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8章 噓——我在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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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點十五分。
“叮鈴鈴——”
門口的風鈴響了起來,精致的金屬貝殼在一根細絲的牽引下彼此碰撞著,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響,刻意被打磨的表麵在陽光下流轉著珍珠一般綺麗而又絢爛的光澤。
在窗邊澆花的西格瑪抬起頭,隔著一大片金蓮花燦爛的側影,看到了屋簷下搖晃的風鈴,以及送報紙的人騎上自行車離去的身影。
冬日晝短,黯淡的天空中還泛著黎明前的幾點星光,晶瑩地點綴著清冷的空氣。
“報紙送到了嗎”
西格瑪歪了下頭,很小聲地自言自語道,抱著灑水壺走到門口,給那裏昨天晚上北原和楓帶回來的鳳仙花交了一點水,讓它的花瓣滾上晶瑩的水珠,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跑出去從郵箱裏麵取報紙。
他身上還穿著毛絨絨的睡衣,不過好在出去的時間也不長,很快就抱著一疊報紙跑了回來,有點好奇地坐在沙發上看起了其中屬於自己的那一份。
報紙的頭版是報道前天紐約街頭的搶劫犯的最新情況。根據拍下來的照片,西格瑪很輕鬆地認出來了是那兩個住在他們家裏一晚上的人。
“原來他們還真的去搶劫了……”
西格瑪看著關於搶劫報道的記載,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接著無奈地搖搖頭。
同時他又感覺有點好笑:這兩個人到底是怎麽搶劫成功的啊
可能是因為搶劫的架勢太過浮誇,有著足夠的爆點,所以這件事情的熱度還是沒有消失。甚至可以預料,隻要他們繼續犯案,而且沒有被警察捉住,估計名氣會越來越大。
說不定真的會被媒體捧出什麽唬人的稱號。
西格瑪看完自己感興趣的內容後,就把報紙疊好放在櫃子上,耷拉著拖鞋跑回自己的房間,安安靜靜地蜷縮起來,繼續睡自己的回籠覺。
“哢噠”。
房間裏的北原和楓等了一會兒,確定腳步聲已經消失了後,這才重新開燈,打開門朝外麵看了一眼,露出一個淺淺的微笑。
他知道西格瑪每天在這個時間點都會起來澆花和收報紙,但也沒有阻止自家孩子偷偷摸摸幫忙的意思——他知道,西格瑪也是在通過這種方式尋找一種參與感,好讓自己安下心來。
也許他也在享受著成為“迷你英雄”的感覺
北原和楓想了想,忍不住笑了一聲,接著安靜地走回原本的位置前,繼續看著自己麵前的油畫,在上麵補充著顏色與筆觸。
雖然這幅畫已經花了大概半個月的時間,但是每天也就是一個小時左右。如果不是想畫出一副優秀的作品,而是單純的練習,這個時間也夠了,但是北原和楓還是想要用更認真的態度來對待這幅畫。
他想要捕捉到一些東西:一種由在黑暗裏發黴的冷淡嗆人的氣味和柔軟的陽光混合成的神韻與慵懶、一種在她那對風情萬種的水色眼眸中發酵的嫵媚與動人。
以及神聖。
北原和楓不知道是不是童年在教堂唱詩班的經曆給讓熱內留下了過於深刻的影響,她身上的聖潔和神聖性一直根深蒂固地纏繞在她的眉眼間,很安靜地沉澱著,如同月光注定會落在聖母像被精心勾勒出的發絲上,不由人分毫懷疑其中的融洽。
旅行家有些苦惱地皺了皺眉,回憶著記憶裏讓熱內依靠在窗邊微笑的模樣,在畫布上麵小心但流暢地添加了一筆。
如果這個時候王爾德在就好了。
他有點遺憾地想到,突然懷念起自己在愛爾蘭遇到的那個畫家朋友來。
如果是他的話,應該不難畫出這種感覺吧
“c”estiouroi(這就是你為了我)
o
iouri(我為了你)
dnslvie(在生命長河裏)
lll”dit,l”jure(他對我這樣說與起誓)
