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活著
字數:9875 加入書籤
那場篝火晚會開到了很晚,&bsp&bsp煙花也放到了很晚的時候,天上與地上的火光交相映襯著,透露出一種盛大輝煌而又寂寞的風景。
世界上最璀璨的花開,&bsp&bsp盛開在海邊,&bsp&bsp孤獨地為遠離文明社會的四個人綻放,&bsp&bsp把絢爛的金紅色和呼嘯的聲音灌入每個人的回憶裏。
美到讓人感到恍惚。
不管一開始有沒有裝醉的成分在,但至少到了最後,&bsp&bsp在這樣的風景下,四個人都一起喝得醉到分不清東西南北,在沙灘上麵癱成了一堆。
北原和楓身上一掛就是掛著三個人,感覺身子沉重得要命,最後幹脆也放棄了動彈,聞著濃鬱的酒味道,就抱著這一群家夥睡了過去。
意識陷入昏暗之前,他腦子裏唯一的一個念頭就是希望海水不要漲潮到把他們淹了。
煙花最後的光芒消失在魚肚白的天色裏,&bsp&bsp宣告了這一夜島上狂歡的終結。
然後北原和楓就在中午收獲了三隻窩在他身邊努力抱怨著頭疼、想要多爭取一點飲食福利的幼崽——而且搶飯的時候看上去還挺精神。
甚至因為食物分配問題打起來還是一如既往的雞飛狗跳。
“你們到底是在打什麽啊?”
北原和楓無奈地把鍋碗瓢盆按住,沒好氣地挨個敲了腦袋“反正打也打不死人,受傷了還要塗藥,&bsp&bsp至於嗎?”
笛福委屈地往旅行家懷裏縮了縮身子,&bsp&bsp非常心機地先告狀為強,大聲嚷嚷道“可是拜倫先動的手誒!他還天天欺負我!”
他算是知道了,&bsp&bsp旅行家在拜倫那裏的地位約可以相當於雪萊,都是能拽著這家夥不發瘋的,&bsp&bsp總之朝著對方告狀準沒錯。
“……北原!所以是我們認識久還是你和他認識久,&bsp&bsp我是什麽人你還不知道嗎?”
拜倫愣了幾秒,&bsp&bsp接著熟練地用一隻手按住胸口,&bsp&bsp薄荷綠色的眼睛泛上水汽,&bsp&bsp水潤潤地看向北原和楓,裝出慘遭汙蔑的柔弱無辜樣子。
看得出來在努力了,隻可惜給人的感覺依舊非常諧。
北原和楓歎了口氣,把拜倫也抱到懷裏,伸手揉了揉對方的腦袋,同時拉住對方試圖把笛福撕下來的手
“行啦,你們兩個都愛待在待在那裏,我還要去看看昨晚剛剛上好顏色的陶器怎麽樣。要是出了什麽事情就喊我。”
“哦,這樣啊。”
拜倫先是遺憾地歪了一下腦袋,接著把臉埋在對方懷裏蹭了蹭,這才得意洋洋地拽著笛福迅速跑開,看樣子是一點單獨相處的時間都不想給笛福留。
“我開始思考鍾塔侍從內部的關係到底有多分裂了。”北原和楓看著他們兩個的背影,歎了口氣,這麽對席勒說道。
“這個我大概知道一點……不過他們兩個之間之所以鬧成這樣,大概是理念問題吧。”
席勒在旁邊笑著回答,難得沒有參與進這兩個的吵吵鬧鬧,整個人枕在蘋果裏,手裏甚至還晃著昨天剩下的半瓶朗姆,一副閑適的模樣。
那對一深一淺的紅色眸子幾乎可以說是真摯地望著裏麵微微晃動的琥珀色酒液,就算是在說話的時候也沒有挪開自己的視線。
“如果說拜倫是要把一切生活的庸俗與枷鎖打破的人,追求著生活之上一切的人。那麽笛福沒有那麽多想法,他想的就是活著本身。”
他在聊起這個話題的時候,語氣聽上去甚至還帶著點講八卦的輕快“雖然和拜倫先生認識的時間不算久——但北原,你可能對自己在拜倫心裏的定位還不太清晰。”
北原和楓站起身,稍微拉了一下自己脖子上的圍巾,在十二月初的日子裏朝自己的手心哈了口氣,然後把手指揣回了口袋裏,用隨意而帶著笑意的口吻回答
“可能吧……我覺得我們是朋友。”
“但不止於此。”
席勒嗅了嗅酒瓶口傳來的酒香,然後很認真地回答“北原,你可能不知道自己身上有多理想化的一麵,也不知道那些浪漫的理想主義者會多喜歡你身上的這一點。”
