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7章 生如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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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啊,北原。”
    當北原和楓走上樓梯的時候,聽到的就是讓熱內帶著一如既往的慵懶的聲音,似乎還帶著漫不經心的笑意。
    他抱著懷裏大片大片的金蓮花,抬起頭看過去,入目的是一大片鮮紅的色彩,無數的花鋪陳著床褥,豔麗得如同醉紅的晚霞,灼灼燃燒著的火光,或者是沸騰的鮮血——總之給人的第一感覺就是滾燙、瘋狂、耀眼的熱量。
    在鮮紅色的世界裏,讓熱內穿著一身雪白的絲綢長裙,側臥在仿佛流淌著鮮血的瑰麗花海裏,手指正在撥弄一朵玫瑰。
    她的膚色是蒼白的,手指是蒼白的,唇色泛著微微的紫色,身上有著一層薄汗,那對水色的眼睛微微闔起,臉頰微紅,胸口起伏著,推出無力的喘息。
    但她的手指還是在抓著這一朵玫瑰,指尖有意地深深按著花朵的尖刺,滲透出暗紅的血來。
    就像是被紅雲簇擁著的一彎明月,或者說是在行兵戈的大地上跪坐的神女。神聖與疲憊得格格不入。
    “讓”
    北原和楓愣了愣,幾步邁到對方的床邊,朝對方伸出手,有些擔憂地喊了一聲對方的名字。
    他一時間竟然有點分不清楚眼前幾乎能夠灼燙人視線的紅色到底是屬於現實,還是自己眼中所看到的對方的靈魂。
    “放心,我沒事。”
    讓熱內輕聲地說道,接著睜開眼睛,那對總是顯得煙波婉轉而浩渺的水色眼眸注視著旅行家,沒有握住北原和楓的手,而是有點固執地自己把身體一點點地撐起來。
    北原和楓沒有收回手,而是歎息了一聲,把像是金子一樣璀璨耀眼的金蓮花輕輕地擺在了床上鋪開的花叢之中。
    裏麵有的花已經枯敗,有的花沾上了斑駁泛著褐色的血液痕跡,有的花被身體碾來碾去得成為了花汁與爛泥。還有的花正在盛開,就像是還在枝頭那樣生機爛漫。
    鮮活的金蓮花鋪開散落,就像是陽光終於毫無阻礙地直接灑落在了這一片花海上,整片火紅都因此突兀地熠熠生輝起來。
    如同黃金傾瀉。
    “金蓮花……”
    讓熱內側過腦袋,唇齒咬住玫瑰花鮮紅的花瓣,汁水從唇邊流淌出來,舌尖輕輕舔舐,接著抬頭去看北原和楓,臉上的表情是純然帶著笑意的無辜模樣。
    她晃了晃手中的玫瑰,眼底笑意盈盈,清且透徹的聲音像是精致的半透明琉璃被手指的關節扣響:“快二月嘍,北原。”
    二月份,金蓮花盛開在寒冬的末尾,開在陸地上。這種花和它水裏生活的同胞格格不入,如同刻意錯開了相遇的地點與時間,故意挑選在這個日子裏開花。
    “嗯,再等一等,紐約的春天就要來了。”
    北原和楓輕聲地回答,坐在讓熱內鋪滿鮮花的床邊,伸手順著對方垂落而下的長發撫摸,橘金色的眼睛認真地看著麵前蒼白且倦怠、明亮且熱烈的人,握住了對方的手心。
    手指很涼,裏麵浸滿了汗水。
    這是肺癆晚期的症狀——這種擔憂在他的心中一閃而逝。
    “我還沒見過紐約的春天是什麽樣子呢。到時候我可以騎自行車帶你一起去看花。或許還可以出海曬曬太陽。”
    旅行家壓下擔心,垂下眼眸看著對方,聲音故意放得很輕很慢,顯現出一種被日光發酵後的柔和,手指卻握緊了對方下意識想要掙脫開來的手。
