛苦的溫順兔子,歌德是喜歡撒嬌還總會不安的灰狐狸,康德是冷靜穩重的森林狼,尼采是危險而美麗的獰貓嗎
    北原和楓沉默了一會兒,在心裏數了一遍自己對那些朋友的印象,突然有了一種自己正在開動物園的既視感。
    不過最後,他還是刪刪減減地挑了一點有意思的內容說了,同時努力地幫著他們維護著作為超越者的格局和形象,讓他們的樣子看起來更靠譜一點。
    “總之都是很可愛的人啦。”
    說著說著,旅行家眼眸中的神色也逐漸溫柔了一下來,就好像浸潤著清澈的水波。
    能遇到這些人,不得不說,的確是一件非常幸運的事情。
    “聽上去的確都很可愛。”
    但丁一隻手撐著腦袋,有點感慨地回答道。
    他的另一手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身邊,突然有些遺憾自己沒法喝著同樣甜的奶茶去聽這樣一個帶著甜意的故事。
    “現在也是一個群星璀璨的時代啊就像是我們當年一樣,但丁。”
    薄伽丘在邊上笑了一聲,伸出一隻手舉向天空,好像那隻手裏麵拿著酒杯一樣
    “最最美好的時代至少在我們這些老古董眼裏的確是這樣的不過說到老古董,我們應該誰也比不上塞萬提斯哈哈哈哈哈哈哈”
    騎士危險地眯了下跳動著銀色火焰的眼睛,握著劍的手上青筋微微鼓起“薄伽丘,你是不是覺得我真的不會殺了你”
    “啊,不會,你當然不會。”
    吟遊詩人側過腦袋,眉毛一挑,露出了一個顯得格外風流繾綣的微笑。
    那對漂亮的藍色眼眸中流淌著柔軟的波光,美麗到幾乎讓人的心髒猛得一縮。
    “如果說你是我們那個時代裏麵最傳奇、最了不起、也最讓人羨慕的騎士,永遠為了人和正義而戰鬥的塞萬提斯。那麽我則是在騎士身邊歌唱著的百靈鳥你怎麽會舍得殺了我呢親愛的騎士先生”
    “”
    騎士深吸了一口氣,然後麵無表情、鐵石心腸地地拔出了劍“不,我覺得我可以立刻砍了你,就在這個地方。”
    “誒等等竟然要來真的嗎”
    “阿格拉赫說,看劍”
    “塞萬提斯,薄伽丘,你們兩個別鬧。還有薄伽丘,你躲在塞壬小姐的身子後麵,讓她為你擋刀是幾個意思”
    但丁就坐在邊上,笑著看一會兒薄伽丘和塞萬提斯這兩個人之間的互相追逐打鬧,然後看了一眼四周的蠟燭,突然詢問道“現在已經點亮多少根蠟燭了”
    “九十九根。”
    北原和楓掃視了一眼,給出了確切的數字,接著便有些好奇地詢問道“但丁先生打算講最後一個故事嗎”
    “嗯,不過其實這個故事也不算是多好。”
    看上去隻有七八歲大的長生者晃了晃自己齊肩的銀金色頭發,用一種溫和的語調說道。
    故事並不長,甚至可以說得簡單得過分。
    一個女妖,她有著一身最為華麗的羽毛和歌聲,作為河流之神的女兒生活在茂密的叢林裏。
    每日,她都在和森林裏的希臘眾神與寧芙仙女們唱著唱不完的歌,開著開不盡的宴會,與那些妖精嬉笑打鬧。
    直到神代的結束。
    “神明最看不起的人類推翻了神代,然後又捧出了新的神明。這句話聽上去有點可笑,但的確如此。”
    但丁在講述這一段曆史的時候,語氣顯得格外的溫和,看不出對他這件事情到底抱有什麽樣的想法。
    “但這和那隻女妖無關。她沒有受到人類的傷害,隻是一下子又變得孤獨了起來。”
    但丁歎了口氣,目光好像隨著跳動的燭火來到了某個遙遠的年代
