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 兩幅畫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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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莫赫懸崖的那一天,&bsp&bsp兩個人就這樣躺在這片覆蓋著岩石的大地上,像是兩個世界上最大的傻瓜,互相笑著,&bsp&bsp笑到累了就安安靜靜地休息一會兒。
他們看著太陽西落,&bsp&bsp渲染出陸地盡頭最絢爛的晚霞,他們看著夜色一點點暗沉下來,&bsp&bsp看著這片天空的雲被自西方而來的風吹散,&bsp&bsp看著乍然傾瀉的星辰清光與露出半邊的皎潔月亮。
看到這片星空沉甸甸地墜下來,&bsp&bsp像是無數個鈴鐺,無數個風鈴,叮叮當當地在寂寞的天宇之中搖晃著。
“北原。”
王爾德用手勉強把自己撐起來,&bsp&bsp突然很莫名地問道“我現在能擁抱你嗎?”
本來正在數星星的北原和楓下下意識地“唔”了一聲,&bsp&bsp歪過頭去看他。
雖然這句話是對他說的,&bsp&bsp但是這位畫家的眼神卻並沒有看著旅行家,&bsp&bsp而是仰起臉,&bsp&bsp專注地看著點綴著辰星的夜空,&bsp&bsp碧綠色的眼睛裏是燦爛至極的笑意,&bsp&bsp好像也點綴著星星。
那頭淡金色的長發散落在粗糙的岩石上,&bsp&bsp華麗的衣服也隨意地披散在上麵,&bsp&bsp繡著金邊的深藍色外套在石頭表麵沾上了灰塵,但難得沒有被他養尊處優的主人嫌棄。
北原和楓看著這一幕,突然也覺得這一瞬間的場景很美。
——美到他也想要把王爾德畫下來。
“北原?”
王爾德沒有等到對方的回應,有些不適應地又喊了一遍,但還是沒有挪開自己的目光,隻是眺望著宇宙盡頭的星宇。
我勸你早點來抱住我哦,&bsp&bsp否則在這樣美麗的星星下麵,&bsp&bsp我可是會感到冷的。
不過他沒有等太久。
甚至可以說是下一秒,&bsp&bsp他就感覺自己的身子被另一個溫暖的存在抱在了懷裏,隨之而來的是一聲帶著歎息意味的笑
“當然可以,王爾德。”
北原和楓抱著自己的朋友,同樣抬頭看著地球之外的宇宙,看著那片遙遠沉默的、盛開著玫瑰花的天空,眼底的橘金色顯得絢爛而又溫柔。
手機裏的音樂還在響著,在遼闊的天地間激蕩起無窮無盡的旋律。
兩個人聽著天地間無邊無際的浪潮聲,無言地一起等待著黎明。
“……在岩石與汪洋之間,在天與地之間,在陸地的最西與大海的最東之間,在天上的星河與地上的燈火之間。”
當王爾德一邊給油畫抹上光油,一邊用不急不緩的語調說這句話的時候,他們已經離那個晚上相隔了整整一周的時間。
也就是在這一天裏,這位對自己的藝術創作顯然有點過於嚴苛的畫家才勉勉強強把畫好自己當時所說的畫。
北原和楓就在他的身邊,撐著下巴,手裏扣著一本書,看著對方把最後一層光油抹上。
這最後的油脂像是給這幅畫添上了一份靈動而明亮的色彩,有流水般的清澈光線在上麵輕盈地打旋。
他注視著這幅畫,笑著為王爾德接下了後半句話“而就在這一切的起點與終點處,風景的匯聚處,兩位畫家於此擁抱——對嗎?”
畫麵上是卷積著的雲,卷積著的海,像是漩渦一樣讓人感到目眩神迷的星星。
還有在光怪陸離、流轉不定的一切之中擁抱彼此的兩個人。
他們占據的位置很小,小到在整幅畫上都像是一個不起眼的裝飾。
但同時,他們也是這幅畫所有光亮、所有風景的最中心,在這樣的夜色下麵幾乎給人一種閃閃發光的錯覺。
“唔,這個理解勉勉強強夠格吧。”
王爾德一隻手握拳,湊到唇邊矜持地咳嗽了一聲,上完光油後稍微後退了幾步,滿意地打量著這幅畫,顯然對這個作品相當滿意。
“怎麽樣?”