    “今年紐約的春天會很好看的。”他說。
    “可是你明明也沒有見過紐約的春天啊。”
    讓熱內眨了眨眼睛,用帶著調侃的語氣回答道,然後主動慵懶地依靠上去,被握住的手的手指微微蜷縮,然後變成了貓爪子一樣在對方掌心輕盈的抓撓
    。
    “還有,北原,我有點口渴——”
    讓熱內一邊撓著,一邊歪過腦袋,故意拖長了語調,另一隻沒有被握住的手用指尖把掌心玫瑰花的花瓣撕扯下來,花朵的汁液和被刺出的血混合成馥鬱的甜腥,如同她口中說出的帶著黏膩柔軟氣息的每一個單詞。
    “溫熱的蜂蜜水,可以止咳。”
    北原和楓早有預料地把自己的保溫杯遞了過去,給對方倒了一點在杯蓋裏,開口道。
    “……唔。”
    神女先生看了看被對方地過來的蜂蜜水,歎了口氣,拿起來一口喝掉,然後像是條慵懶的長條貓咪那樣蜷縮在旅行家的懷裏。
    “我還以為你會直接吻上來。”
    她說:“然後我們的唇齒貼在一起,交換著彼此的呼吸與心跳、口腔裏的津液,我咬住你的唇如同咬住你的靈魂,眼中隻剩下看到瞳孔中倒映著我的你。”
    她抬起頭,那對水色的眼睛微微彎起,毫不顧忌地望著旅行家的唇,蒼白的手指梳理著自己的頭發,語氣遺憾地開口:“畢竟口渴的話,唾液也是液體嘛。”
    北原和楓咳嗽了一聲,而讓熱內卻在發現某個人的耳朵泛紅後很高興地笑了起來,像是自己講了一個足夠自豪的笑話似的,那對漂亮的眼睛彎起來的弧度很柔和,如同一條蛇在沙丘上爬行時所留下的痕跡。
    “噗哈哈哈哈哈哈,咳咳咳咳,北原你就應該答應我,和我上床,這樣你肯定會對我說的話有免疫力,咳咳咳。”
    她用手勾住北原和楓的肩膀,笑著笑著又咳嗽起來,不過來得快去得也快,隻是唇角多出了幾縷血絲,但她也不在意,隨意地將之擦在旅行家身上後就貼緊了對方。
    “我真討厭你,北原。”
    她用力地貼緊著北原和楓的身子,壓低了聲音說道,臉上有著溫柔神秘的笑。她伸出手想要捧住旅行家的臉,但是被握住了,於是她便生氣地把玫瑰花抓在手裏,側過頭咬著上麵的花瓣。
    “我知道,我知道你討厭我,讓。”
    北原和楓沒有對此感到有多難過,而是把這個渾身上下發冷的人抱在自己的懷裏,臉靠著對方的頭發,安撫般地重複道。
    旅行家歎了口氣,把全身上下蜷縮起來的人抱緊:“對不起。”
    “是的,這就是為什麽我討厭你。”
    她把自己發冷的身體努力往對方身上貼,聲音裏帶著冷淡和疲憊,然後她的雙手微微用力,拉著自己的身子向上。
    她吻了一下北原和楓的臉頰。
    “我討厭在不的時候被人抱著,我討厭你不想上我,我討厭你總是安安靜靜地在邊上畫畫,我討厭你總是那麽幸福……”
    讓熱內突然很劇烈地咳嗽了好幾聲,暗紅色的血液從嘴角流淌出來,顯然是把絕大多數的血液咽了下去,眼角似乎因為連續不斷的咳嗽而沁出了淚水。
    北原和楓沒有說話,而是一言不發地抱住了對方。
    她抬起頭來,那對水色的眼睛是濕漉漉的,她的微笑也是濕漉漉的,像是在水裏被人漚壞的紙花,有一種奇異的、腐爛而墮落的美。
    “就是這樣。你這麽抱住我。”
    她的聲音聽上去好像是憂傷的詠歎調,幾乎快要唱起歌來,語言不知道什麽時候變成了法語,聽上去就像是雨裏發黴的花瓣:
    “就像是把我關在一個鐵柵欄裏,把我關在教堂裏麵,我抬起頭的時候隻能看到子宮的內壁和漫過口鼻的羊水。天哪,如果我有一把剪刀的話,我一定要把我母親的肚子剖開來逃走,真惡心——咳咳咳咳!”
