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9章 羽蛇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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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在前往雨林的火車上,西格瑪還是沒有撐住一個晚上的鬧騰,趴在北原和楓的肩上蜷縮成一團睡著了。
昨天他雖然休息了好一會兒,但其實也沒有把精力補充完全,更何況後來還氣得追著北原和楓跑了一大圈城區。
馬爾克斯在看書,但比起文字,他觀察得最多的可能是書上麵葉子一閃而逝的斑駁影子,那對淺色的眼睛半眯著,口中輕輕地哼著歌——這首歌倒是很好聽的,和他吹豎笛時給人的感覺截然不同。
也幸好他的豎笛已經被自己吃光了,否則西格瑪大概不會睡得那麽安穩。
北原和楓停下正在寫字的手,稍微挪動了一下自己被壓得有點麻的肩膀,把西格瑪抱到自己的懷裏,這才呼出一口氣。
逗小孩果然是要付出代價的。
他有些無奈地想著,伸手把西格瑪睡得翹起來的頭發按平,開始思考接下來的旅程。
“北原。”馬爾克斯似乎感受到了旅行家正在想什麽,歪過腦袋認真地看向身邊的大人,“等在瑪雅遺跡逛一圈後,你也應該離開危地馬拉,去別的地方了吧”
“是啊,打算乘坐海上列車去墨西哥。”
北原和楓手指夾著筆,下巴抵在手指第二關節上麵,目光看著車窗外麵不斷後退的高大碧綠樹木,為了不打擾西格瑪,聲音顯得很輕。
然後他笑了笑,像是有點期待,又像是一點稍微的遺憾:“我還沒有真正地在加勒比海上麵走過呢——明明索馬裏都去過了誒。”
加勒比海,很多人對這片海域的第一個印象就是“海盜”。但實際上,真正去過那裏的人可能最心心念念的是這片海域瑰麗的珊瑚礁,還有藍綠色向深藍蔓延的、藍寶石一樣的海水。
北原和楓知道,這片占據了世界上珊瑚礁分布的海域裏,有無數的珊瑚礁麵對著白化與被颶風破壞的危機,眾多的魚類也要麵對蓑鮋的物種入侵。
所以說,如果能早點看看這片澄澈瑰麗如水晶的大海,那就早點去看吧。再晚一點,這裏估計就再也沒有辦法看到現在的美麗了。
“加勒比海嗎”
馬爾克斯把自己的臉埋在玩偶裏麵,若有所思地重複道——那條北原和楓在森林裏做的、看上去呆呆笨笨的魚裏麵的填充物從幹草屑換成了棉花,抱起來柔軟了不少。
他想到了哥倫比亞,那個國家也靠近著加勒比海。他時常會到海邊安安靜靜地看著,或許是大海總是很像他記憶裏被雨水淹沒的馬孔多。
以至於他的妹妹還活著的時候,總是經常問他,他們的家是不是漂浮在海上:
她從有記憶開始,所看到的馬孔多就是一片無邊無際的大海。
“我記得不久前海上列車好像才修建好,聽說是動用了異能者才完成的大型工程項目。”
馬爾克斯在玩偶的遮掩下眨了眨眼睛,深深地埋在柔軟的布料裏麵吸了一口,這才用如同海市蜃樓一般的縹緲聲音說道:“所以說北原的運氣很好哦。”
他其實也想去加勒比海,對於已經知道自己將會被淹沒在水裏的人來說,這片水晶般的大海是一個再美麗不過的墓地——但他覺得自己可能還沒有到去那片海域的時候。
“我有一個朋友說過,當你真正地想要完成一件事情的時候,整個世界都會前來幫忙。”
北原和楓彎起眼眸,用帶笑的聲音說道:“從這個角度上來說,可能是我旅行的決心被這個世界肯定了吧”
他用手指輕輕地順著西格瑪的頭發,目光望向外麵無邊無際的翠綠色,最後在這片茂密的熱帶雨林裏終於看到了一個隱隱約約露出來的石頭尖頂。
“我在另外一個世界裏旅行。”
馬爾
克斯趴下來,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嘟噥著說道:“昨天晚上我去看妖精的王國了,它們有點吵……而且還喜歡罵人。”
“不過最有趣的地方在於,它們中最小的那個妖精才是國王。不過國王的脾氣似乎不太好,我把它們的宮殿掛到樹梢上後,它一直在生氣地用小草杆戳我。”
白發的青年閉上眼睛,聲音輕飄飄的,搭配上有些荒誕的內容,給人的感覺就像是一個孩子的夢囈:“馬孔多裏沒有妖精,那群膽小鬼肯定是被馬孔多的怪事情嚇跑了。不過馬孔多有著和人一樣多的幽靈。”
“但馬孔多的人把它們忘掉後,我就再也沒有看到這群珍珠白色的家夥……可能是消失了,也有可能是我忘掉了看到它們的本領。”
到底有什麽是不見了,又有什麽是忘了有哪些是真的,又有哪些屬於幻覺