——既然你的身上已經承載了他們所最浪漫的妄想的一部分,那麽他們自然也會在意你。
所以他們會祝福你,期待你帶著他們也熱愛的純粹與向往飛越荊棘,飛越大海,飛越喜馬拉雅山的山頂,朝著太陽追逐而去。
就像是你正在代替著他們心中那些已然死去的、尚未死去的、必將死去的理想繼續前行。
“之所以拜倫不喜歡你去靠近笛福,是因為他壓根不認可笛福的那一套,即使他同樣也算不上討厭笛福。”
席勒慢吞吞地說道“他隻是覺得生活中的庸庸碌碌和金錢的軟化都是磨滅理想的利刃。他和笛福不是同類,但他覺得和你是同類,所以不希望你變成笛福那個樣子,就這樣。”
“……我都不知道我竟然還能擁有這麽偉大的形象。好吧,我的意思是我就是一個平平無奇的普通人,會為了柴米油鹽醬醋茶操心的廚師兼保姆兼旅行家。”
北原和楓無奈地按了按自己的眉心,突然感覺到了遲來的頭疼“而且笛福挺可愛,我也很喜歡這樣平平淡淡過日子的感覺。不過我大概能理解了,畢竟拜倫他有點躁鬱症。”
廣泛的生活經驗證明了一點和精神疾病患者講道理是沒有辦法的,要是他們能通過講道理來控製自己,估計也根本就不會得病。
“躁鬱症啊……”
席勒也歎了口氣,突然想起了自己在戰爭期間認識的朋友“我記得歐內斯特他也是這種疾病,不知道現在有沒有好。”
“歐內斯特?”
北原和楓下意識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沒有第一時間就把它和文豪聯係到一起。
“歐內斯特·米勒爾·海明威。”
席勒這樣回答,笑著喝了一口酒“他的脾氣不太好,但我們都很信任他七個背叛者裏麵的頂梁柱,沒人敢不聽他的。”
這位好像還停留在戰爭剛剛結束時期的超越者發出一聲低低的笑,從洞穴裏麵看向遠方。
在島嶼的這個位置,人們甚至連不遠處的海都看不到,更不用說更加遙遠的地方。
觸目所及的不是已經逐漸枯朽的雜草,便是逐漸變得一身幹淨的不知名樹木,頂多還要加上頭頂蒼白的天空。
有那麽一個瞬間,他突然想起了旅行家告訴給他的故事。
歌德還在柏林和康德一起過著同以往一樣的日子,凡爾納或許還在那座島上等著他們,但丁在佛羅倫薩天天喝奶茶……
話說這個家夥當年也是天天等著人給他做奶茶來著,美名其曰“沒有這種飲料就沒法工作,甚至連人生都找不到意義”,喝不到就像個鹹魚一樣罷工在床上。
——所以到底是有什麽執念啊?
想到最後,他隻是輕聲地呼出一口氣,然後彎起眼眸微笑起來
“我有些想他們了,北原。”
真是懷念啊。
不管是大家在記憶裏鮮活而明亮地微笑著的樣子,在戰爭間隙熱熱鬧鬧地生活著的樣子,因為雞毛蒜皮頭疼的樣子……
如果能以在戰爭後、在和平年代裏的姿態與他們相遇,聚在一起作為單純的朋友攀談,那就太好了。
“所以說,別那麽自暴自棄啊。”
旅行家回頭看著席勒,用半帶無奈半帶調侃的語氣說道“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白天有幾個小時是清醒的?”
“做甜點的時候很清醒。”
席勒理直氣壯地回答道,然後起身繼續準備挑戰做甜點這一項艱巨的工作,同時下定決心這次要清醒到放糖的那一刻。
——雖然最後做出來的成品還是異常難以名狀,但至少比前一次要好些。
直到北原和楓耐心地陪著他持續練習了一周的甜品,差不多把材料都謔謔完,席勒才勉強學會把甜味給壓下來。
“我現在很感動,真的。”
因為拜倫跑了,所以被迫留下來當小白鼠的笛福抹了抹眼睛,感覺自己在吃到第一口正常的甜品時差點哭出來要知道,就算是吃了一年半很難吃的烤魚配蘋果他都沒有這樣。
“席勒你原來還是能做出正常的甜品啊!”