    “她最後幹脆來到了海島,在大海上繼續唱著她的歌。人類追逐著歌聲沉睡在了海底,她就以人類為食就像是以前她用歌聲捕獲任何一種獵物一樣。”
    “直到某一天,她看到了一個特殊的人類。”
    那個少年的懷裏抱著豎琴,彈起琴的聲音讓她想到了俄爾普斯。而他看上去又那麽美麗,讓她想到了變成水仙花的納西索斯。
    就像是所有的故事裏一樣,塞壬對這個少年產生了興趣。她聽著對方講那些來自於人類世界的故事,聽著對方為他彈琴,一起聊著那些有關於宇宙和自然中的美與奇跡。
    有那麽一個瞬間,塞壬都快要以為自己與對方有著一樣的靈魂了。
    但是隻有人類才是擁有靈魂的,她隻不過是一隻妖精。妖精遠遠沒有擁有靈魂的人類那麽複雜,隻能容得下一種純粹而固執的情感。
    有著一半鳥類身體的女妖第一次感受到了什麽是愛的幸福和苦惱。
    盡管她誰也沒有說,誰也沒有告訴,隻是把這個當做一個小小的秘密。
    她喜愛著這個人類喜愛的一切。她聽著對方講佛羅倫薩,於是也愛上了那座城市,她看著對方寫詩,於是也喜歡上了詩歌。
    她張開自己的翅膀,在清晨太陽還未升起的時候為他跳上一支舞,又在他睜眼前的那一刻害羞地匆匆飛開。
    她還在對方難過的時候認真地唱著自己最好聽的歌,也不是為了引誘任何人進入落網,隻是想讓他能夠更開心一點。
    塞壬想過,她或許有一天會為了他去愛上人類,生活在人類的世界裏。隻要他還在自己的身邊,不要離開自己的話。
    隻要他還在自己的身邊。
    但是到了最後,到了幾百年後的現在,那一首女妖為了吟遊詩人而寫的、而唱出來的情歌也沒有一個完整的結尾。
    就和這個糟糕的故事一樣。
    “不不不,塞壬小姐喜歡的可不是我。”
    薄伽丘不知道什麽時候,又兜兜轉轉地跑了回來,笑眯眯地往北原和楓身後一躲,看著塞萬提斯投鼠忌器的樣子,得意中帶著挑釁地比了個“v”的手勢,順便接過了話茬。
    “她喜歡的隻是我裝出來用來騙她的表象而已啦不得不說,塞萬提斯先生有一點倒是難得的清醒。”
    吟遊詩人懶洋洋地抱著自己懷裏輕到幾乎沒有什麽重量的妖精,依靠在旅行家的身上,沒有低頭去看她麵上的表情
    “至少在欺騙女孩子這個方麵,我的確是一位大師。”
    最後一根蠟燭隨著故事的結束點亮。
    鏡子像是高溫下的蠟一樣緩緩消融,一瞬間折射出人們有些扭曲的麵孔,但又在下一個瞬間就和那一百道蠟燭的光輝消失在了空氣裏。
    北原和楓抬起頭,看到了佛羅倫薩的星空。
    漆黑的夜,閃著很大很明亮的星星。
    感覺與幾百年前的中世紀、又或者幾千年前神代的星空也沒有什麽太大的差別。
    薄伽丘抱著他懷裏的女妖,望著天琴座的方向,也不知道想到了什麽,歎了口氣。
    講完故事的但丁在閉目養神,塞萬提斯難得沒有發言,隻是撤去了自己的異能,把自己的劍重新歸鞘。
    格格不入的安東尼左看看,右看看,像是突然想起了一件非常嚴肅的事情,小聲說道“那個,你們有沒有發現。”
    “我們進十日談之前坐的馬車,好像已經開走了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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