這看起來是很嚴肅的話題:這決定了到底是這個世界的問題,還是你自己的腦子出了毛病。
但是在拉丁美洲裏,這些問題似乎顯得有些無關緊要。
畢竟這片土地上流傳的曆史是由人類的妄想和真實的現實、妖精的故事和幽靈的吟誦共同塑成的。個人的故事是不是大腦產生的幻覺大概沒有那麽重要。
甚至虛幻本身也可以是一種美的集合。
幻覺天生就有一種與理性背道而馳的浪漫與感性,越是表現得荒誕不經,越是吸引人類那顆仍然會為幻想感動的心髒。
所以北原和楓沒有想去安慰什麽,他相信馬爾克斯也不需要別人的安慰。
他隻是從手腕上解下一條淺青綠色的絲帶,把對方柔順的雪白頭發紮了起來,接著垂下眼眸安靜聽著對方口中所說的話。
馬爾克斯很乖地歪過頭,任由北原和楓把自己的頭發束起來,沒有動彈,甚至連焦點都沒有下意識地跟著會動的事物一起挪走,而是一直認真地看著北原和楓的眼睛。
但給人的感覺又像是在走神,如同在透過這個方向看更遙遠和不可捉摸的東西,看著某種模糊的霧氣。
反倒是西格瑪因為北原和楓的動作有些迷迷糊糊地動了一下,然後睜開了眼睛,下意識地抱住旅行家的肩膀。
“北原我們到了嗎”他問道。
“沒呢。”旅行家十分熟練地給馬爾克斯綁出了一個小揪揪,相當滿意地看著自己的作品,聞言側過頭笑著說道,“要不要再睡一會兒”
“哈欠……我睡夠了!我又不是什麽一天需要睡二十多個小時的考拉!”
西格瑪愣了愣,接著沒忍住打了個哈欠,但下一秒就欲蓋彌彰地鼓起了臉,特別大聲地嚷嚷道,好像要用自己驟然抬高的聲音掩蓋內心的尷尬似的。
北原和楓對此隻能忍著笑點點頭,隨後就拜托西格瑪去列車上麵買點飲料,好讓這位感覺自己沒什麽幫上忙、所以有點不安的小先生去做點力所能及的事情。
馬爾克斯倒是還在走神,腦袋枕在他的玩偶上麵,似乎正在想著什麽非常重大的問題,但最後還是甩了甩腦袋,抬起頭看著眼睛亮亮地跑遠了的西格瑪。
他的弟弟當初也是一樣,因為可以幫家長買一支煙高高興興地跑了大半個馬孔多,最後不僅用錢買來了煙,還買了一朵花送給妹妹。
“我到現在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為什麽沒有忘記那個地方。也許是百年孤獨把我的記憶定格在了一個沒有盡頭的循環裏吧。”
他最後這麽總結道,然後把腦袋靠在北原和楓的身上,雙眸眯起,本來就有點虛無氣質的聲音拖得長長的:“北原——”
北原和楓對此的態度是有些無奈地一把子抱住,任由對方在自己的身上似乎蹭來蹭去,知道對方可能是因為想起了什麽有點煩躁。
“好啦,不說這個了。”
旅行家很好脾氣地說道,把人捉起來搓了兩下,目光看向馬爾克斯正在看的書,突然想起來了一個自己一直都很想問的問題。
“對了,我記得你當初自我介紹的時候說是作家來著”北原和楓好奇地歪了一下頭,看向整個人都撲到了他身上的馬爾克斯,“但我好像從來都沒有看到你寫書”
馬爾克斯沒有回答,但是北原和楓感受到懷裏的人明顯地僵硬了一下,像是被戳破了某些不想要說出來的小心思。
“這不重要。”青年抬起頭,用很嚴肅的語氣說道,輕飄飄的音色仿佛都沉重了起來,“寫書是一件非常非常耗時間的事情。”
北原和楓眨眨眼睛。
“所以我要在書桌前麵坐滿八個小時才可以寫出半頁紙。”
年輕且沒有寫出任何出版書籍的作家垂下自己的目光,像是被虹色的風嗆到了,微微咳嗽了一聲,用十分嚴謹的態度說道:“這是對於文字的尊敬。”
在說完這一段話後,馬爾克斯也沒有等北原和楓的回答,而是立刻埋到旅行家的懷裏,一副“我知道你想說什麽,但我選擇逃避”的模樣,喉嚨裏呼嚕呼嚕的,像是不願意麵對被自己打翻的花瓶的貓。
北原和楓彎了彎眼睛,最後還是沒有忍住,抱著人一下子笑出了聲。
馬爾克斯微微鼓起臉,最後幹脆咬了一下旅行家的圍巾尾巴,但是不僅沒讓北原和楓生氣,反而被搓了一頓。
馬爾克斯:“……”
雖然他平時總是表現得很內斂,但是作為一個沉浸在幻想世界的人,他性格本質上也挺孩子氣的,甚至有點自我為中心的任性:
否則也不至於因為被人嫌棄吹豎笛難聽,而把對方送的豎笛丟到海裏。
所以他毫不猶豫地仗著自己的異能反搓了回去,有點幼稚地想要在這個方麵重新贏回來。
“北原!加西亞!我買來了飲料,是冰鎮的檸檬茶和椰奶咖啡——北原你是不是剛剛把加西亞給逗過火了”
西格瑪剛剛抱著飲料跑回來就有些狐疑地在幾步外停住了步伐,用微妙的眼神看著被麵無表情、但明顯心情很愉快的馬爾克斯壓趴下來的北原和楓。
“等等,我的信譽就這麽破產了嗎”
北原和楓有些無奈地看向西格瑪,有氣無力地說道。
“因為加西亞他臉上一副貓捕到了老鼠的表情啊!我第一次見到他這樣誒!”