他轉過頭看著北原和楓,用帶著幾分自傲的口吻說道“我可是倫敦最好的畫家!這下你應該相信了吧——隻需要照顧我就可以參與這樣偉大的畫作,那可是你的榮幸。”
“是啊,我的榮幸。隻是我還以為你會以人物為主體畫呢。”
北原和楓縱容地歎了口氣,把書夾起來,伸手摸了摸對方垂下來的長發,幫對方把脖子上三色的絲巾重新擺正,聲音裏含著笑意“畢竟你看起來更喜歡人物畫一點。”
“這不是很理所當然的嗎?我一切的準則都在美的引誘下不值一提。當風景比單純描繪人更美的時候,我也隻能對她俯首。”
王爾德理直氣壯地回答,用濕毛巾仔細地把手上麵髒汙的顏色抹去,然後五指張開,頗有幾分自戀地觀察著自己纖細而骨節分明的手指。
最後唇角微揚,笑容裏帶上了幾分曖昧而豔麗的味道。
所以他雖然喜歡可以交流,好像擁有“靈魂”和血肉的人物畫,但也從來不會拒絕和風景與靜物有關的靈感。
——畫家嘛,多少都對這些有點包容的。
“北原,你知道嗎?我所追奉的美學的三個原則分別是什麽?”
畫家笑盈盈地問道,眼睛裏神色不知道是期待還是戲謔。
“我怎麽可能知道,你又從來沒有和我提過這些東西。”
北原和楓挑了一下眉,反問道,手中重新打開了這本他之前不知道看過了多少遍的詩集,看上去對這個話題一點也不感興趣。
王爾德撇了撇嘴,心裏突然感到有些鬱悶,但也沒有說什麽,隻是打算把自己的作畫工具全部都收回去。
但也就在這個時候,他聽到了旅行家有點姍姍來遲的回答,語氣卻是輕盈得像是白天鵝在天空中飄飛的羽毛
“不過我想,美是至高無上的——這一點肯定是有的吧,王爾德先生?”
王爾德扭過頭,碧綠色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來,用看著知己的喜悅眼神注視著對方。
“當然!沒錯!美自然是至高無上的!難道還有什麽存在比美更加崇高嗎?”
這位畫家用很是欣喜的語調大聲回答,同時用意有所指的眼神看了一眼在房間的另一頭被畫布遮蓋起來的某個畫架。
之前的那副畫他已經撕掉了,現在掛在那個畫架上的是全新的一副雖然這幅畫像比之前的要安靜很多,不過這不妨礙王爾德在某些時刻含沙射影一下。
瞧瞧吧,北原和楓可比你要清楚多了。
“所以接下來呢?接下來的兩個,北原你是知道的嗎?”
畫家稍微攏了攏自己的衣服,優雅地把扣子扣好,豎起白襯衫的領口,也不知道在這期間想到了什麽,突然抬起頭追問道。
“接下來的兩個……”
北原和楓愣了愣,似乎沒有想到王爾德會這樣追問下去,顯得稍微有些猶豫。
王爾德這是用明亮的眼睛看著他,嘴唇微微地抿著,好像正在等待著一個重要的回複。
他也說不上自己在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心裏湧起的情緒到底是期待還是退縮,是緊張還是劇烈的歡喜。
反正他的大腦就這樣讓他問出來了。
然而被問到的北原和楓也有點苦惱倒不是他不知道剩下來的兩個是什麽,而是他覺得王爾德未必是真的想要知道自己說出這句話。
所以他隻是用手指撐住自己的額頭,最後歎息般地呼出一口氣。
“這個啊……”旅行家抬起頭,笑著對眼前的人說道,“讓我們把這個問題留到分別前吧。”
“相信我,隻有在那個時候,才是我們討論這個問題的最好的時刻。”
王爾德眨了一下眼睛,顯然沒有想到對方會給自己這樣一個回答,但他還是很快就回過了神來,甚至嘴角的笑意擴大了些許,帶著些許狡黠的味道。
“這可是你說的哦,我會替你記住的。”
他彎了彎眼睛,用相當愉快的語氣說道,接著主動抱上去猛蹭了一把。
“這下倒好,我現在已經迫不及待期待我們分別的日子啦,北原。就和我期待我們在一起的每一個日子一樣!”
王爾德心滿意足地抱著懷裏的大型抱枕,很是任性地亂蹭了幾下,把旅行家的頭發成功揉成了一團糟。
“……我說,王爾德先生。”
北原和楓瞥了一眼自己的頭發,放棄掙紮地靠在對方身上“隻是一個承諾而已,您大可不必表現得這麽激動吧?”