席勒有些心虛地咳嗽了一聲,看了看基本上空空如也的材料袋子,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北原和楓,結果得到了旅行家一聲輕盈的淺笑。
“對了,席勒!剩下的全給我——我要一口氣吃十個!”笛福一口吃完蛋糕後,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重要的事情,突然咬牙切齒的怨念語氣大聲喊道。
“要是不在拜倫回來之前把所有的甜品都吃完,我就把我的名字和姓氏倒著念!”
邊上看書的北原和楓抬起眼眸,有些好笑地揉了揉這個飽受拜倫英式霸淩的異能者,得到了對方主動湊過來的委委屈屈的貼貼。
如果說一開始笛福跑來找旅行家告狀是因為看出來了拜倫在意誰,那麽現在他就是真的把北原和楓當做可以傾訴的朋友了。
畢竟北原和楓的脾氣是真的又好又會寵人。而且不管是在什麽條件下,他都能夠時不時會貼心地給自己認定的朋友準備一些小驚喜,而且總是能對自己身邊人的感受報以理解。
尤其是做飯還很好吃,特別好吃!和什麽烤魚配蘋果萬完全就是兩個世界的東西!
對於荒島上孤獨寂寞好幾年,天天還和怨種鄰居席勒吵架的笛福而言,北原和楓就是上帝派來拯救他於水火之中的天使。
同樣的,北原和楓也很喜歡這隻本質上軟乎乎的紅橘色毛的刺蝟,感覺對方稍微逗一下就會生氣地炸毛或者不好意思地縮成一團。
而且隻要拜倫和席勒不主動撩起話題,笛福是不怎麽鬧騰,甚至可以說得上是整天為著生活忙忙碌碌的勤懇代表,唯一的盼望就是種下去的小麥種子早點發芽。
“對了,北原。”
席勒看著正在埋頭懷著報複的心態猛吃的笛福,也無奈地伸手搓了一下對方的卷發,然後開口問道“你打算什麽時候走?”
笛福的動作一下子停住了,然後一臉懵圈外加不敢置信地抬起頭,看向北原和楓,顯然有些沒法接受島上好不容易熱鬧起來,卻又要馬上恢複原狀的現實。
結果在下一秒就被席勒給按了回去。
“別這麽大驚小怪的。”
席勒的語氣帶著習慣的無奈“你都沒有發現,明明他們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去做,但北原和拜倫到現在都沒有表現出流落困居荒島的不安和焦慮嗎?他們一開始就有回去的方法了。”
隻不過因為某些原因,一直停留到了現在。
隻是笛福的表情還是有點懵他從來都不會考慮這些過於遙遠的問題,隻專注於過好發生在當下的日子。
有人來了就接納招待,有好吃的就開心地吃吃喝喝,看到錢就眼巴巴地想去撿,缺了什麽就想辦法去補充。
笛福的日子和人生目標都很簡單,所以不在乎這些亂七八糟事情背後的原因,更不會花力氣來追根溯底——對於他來說,有這個時間還不如做一個斧頭來砍樹呢。
但他在這一刻突然有些慌張起來,紅藍色的眼睛睜得圓溜溜的,不安地看著四周,感覺整座島上隻有自己被蒙在鼓裏。
而且要是可以離開的話,席勒他肯定也會走吧。畢竟不像是孑然一身的他自己,席勒還有那麽多人等待著他。他還有那麽多的事情,那麽多的遺憾要去完成。
所以這不就相當於島上隻有他了嗎?
“應該就是這幾天吧。”
北原和楓看了一眼天氣,語氣一如既往的溫和與淡定,然後笑著捏了一下笛福的臉“所以怎麽一副快要被丟下來的樣子?你不打算和一起走嗎,丹尼爾?”
誒?
笛福愣了一下,下意識地蜷縮起來,吃甜點的動作也停了下來,表情顯得更加茫然了。
他到這個時候才發現,自己似乎下意識就真的準備在這座荒島上待滿二十八年,甚至更加漫長的時間,似乎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生活。
能活著,而且沒有人打擾,就算飯菜真的很難吃也不妨礙他靠著這個活下去,更何況沒有人類社會那樣複雜的世界和沒必要的交流。
如果在哪裏活著都算是活著的話,其實待在這裏也不錯,他甚至可以擁有一整個島。
——你看,一整個島!他想要在島上幹什麽就幹什麽,甚至還可以用異能把它改造成自己喜歡的樣子,多麽了不起!