實際上沒有什麽表情的馬爾克斯扭過頭,很矜持的模樣。
但是熟悉他的人都能感覺到對方現在心情愉快得像是一隻狩獵成功的貓科生物,正在原地很高興地上下甩著自己的尾巴。
然後好勝心被滿足的他就抱也趴下來,抱著北原和楓蹭了蹭後懶洋洋地重新眯起眼睛,也沒有說話。北原和楓歎了口氣,然後也抱住他,任由自己就這麽被壓著。
——說起來,胸口真的有點悶,馬爾克斯真的不能換一個重心嗎
西格瑪看了他們兩眼,最後坐在了邊上一個沒有人的位置上,決定自己先把手裏的冰鎮檸檬汁喝掉:說起來,他感覺自己現在正在圍觀在太陽底下疊起來的兩隻貓貓。
如果他手裏有照相機或者會畫畫的話,他肯定也要把這一幕給記錄下來,然後把這個黑曆史照片給北原和楓看。
西格瑪吸了一口檸檬汁,然後突然想到了自己的還有手機,於是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手忙腳亂地翻出手機後毫不客氣地對準兩個人“哢嚓哢嚓”拍了好幾張照片。
北原的黑曆史到手!
自認為報複成功的西格瑪哼哼了兩下,嘴角忍不住翹了起來,側過頭看向外麵急速消退、但似乎又根本沒有變化的風景。
一隻鳳尾綠咬鵑從一片綠色
裏倏忽飛過,留下一個藍綠色的美麗倩影。許多吼猴在樹枝之間跳來跳去,好奇地看著這個在軌道上嗚嗚叫的怪獸,發出低沉的吼叫聲。
而在雨林深處,瑪雅金字塔露出的斑駁頂端承接著淺藍色的天空——過去的瑪雅祭司曾經就站在這個高高的尖頂仰望神明,觀測星象,製定律法,俯瞰這片鬱鬱蔥蔥的雨林。
這裏是瑪雅文明一段時間的城市中心,宗教中心,蒂卡爾。
瑪雅語中的百聲匯合之地,傳說中能聽到聖靈之聲的地方。
這片雨林中的列車隨著靠近那座金字塔,速度也逐漸放緩下來,留出了更多的餘地給人打量周圍的風景。
馬爾克斯仰起頭,嗅到了水汽的味道。
在雨林裏,馬爾克斯總是看到有很多的水汽蒸騰出來,就像是海妖用冰涼的手指觸碰你的臉頰,蠱惑著無知的人們走到那一片幽深的、泛著波瀾的世界裏。
“要到了,而且……”他稍微停頓了一下,似乎被什麽吸引了注意力,朝著空無一物的天空望過去,好像真的看到了什麽東西。
“要起風了。”
馬爾克斯說,坐回自己的位置上,聲調微微揚起,像是他的聲音在風吹起來之前就先跟著風一起跑了。
北原和楓按了一下自己的胸口,有些無奈和疲憊地坐起身來,也朝著外麵看過去,然後微微挑起眉,小小地“哇唔”了一聲。
他的眼眸裏落入樹葉碧綠的色澤,如同常春藤在夕陽的湖泊無聲無息地蔓延,蕩漾著橘金色的光輝。
以及一條……龍。
或者說是近似於龍的瑰麗長蛇。
那具修長的身軀隱沒在天冥浩浩蕩蕩的大風裏,渾身上下覆蓋著藍綠色的羽毛,深淺濃淡隨著陽光不斷地變化,折射出耀眼的光澤。
它離頭顱不遠的位置生長著一對巨大的、流淌著燦爛光華的翅膀,尾巴近似於長尾鳥類的尾巴,華美綢緞般地在風中飛揚著。
它明顯屬於蛇類的頭顱微微垂下,腦袋邊緣浮動的長羽給人的感覺極度類似於中國龍所擁有的鬃毛,那對好像流淌著七彩虹光、質感如同琉璃寶石的眼睛注視著穿過雨林的列車。