“才沒有激動哦。”
畫家懶洋洋地開口,把自己的臉埋在對方的頭發裏,低嗅著對方身上的味道,眼眸微垂,聲音聽上去帶著某種微妙的遺憾
“隻是很可惜,我們不可能是戀人關係,否則我就可以在這時候吻你了——你知道的,我不能對不起波西。”
雖然在說這句話的時候,王爾德自己都有點想笑,但他的語氣的確是認真的。
你看,這個叫做“奧斯卡·王爾德”的混蛋到底是有多蠢啊。他永遠也不會吻任何一個人,不管是出於祝福還是愛意,就算是這個吻可以為一個故事劃上最美麗的結局也一樣。
而這一切僅僅是為了他那虛榮、傲慢、追求奢華的愛人,出於卑微地迎合對方的嫉妒心。
王爾德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那麽喜歡波西他不是最了解自己的,不是最溫柔的,不是最善解人意的,不是最有財富的,甚至不是他所見到的最美的哪一個的。
但他就是愛著阿爾弗萊德·道格拉斯他愛著對方的虛榮與謊言,奢靡與鋪張,庸俗與無禮,為此可以忍受生活中一切的改變與安排。
王爾德想到自己的愛人,突然沮喪起來,依依不舍地用唇碰了碰了旅行家的耳廓,像是一隻正在委屈地從喉嚨裏發出低沉嗚咽的貓,耳朵都耷拉了下來,隻有又長又蓬鬆的尾巴還緊緊地纏在人類的身上。
北原和楓抬起頭,注意到了對方突然低落下去的情緒,但也沒有說話,隻是默默地把這個人抱了回去,無聲地靠在他的身邊,朝著他的手心傳遞著自己的溫度。
王爾德哼哼唧唧地又把人猛吸了一口,成功補足能量,重新變成了那副優雅矜持,隻有一個憂鬱的回眸就可以引動巴黎無數女孩芳心的風流畫家樣子。
“好啦,鑒於現在太陽已經來到了正中,正好是吃午飯的時間了。今天的配菜需要有土豆卷心菜泥和馬鈴薯餃子。馬鈴薯餃子請配上奶油巧克力和煙熏三文魚。”
王爾德偏過腦袋,語氣裏帶著貴族式的華麗與倨傲,像是不想對方看到自己更多的丟臉的那一麵似的“我還有東西要整理,您就不必繼續在這裏為本來就如同在暴風雨中航行的繪畫事業增加新的電閃雷鳴了,親愛的。”
“那好,我去做飯了。你要的是魚子醬,對吧?”北原和楓對王爾德嘴裏時不時就蹦出來一兩句的嫌棄倒是顯得很習慣,甚至還笑眯眯地問了句想調料問題,這才離開這個房間。
房門被關上的聲音響起。
王爾德偷偷地看了一眼那扇門,確定真的關上後,在心裏有些悵然地歎了口氣。
笨蛋。
畫家垂下雙眸,在心裏這麽說道,突然感覺煩躁起來,幹脆去把自己的畫布拉開,看著自己畫出來的畫,在心裏深深地歎了口氣。
——本來隻要壓下心緒,他還可以繼續這樣驕傲而又卑微地走下去的,什麽也不管地裝著糊塗走下去的。結果這個家夥這樣一安慰,搞得他反而真的想要哭了。
有一瞬間,他真的很想說這句話,很大聲地指責那個有著漂亮的橘金色眼睛的旅行家。
但他沒有說出來。
因為他知道,北原和楓在聽到這句話後,一定會笑著說……笑著說……
王爾德閉上眼睛,耳中好像已經浮現出了那個人語調溫柔又帶著些許無奈的答話
“就算是這樣,也是沒有辦法說服我不去安慰像是王爾德先生你這樣的人的哦。更何況,你明明也是在等著這一句話吧?”
“……”王爾德睜開眼睛,努力把自己嗓子裏想要發出的聲音給咽了回去,像是咽下一朵將在喉間盛開的鮮花。
“行吧,也許我才是那個蠢貨。他還什麽都沒有說呢,我就開始自己攻擊自己了。”
他按了按太陽穴,故作輕鬆地挑了下眉,手指撫摸過畫像中人的頭發,對著自己和自己的畫抱怨道“要是蕭伯納那個家夥知道,他肯定能想出一百種方法來嘲笑我。天哪,我怎麽會和這種尖刻而又庸俗的家夥做朋友?”
畫像沒有回答他的話。
或許是王爾德在畫這幅畫的時候對北原和楓有了更多的了解,這幅畫像總是顯得很沉默。
畫麵上的人依舊是北原和楓,依舊是漆黑得像是夜色一樣的眼睛,麵孔依舊是帶著幾分病態蒼白的模樣。
他站在懸崖上,一隻瘦到幾乎可以說是皮包著骨頭的手拽著自己衣服領口,身後的衣衫隨著風被吹起,與狂風在相似的淡青色中融為一體。
青年的頭向上仰起,天外的光芒落在他那對點漆般的墨色眼睛裏,好像是夜裏麵的一顆星子在寂寞地閃耀。
在他的身後是退一步就要跌落的懸崖,甚至他就正在跌落。
但是在他的背景裏,那是無數的飛鳥正在從崖底騰空而起,朝著天空飛去,在畫麵裏無聲地喧囂著。無數絢爛的彩色羽毛折射著光線,好像凝固成了微薄的虹彩。
震蕩鼓動的氣流吹拂著青年的頭發,讓黑色的發絲隨著風一起飛舞,莫名帶著幾分脆弱與臨亂的味道。
生與死,黑白與彩色,下墜與上升,白色的光與黑色的眼睛與長發,一切都是顯得那麽鮮明而又矛盾。
就像是北原和楓這個人。
按照常理來說,王爾德應該是滿意的。他成功塑造出了這樣一個複雜的角色,在兩麵相對的屬性中尋找到了最佳的契合點。
但這幅畫太沉默了,沉默到近乎憂鬱,讓畫家有時候都忍不住思考起畫是否也會得精神疾病的問題。
北原和楓怎麽可能是這個樣子的啊!