    咳嗽打斷了她的發言。
    讓熱內很費力氣地呼吸著,努力地睜開自己的眼睛,她的內心有一種極為熱烈而又疲憊的憎
    恨:她討厭自己的母親,討厭束縛,渴望著愛與觸摸,但又下意識地厭惡溫柔和擁抱。
    但是……但是……
    “但去他媽的,現在我不在乎了。北原,抱緊我,好好抱著我,好嗎我想這個時間——讓我們持續到九點半”
    她咳嗽了好幾聲,但是在罵完髒話後很燦爛地笑了起來,蹭了蹭北原和楓的胸口。
    “抱抱我吧,北原。”她用一種溫柔的、帶著歎息的語調說道。
    “我一直抱著你。”
    旅行家摟住懷裏麵的人,閉上了眼睛:“不會鬆手的,讓。”
    讓熱內的表現總會讓人想到一些行為準則不是那麽符合邏輯的動物。同樣是撫摸,有的時候它會給你一爪子,有時候會主動高興地“呼嚕嚕”地蹭你。任何人都沒有辦法找到這種生物做出種種自相矛盾的舉動的原因。
    但實際上很簡單,因為他們自己也不知道原因。他們隻是在順應自己的情緒,不高興了就發脾氣,高興了整個都柔軟起來,莫名的情緒就讓他們做莫名的事情,說莫名的話。
    讓熱內就是這樣的生物,她從來都學不會克製這個詞語,頂多為了“好玩”和“情趣”忍耐那麽一小會兒的時間。
    北原和楓能感受到她身上的焦慮與痛苦,也能感受到她對這種焦慮與痛苦病態的依戀,所以他沒有辦法把她拉出來:他能做的隻是陪著她,抱著她,包容她——隻能是這樣。
    “那就抱得更緊一點……我感覺好冷。”
    她柔軟地嘟囔著,身上全是汗,胸口急促地起伏著,就像是剛剛和人做完床上運動似的。這讓她看上去像是一塊剛剛掉進了水裏的蛋糕,或者說是從牛奶裏撈出來的濕漉漉的餅幹——柔軟到失去口感的甜點,你能想象到它入口隻會給你帶來一種軟爛的甜味。
    長時間持續的低燒後帶來的就是體感上的寒冷,北原和楓一時間也不知道對方到底是不是被發燒折磨得意識模糊後的發言。
    “這麽寒冷的冬天,紐約今天肯定又有人因為亂七八糟的原因死了。”
    她口中含糊地說道:“但我不在乎,北原。”
    “當他們死去的時候,我在想昨天、今天還有明天我遇見的魂牽夢繞的男人們。北原,你知道嗎,當我和別人的時間裏,我敢肯定這個世界上有一個人失去了生命,他們被蒼蠅叮咬的皮膚散發出死亡輝煌的氣味。每到想起這個的時候,我覺得我在進行一場偉大的、秘密的謀殺。這種念頭真的——很讓人著迷。”
    “可是你在哭。”北原和楓輕聲地說道,像是害怕打破對方某種模糊的思緒。
    他知道對方為什麽會突兀地提起死亡,因為她已經聞到了死亡纏繞在腳踝處的味道,她也知道他同樣知道。在蒼白的冬日裏,死神的腳踵與她的腳踵互相重疊,而她睜著的眼睛已經先一步看到了死亡的另一頭。
    死亡是被忘卻,是一片虛無,是離開這個腐爛熱鬧的人間。
    “也許……我在哭。因為我被愛了也許是被那個坐在我身上的男人,也許是被死亡。誰知道呢,反正我心甘情願地被死亡強奸,我強奸道德與法律,我懷上名為謀殺罪的孩子。我是一個大混蛋。”
    讓熱內隨意且茫然地嘟噥著。她已經不想要去思考這個問題了,她隻感覺自己很累,疲憊且渴望一場放縱——從這個角度說,她覺得自己不應該和北原和楓這個死活不願意和她上床的人待在一起,但是她不想要結束這個擁抱。
    一個擁抱的時間比一次纏綿而熱烈的親吻還長,如果允許的話,甚至可以比和別人來一炮的時間更長,但是讓熱內不想這樣。
    “我找到了永生之酒。”
    北原和楓摸著自己懷裏的讓熱內,把難得安靜下來的人抱緊,稍
    微猶豫了一會兒後,還是說出了自己的這次過來的一個很重要的目的:
    “你的身體是可以被治好的,讓。”
    “唔”讓熱內歪過頭。
    “永生之酒可以治愈一切疾病,讓人永遠無法死亡。隻有被別的永生者吃掉才會死去。”
    北原和楓簡單地解釋了一下,對著床邊上的窗戶稍微出了一會兒神,然後微笑著說道:“我記得你想要活著,對吧”
    讓熱內眨了下眼睛。
    “是的,我想要活著哦。這個世界上我還有那麽多那麽多鮮活的東西沒有嚐試過呢,我可舍不得就這麽死。”
    她在很短暫的一個停頓後,語氣活潑地回答道,然後朝北原和楓眨了眨眼睛:“謝啦。”