“呦嗚——”
它似乎了然地微微點了下頭,發出一聲如同風聲鳴嘯的聲響,然後朝著天空飛起,修長的尾巴輕甩,帶來一陣來自長空浩浩蕩蕩的風,自身則是轉瞬消失不見,隻留下劇烈搖晃的雨林。
如同一場最為瑰麗的夢境。
“剛剛那是庫庫爾坎嗎”
北原和楓眨了下眼睛,對馬爾克斯問道。
馬爾克斯也眨了下眼睛。
“我住在南美洲,北原。”他回答。
和中美洲瑪雅人的申明一點也不熟,真的。
西格瑪喝完檸檬汁,有些茫然地看了一眼這兩個人,不知道為什麽這兩個人的話題一下子變成了羽蛇神。
——總不至於剛剛他們兩個是看到羽蛇神飛過去了吧
總不至於……吧。
另一邊,羽蛇神重新飛到天上,晃了晃自己對於身體來說不算太大的腦袋,身後的翅膀一下子張開。
上麵漂亮的羽毛從閃耀的天藍、鑽藍、鈷藍一路過渡到蒼青色,無比豔麗和絢爛地在天空鋪陳開來,瑰麗到像是世界上所有藍色係和綠色係鳥類寶石般羽毛的疊加。
在這個世界上,藍綠色係的鳥毫無疑問是配色最美麗的那一批鳥類:
翠鳥、鳳尾綠咬鵑、藍綠金剛鸚鵡、藍孔雀與綠孔雀、維多利亞鳳冠鳩、藍耳麗瓊鳥、藍知更鳥……每一個不管外表怎麽樣,但顏色都讓人覺得灼目和熠熠生輝。
而當這份美麗集中在羽蛇身後寬闊翅膀上的時候,隻剩下了夢境般的驚豔。
——藍色與綠色,這是水與風的顏色,也是羽蛇神所擁有的權柄的象征。
它在雲中顧盼一圈,最後沒入加勒比海裏,漂亮的羽毛浸入水中,隻露出了一個蛇腦袋,懶懶散散地吐著信子。
“怎麽了今天這麽高興”
在岸邊看書的人默默放下手中被打濕的書,有些無奈地看著從海邊湊過來,似乎想要蹭一蹭他的蛇頭,詢問道。
“呦嗚,今天發現在蒂卡爾附近有一個被親戚用氣息罩著的幼崽,好像還有別的神係留下來的味道,所以就去看看。”
羽蛇發現自己成功吸引了人類的注意,那對漂亮的琉璃蛇瞳有些愉快地眯起,從口中發出風聲和雨聲一樣清澈悠遠的聲音,聽上去有一種孩子般的稚氣:
“然後我想到好久沒有去蒂卡爾了,就去了一趟。我以前還喜歡盤在那座金字塔上麵跟著風一起唱歌呢。”
人類聽懂了。
“你想我帶著你去”他問道。
這條廢物羽蛇沒有能夠靠自己的隱匿能力躲過美國那群異能者的信心,而且也不知道為什麽對這片雨林特別小心翼翼,看了一眼就要拍著翅膀跑路,估計是想要拉上自己一起回家看看。
“豪爾赫,豪爾赫——”
羽蛇把自己的腦袋低下來,開始亂蹭著撒嬌,也沒有注意到自己低頭一頂就把人頂倒了,還在理直氣壯地撒嬌:
“陪我去嘛,陪我去嘛。我唱歌給你聽。”
“別,我不想聽。”
人類有些不忍直視地閉上眼睛,手蓋住對方的眼睛:“我帶你去就是了。還有快把你的頭拿開!又不是小女孩了,還這麽撒嬌啊!”
羽蛇無辜歪了下頭,縮著尾巴沉到水底,嘴裏嘟嘟噥噥著:“可我還小呢,雖然不知道我什麽時候成年,但我肯定沒有成年……”
然後它就鑽到海裏消失不見了,大概是去逗加勒比海的魚了,隻留下了一道非常漂亮的彩虹掛在海域的角落裏。
嗯,倒是挺漂亮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