“可是他們想要和你一起走誒。”
一個很小的聲音在笛福的心裏說道“他們都是很好很好的人,也是你很好很好的朋友。就算是拜倫天天欺負你,到了分別的時候,你也會舍不得他的。”
“而且,你還記得你父親當年和你講的話是什麽嗎,笛福?”
笛福耷拉下去,縮到北原和楓的懷裏,鬱悶地低著腦袋,看上去不怎麽想要聽自己心裏的那個聲音繼續發言。
他當然記得父親和他說的話。
——與貧苦做鬥爭,與它鬥爭一輩子,然後好好地活下去。
所以要有錢,要活下去,要變得成功。
所以不管怎麽期待,不管有什麽理想,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埋著頭活就行了,不要想著那麽多有的沒的。
但他還是很在意別的沒用的東西,還是在提到某些問題時敏感緊張得不像是平時的樣子,還是沒辦法安心地按照父親的囑托過上一輩子,還是被生活壓得喘不過氣來。
“丹尼爾。”
北原和楓低聲地喊了一下笛福的名字,最後溫柔又無奈地笑了起來,抱住懷裏這隻突然開始自閉的刺蝟
“有沒有人說過,你的異能之所以是改變地形和地貌,是因為你在渴望改變什麽?”
笛福抬起頭,他沒有回答,隻是安安靜靜地望著山洞四周。
那裏有旅行家擺著的很好看的小陶碗,有旅行家放在邊上的畫架和畫紙,有書籍,有看上去很精致的小甜點,有很整齊的廚具,有看上去有模有樣的家具與被褥。
有幾乎所有他一直以來在荒島上很渴望擁有的,但是因為沒有太大生活實際意義,從來都沒有做出來的小玩意。
他抿抿唇,像是眼睛突然被什麽東西刺痛了一下,突然有了酸澀的感覺。
“好啦,笛福。”
席勒似乎沉默了一會兒,最後歎了口氣,抱了抱這個和自己在荒島上相依為命了好幾年的笨蛋“如果你不想走,我會陪著你的。”
“歌德那裏,北原會去解釋。我了解他,他肯定也能夠理解我的做法。甚至換成他自己,估計也會這麽做,不就是二十年嘛。”
超越者看著自己的同伴,聲音難得帶上了明顯的溫情和柔和的笑意“我自認為等得起。”
就像是歌德和康德是他的同伴,七個背叛者的其他人是他的同伴一樣,笛福也是他生命中非常重要的朋友,甚至更讓人擔心。
“還有哦,我一直有在從北原那裏學習哦,雖然做的肯定沒有他好,但我也可以幫你搞一些亂七八糟的小玩意了。我還問北原和拜倫把那個木吉他要過來了,保養得好還能再彈幾年。”
席勒到最後,甚至自己都笑了起來
“所以開心一點哦,笛福先生。”
北原和楓在邊上,看著這兩個在荒島上一起度過了將近六年的人互相安慰著,橘金色的眼眸中也泛著柔和的笑意。
在這一刻,旅行家才突然意識到,為什麽席勒這個懶洋洋的人會是歌德那個膽小鬼都沒有辦法拒絕、沒有辦法放下的家夥。
——因為他是由屬於理性的兩塊冰涼石頭所碰撞出的耀眼火花,是第一點火星毫無理由地在空氣深處燃燒,也是拉開後足以展現漫漫長夜裏所有幻想和期待的序幕。
石頭是世界上最怠惰和笨拙的東西。但是就算是石頭,也可以在無數次跌跌撞撞的碰撞裏,擦出一道閃亮到足以點亮眼眸的火花。
所以在這樣的時刻,人們還有什麽可害怕的呢?
笛福似乎在喉嚨裏小小地嗚咽了一聲,然後縮得更厲害了,看上去完全就是個蜷縮成小球的刺蝟,連刺都慌慌張張地豎了起來。
“我才不要。”
他好一會兒才勉強吐出一句話,聲音聽上去悶悶的,似乎在壓抑著顫抖和委屈
“你做的甜點都那麽難吃,我才不信你做的別的東西能有北原那麽好呢。”
席勒沉默了兩秒“?”
北原和楓在邊上忍不住笑了一聲,然後很頑強地扭過頭,沒有對席勒造成更大的打擊。
“笛福。”席勒深吸了一口氣,接著心平氣和地露出一個假笑,用不帶一絲殺氣的溫柔嗓音開口,“我現在命令你給我把這裏所有的甜點全部吃完,立刻,現在,馬上。”
“吃不完你就別想吃晚飯了,今晚也別想睡覺。我會在邊上監督的,放心。”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