ourlvie(以他的生命)……”
讓熱內正在屋子內哼歌,柔軟而輕盈的歌聲從她的口中流淌出來,她的眼睛溫柔地注視著鏡子裏的自己,如同注視自己的情人。
她把櫃子拉開來,從裏麵拿出一隻口紅,認真而仔細地給淡紫色的唇塗上柔和的粉紅色,接著是眉筆,輕輕地描了下眉——神女沒有給自己的臉上再增加多餘的修飾,可能是覺得沒有這個必要。
就算她的氣色看上去並不是很好,也隻不過是把她身上本來慵懶而明豔的美變成了玲瓏脆弱的美感,就像是池水裏的一汪明月,那樣皎潔而虛無,一伸手就可以破壞得支離破碎。
陽光落在神女的頭發上,把她如同綢緞的黑色頭發渲染成了淺金棕的色彩。她的動作稍微停頓了一下,接著開始用絲綢帶子挽起身後垂落的長發。
“desquejel”eris(當我一想到這些)
lorsjesensenoi(我便感到體內)
oneurquibt(心在跳躍)
desnuitsd”oursfir(愛的夜永不終結)……”
她輕輕地哼著歌,伸手把抽屜裏的寶石拿出來,掛在絲綢袋子上,晃了晃腦袋,聽著耳邊寶石清脆的碰撞聲,露出一個明亮的微笑。
接著是雪白的坎肩,帶著細膩的絨羽,順滑地靠在她相比於正常男性有些清瘦的肩上,與今天她穿的像是石榴花與玫瑰花一樣火紅的絲綢長裙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扣子處同樣垂下明亮的火紅色寶石。
屬於男性的領結格格不入地存在著,勒緊,束縛住她的喉結,在喉間勾勒出的蒼白讓它看上去簡直象是上吊用的繩索。但是卻表現出了一種斬釘截鐵且毫不留情的美麗。
最後,她在自己的發鬢邊插了一支已經顯得有些枯萎的荼蘼。
那是旅行家第一次給她送過來的花,就算是她認真保存了,但也有了幹枯的跡象。但她也不是很在乎,甚至眉眼裏依舊帶著明媚的笑意,倒映出柔軟的陽光。
“你真漂亮,神女。”她溫柔地望著鏡子裏的人,聲音很輕地說。
十點二十三分。
讓熱內握住旅行家給她帶來的酒瓶,然後站起身,水色的眼睛微微彎起,如同有清澈的水波在裏麵旖旎地旋轉著。
“是不是要到時間了”
她自言自語般地笑起來,笑聲沒幾秒就變成了劇烈的咳嗽,咯出的鮮血斑駁地落在火紅的衣服與白坎肩上麵,然後被主人不以為意地揉成更加猙獰可怖的血紅色的一團。
讓熱內望向外麵的天空。
今天的日子裏沒有雪,沒有雨,沒有霧氣,沒有雲,但有太陽,也隻有太陽。
“啊,那就當到時間了吧。”
她用手指擦去自己嘴角的血跡,低頭展開自己衣服上的褶皺,眼睛彎起,語氣輕快地回答了自己之前的問題,接著步履輕盈地走回二樓的空地,手指輕巧地提起裙擺。
明明是走在平地上,她卻如同神女走下聖廟的台階。
在她的身邊,無邊無際的花組成超過陸地兩倍大小的汪洋,組成光線終其一生也難以捕捉的宇宙,組成超過人類能理解的極限的美。美到近乎一種絕望。正如愛情本身。
愛情也是一種絕望。
十點三十四分。
北原和楓坐在地鐵上,正在打著哈欠,一邊記錄筆記,一邊考慮今天
中午的菜譜。他的身邊放著一大捧紅色的鳳仙花,灼灼爍爍地在寒冷的空氣裏麵燃燒著。
地鐵裏麵的聲音很嘈雜,但是因為紐約人上班的時間已經過了,所以不算太熱鬧,所以隻要手機的聲音稍微大一點,可以讓附近的人全部都能聽得到。
比如說現在。
“中午好哦,大家。”
一個慵懶中帶著沙啞的柔軟聲音從手機裏麵響起,嚇得一個人拿著手機的手差點一抖,砸在自己的臉上。當他好不容易調整好音量,有些心虛地抬起頭的時候,看到的就是四周人有些古怪的表情。
“在此,先對一個人道歉。我本來答應他中午給他跳舞的,但是時間現在稍微提前了一點。不過十點半應該也可以叫做中午嗯——反正就先這樣吧,不知道他在不在路上。”
那個聲音還在不緊不慢地說著,帶著一種滿足後的十足愉悅。因為勾連在一起的某些詞匯,從聲音中好像還能牽扯出帶著一絲曖昧的氣味。
那個拿著手機的人漲紅了臉——也不知道是因為手機裏的內容,還是眾人投過來的表情,大聲地喊道:“這個視頻是突然在我手機頁麵上顯示的!而且我之前明明已經調成靜音了!”