王爾德如此想著,用挑剔的目光看著這幅自己好不容易才完成的畫“所以你是真的不打算說上一句話嗎?別假裝出一副無辜的樣子,我知道我的異能是什麽東西。”
“你們這些被畫出來的存在無時無刻都在想著蠱惑我把你們放出去,取代那些被畫上去的人而存在。這就是你們的本能。雖然我不知道你在打什麽主意,但我無論如何也不會答應……”
他的話語戛然而止。
但很快,像是急於要反駁或者否認掩飾些什麽,他的語氣又變得漫不經心和輕快了起來
“嗯?你問我為什麽要成為一名畫家,為什麽要想要把北原和楓還原出來?那不是很簡單的事情嗎?因為我在追逐著美和所謂的名望,就是這樣。”
“我是美神最忠實的信徒,沒有人能夠把我與她拆散。我自身就是對她的殉道與獻祭。”
如果說一開始帶著欲蓋彌彰的感覺,但越往後說,王爾德的聲音越有一種仿佛在朗誦詩歌的優雅,一眼就可以看出其中一往情深的熱情
“就像是古人在自己身上抹蜂蜜、香膏、肉桂與浸泡花朵的水一樣,我也把自己打造成一件充滿戲劇性與爭議性的藝術品獻給她。”
“而我則作為她最虔誠最優秀的信徒,在人間享受人們對我源源不斷的議論與追捧,通過盛大的名望去享受我應得的幸福。沒錯,我就是如此地功利——我一刻也離不開上流社會與它的紙醉金迷,這沒有什麽好羞恥的。”
“為什麽畫畫?因為繪畫是最直觀的藝術,隻要有足夠的衝擊力,哈。每一個看到我的畫的人都會被我所折服,就這麽簡單。”
王爾德聳了聳肩,表情顯得滿不在乎“如果人們的審美轉變的話,我也可以去寫戲劇,去寫與詩歌,賣弄幾個字的文采。這對我來說都沒有什麽不同。隻是我選擇了繪畫,所以必須要畫好它,來尊奉我所愛著的美而已。”
“可是……”
畫像卻沒有被這一大段話所說服。他的聲音卻慢悠悠的,帶著一種王爾德熟悉的柔和“你還記得你的美學三大準則嗎?”
“美是至高無上的。”畫像說。
北原和楓趁廚房裏的鍋正在慢慢燉著肉的時間裏,到自己的房間裏,看了一眼自己那副還在畫架上,沒有風幹的畫。
旅行家用他那對仿佛凝固著夕陽光輝的眼眸安靜地注視著還沒有凝固的顏料,用歎息般的、也是詩歌般的語調輕聲開口
“美也是……非功利性的。”
畫上麵是王爾德。
那位畫家穿著一件低領的白色襯衣,領口翻開得很大,脖子上係著一條黃綠紅的三色絲巾,一隻手放在毛皮襯衣裏的大衣的口袋裏,一件淺黃色的燈籠褲與黑漆皮鞋。
他坐在裝飾精美的窗台上,有無盡的陽光從窗戶外麵照進來,幾乎要模糊他的眉眼。在他的身邊是一瓶子鮮豔的紅玫瑰與白百合,他的手中也握著一隻百合。
隻不過是枯萎的百合花。
北原和楓看著這幅畫,再一次想到了那個一直輕盈地纏繞在他的心頭,像是一根羽毛一樣盤旋著的問題
到底是什麽樣子的人,才能一邊大大方方地宣稱自己就是追求名望和榮譽的追名逐利之輩,一邊追逐著最為非功利性的美呢?
更重要的是……
“是啊,甚至連美自身。”
王爾德自嘲般地笑了一聲,打斷了畫像繼續的發言“它也是無用處的,乃至於是世界上最沒有用處的一個東西。”
“很可笑吧?”
——當那位畫家走在背道而馳的另一條路上的時候,當他在那條追逐著“有用”的路上,盡自己一切的可能去描摹最無用的美的時候,他到底是什麽樣的心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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