    這句道謝有點輕飄飄的,但是兩個人顯然都不是很在意。旅行家把口袋裏的盒子拿出來,裏麵的絨布上有著香水瓶子大小的一個玻璃瓶,裏麵大概有二十毫升的永生之酒。
    “喝下永生之酒後,外表和年齡會定格在喝酒的狀態。”北原和楓提醒了一句,然後就看到身邊的人目光一下子銳利了起來。
    “你不說我還沒反應過來。”不知道從哪裏摸出來一麵鏡子的讓熱內認真地看著鏡子裏的自己,有些惆悵地皺了皺眉。
    “三十多歲,在這個職業裏麵也算是人老珠黃了啊……這就是為什麽我一天隻能拉到三個顧客的原因嗎算了。”
    神女先生摸了下自己的臉,把酒瓶拿走,一本正經地開口道:“既然北原這麽說,我還是明天用吧。我還是覺得我在被別人睡過後的那段時間裏比較容光煥發。”
    北原和楓露出了無奈的表情。
    “別這樣,北原。你看看,我死前的狼狽樣子你已經看夠了。就不能讓我看看你的狼狽樣子嗎,親愛的。”
    讓熱內無辜地歪了下腦袋,有些理直氣壯地笑起來,很輕盈地推開旅行家的手,從床上跳下去,赤足走到一個櫃子麵前,從裏麵找出來了一個玻璃水晶球。
    “這是我母親在很久之前給我的,後來我拋棄了她。啊,就像是你想的那樣。我本來有對我很不錯的養父母家庭,我還是教堂裏唱詩班的一員,好像他們還推薦我去梵蒂岡說我是什麽什麽聖……抱歉,這個我忘掉了。”
    笑起來明豔而又燦爛的男妓假裝很茫然歪了下腦袋,隨後便惡劣地笑了起來,哼著歌把水晶玻璃球抱到了床上麵,像是孵蛋一樣抱在懷裏,圍繞著這個小球蜷縮起來,手指閑不住地戳著上麵的玻璃,愉快地介紹著:
    “反正我很不高興,於是我跑去隨便找了一個男的,那是我的第一次。然後我拋下了一切,去了巴黎,到現在都沒有回去過一次。這個玩意我帶走是打算找個時間賣掉的,但好像一直都沒有時間……真遺憾,對嗎”
    這算不上是什麽新鮮的故事,唯一讓人覺得摸不著頭腦的地方就是為什麽會有人會這麽堅定地離開一個還算幸福的生活,但這個人是讓熱內,於是最後的問題也迎刃而解。
    北原和楓沒有對他的過往進行評價,他總覺得這個故事不管怎麽說,對方都會不太高興,所以他轉了下話題。
    “很漂亮的水晶球。”他說。
    的確很美。水晶玻璃球裏麵是一朵瑰麗的假花,和被打磨好的鑽石一樣有著無數的切麵,在陽光下麵如同真正的鑽石。兩個小人坐在裏麵,一個人趴在另一個人的腿上。玻璃球裏的世界正在下著一場白茫茫的大雪。
    “這就是為什麽我打算賣掉它——對了,你有沒有給我畫完畫”
    她很讚同地點了點頭,用手指戳了戳這個水晶玻璃球,接著突然好奇地問道。
    “還差一點呢,總感覺還缺一點東西。雖然我不是什麽優秀的畫家,但這幅作品我可不敢隨
    便畫畫。”
    “那你明天中午來看我唄,我到時候給你跳一場舞,說不定就知道缺什麽了——還有,北原你真的不想和我上床嗎”
    “不想。你明天想要什麽花”
    “鳳仙花——據說這種花隻要稍微一碰,裏麵的種子就會噴射出來誒。感覺是不是和我超級超級像”
    “嗯,確實和你很像。”
    “北原。”
    “嗯”
    “我其實很高興能在紐約遇到一個人。他不想著把我從苦難的海洋裏拉出來,不想把我從痛苦和恐懼裏拉出來,不把自身的孤獨灌輸在我的身體裏……隻是在這片不斷漲潮的大海中握住我的手,讓我隨時可以靠在他身上。”
    神女在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的臉上有一種燦爛的笑容,一點也不避開地直視著旅行家橘金色的眼睛,水色的眼睛有著天空般的澄定與近乎純粹的柔軟。
    “雖然我思前想後,還是覺得很討厭你。就算是真正的上帝來了也沒有辦法阻止我討厭你這樣的人。”
    “但我也很高興遇到你,親愛的。”
    水晶球裏的花瓣上落著一場被人們翻來覆去的大雪。在反射而來的光線下,有一抹光照在圓球光滑的表麵,折射出一道明亮的閃光。好像這一顆水晶球是宇宙,光從宇宙外照進來,點亮了宇宙的中心。
    很小的兩個小人在不化的雪中依偎著,透明的花瓣罩住他們,雪落不到他們身上。
    如同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