像是為了佐證他的話似的,很快,接二連三地出現了同樣手機裏傳來聲音的人。這幾個人相視一眼,都露出了尷尬的表情,然後又躲閃著去看自己的屏幕。其餘的人則是很警覺地把沒打開的手機藏得更深了一點。
北原和楓愣了一下,反而從口袋裏快速地拿出了手機,打開之後同樣看到了對方口中所說的“視頻”,目光快速地鎖定到了視頻裏麵支路出來的一雙手上。
那是讓熱內的手。
就像是那個沙啞而慵懶的聲音也是屬於讓熱內的聲音一樣。
“親愛的紐約市民們,關於為什麽你們會在這些地方看到我,我深感榮幸。”
這兩隻手的手指互相交叉,做出了一個祈禱或者禱告的姿勢,聲音依舊不緊不慢,但透著骨子裏的傲慢和挑釁。
就算是這雙手上麵戴了半透明的手套,但是依舊能夠勾勒出線條流暢的曲線,不難看出手套下的手到底有多漂亮。
“大概是因為我終於——終於下定決心去迎接我輝煌的命運了吧。我認識一些人,不要問我怎麽認識的,隻能說長得好看的確很有優勢,總之,他們願意幫我玩一次,就這樣。”
聲音的主人似乎笑了一聲。
“自我介紹一下,讓熱內。前任國際大盜,這大概是我在公眾麵前的最後一次表演了哦。如果諸位裏麵有我的粉絲,請稍微、稍微地為我歡呼一下。”
鏡頭緩慢地上挪,然後像是被誰不耐煩地掰動了一下,直接近距離對上了讓熱內的臉。
本來因為這一突發事故而亂糟糟的車廂瞬間就安靜下來。
他們因為驚豔而屏息。
那張漂亮的無可置疑的、富有明亮與肆意的攻擊性、但也脆弱而又神聖精致的麵孔,幾乎超越了人們對於現實中“美人”這個詞所能到達的極限的想象,衝擊著人類脆弱的視感神經。
如果說這個世界上真的有人配得上無數語言裏那些形容美人的詞匯,絲毫不顯得誇張,那麽也隻有麵前的這個人才能夠做到。
那是毫無疑問的、幾乎像是真理一樣的、所有美的終極。
在大半個紐約的沉默裏,這個全身上下仿佛都匯集著“美”這個詞匯的人很燦爛地笑了,豎起一根手指,放在有著淺粉色光澤的唇邊,做出一個噤聲的手勢。
“噓,大點聲說。”
她的聲音輕飄飄的,臉上是肆無忌憚展現出來的魅惑與溫柔。
明明動作與她表達出來的話語是截然相反的意思,但是在她的身上就像是最
美妙的真理那樣和諧與圓滿。
“——我在聽。”
於是寂靜的紐約,在這一刻為她而沸騰。
無數的人、不分男女,他們看著手機裏、廣告屏裏她的麵孔,激動地睜大著眼睛,發出自己所能發出的最大的呼喊聲,高呼著對方的名字,臉頰有著狂熱的潮紅,像是腦海中的理智都因為她這輕飄飄的一句話而蒸發。
“讓熱內!我的女神——”
“我去!是當年那兩個大盜的一員啊!我少年時期的偶像!”
也有正在辦公室裏對著電腦的上班族激動地拍著桌子,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本來黯淡的眼睛裏好像被重新點亮了少年時期的亮光。
“噗咳咳咳!這家夥……”
正在摸魚的歐亨利咳嗽一聲,一臉茫然地看著餐廳裏麵的電視屏幕變成那張熟悉得不能夠再熟悉的臉,下意識地想要去撥打自己妻子的電話,然後想起來對方今天好像是在舞蹈房裏麵練跳舞,應該不會被波及到,於是鬆了口氣。
女兒這個時候還在睡覺,也沒事。
在確定自己的家庭應該不會因為某個人的發神經而出現什麽影響後,歐亨利索然無味地繼續吃了幾口飯,看著四周的同行們一下子亮起來的眼神,隻感覺心中一片清醒。
嗬,等你們知道那個男人的真麵目後,就不會對那張臉這麽癡迷了。不過就算是讓那家夥的確很好看,這也太誇張了吧
除非……
歐亨利手裏切牛排的刀一抖,心髒忍不住不安地一跳。
除非她用了異能。
“現在的情況明顯不太正常。本來我們是想要把直播切掉的,但是看這個情況,如果強行斷開會發生巨大的民眾輿論衝擊。”
埃勒裏奎因的聲音響起,歐亨利回過頭,發現那位年輕的偵探不知道什麽時候坐在了自己的身邊,臉上表情嚴肅,一點也看不出平時笑盈盈的模樣。
“她的異能是什麽”偵探很簡潔地問道。
“鮮花聖母。”
歐亨利也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語氣認真地回答道:“可以控製別人的五感,放大內心的,甚至修改潛意識。而且可以用損耗身體作為代價,臨時提高異能的強度。”
這句話說完,兩個人都沉默了一下,與四周逐漸變得狂熱的氣氛下顯得格格不入。
很顯然,麵對這種範圍顯然已經輻射到全紐約的異能,現在就算是做什麽都有點晚了。如果這是一場犯罪,那麽對方無疑在這一刻已經綁架了紐約市無數的人。
“這異能名字聽上去挺古怪的。”
在沉默了半晌後,埃勒裏奎因——或者說是奎因的哥哥羅斯轉過頭,沒話找話地說道。
“我也沒有辦法啊,她就樂意這麽叫她的異能。啊呸,我都快被帶歪了,應該是‘他’。讓是男的。”歐亨利無奈地說了一句,然後在意識到自己疑似被某個人感染後連忙甩了甩頭。
“唔,那你的異能呢你在警局登錄的名字是麥琪的禮物。那麽你之前用的異能名呢我就是純粹的好奇,可以不回答。”
羅斯歪頭看了歐亨利一眼,突然很好奇地詢問道。
“我的異能以前我叫它‘犧牲’。”
歐亨利愣了愣,接著笑了起來:“不過現在,因為有她們在,所以這個異能對我來說就是麥琪的禮物。不管得到了什麽,失去了什麽,反正都是幸福的。”
羅斯沉默了幾秒,深深地看了巡警一眼:
“問你問題,不要撒狗糧,謝謝。”
“啊,我聽到了,大家的聲音。很熱情,真是有點受寵若驚呢。”
讓熱內用手指點了點自己的嘴唇,這個簡單的動作又引發了
一群人目不轉睛的注視,然後她的目光停留在屏幕上,露出一個嫵媚的笑。
“這是我最後一次表演了。所以作為一個很愛、很疼愛粉絲的人——”
她微微側了下頭,那對眼睛輕輕地眨了眨,透露出十足的清澈與無辜,聲音清亮:“接下來我跳的舞,我會努力讓大家滿意的。”
她身上的寶石叮叮當當地互相撞擊著,閃爍著美麗的光。
三枚寶石,對應著三條人命。
但她其實也不是想要殺人的呀,隻是一種使命,一種美麗的、神聖的、偉大的使命正在催促著她——就像是槍支在裝滿沉甸而又莊嚴的子彈後,就注定它要朝著什麽東西射擊一樣。
這種使命催促著她去犯罪,去拿下一顆光潔美麗的寶石,去吻罪惡的衣角,去跳舞。
去腐爛的地方、去生黴的地方、去光鮮亮麗的地方、去燈紅酒綠的地方、去被剝下皮的鋼琴裏,去被碎屍的小提琴中,去有無數隻貓簇擁的黑暗深處——去跳舞,去做出種種雜技般的、人們被吸引但又不承認的動作,去把自己掛靠在這個物欲橫流的人間。
她站起身,抖落一身的緋紅,如同火紅的飛鳥撲朔了一下它的翅膀,唯獨翅膀是從始至終的雪白。
她仰起頭,伸出自己的手,把手搭在某種虛無的東西上麵,聲音像是對一個特定的人說,也像是對著所有正在看她的人說:
“那麽,來吧,親愛的。”
讓熱內把桌子上麵盛滿水的水杯舉起,眼眸明亮得就像是星光,也像是斷頭台上閘刀所閃爍的動人的光線,昭示著罪惡與死亡,聲音裏帶著笑意:
“我們一起來犯下這次罪行,威廉。”
食堂裏的歐亨利微微一愣,轉過頭對上偵探探尋的眼神,頓時大吃一驚。
“我不是,我沒有!我和他一清二白!”
畫麵中的人就這麽笑著,把杯中的水盡數傾倒在自己的頭上,頭發與衣服在一瞬間被打濕,無數的水流沿著她精致的下頜滴落,半透明的衣物緊貼著肌膚,勾勒出身體的每一處弧度。
漂亮而誘人,美麗而又低俗。
北原和楓微微沉默,然後挪開了目光,看向自己身邊的人,注意到了他們目不轉睛的癡迷視線與驚豔的表情。
他現在已經明白了讓熱內的心思。
她通過這麽一個動作,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告訴了所有正在看著她的人:
她這次向所有紐約人直播的視頻,根本不會不講究什麽遮遮掩掩的虛偽的高雅,就是在用她的身體、她的美、以及所有人無可抗拒的,來征服這個紐約。
這是隻有她才擁有的傲慢。
北原和楓歎了口氣,感覺自己的心髒都因為緊張揪了起來,下意識地看了一眼自己手腕部分的手表。
十點四十一分。
他還有三分鍾到站。
伴隨著水流的傾倒,她手中的玻璃杯摔在了地上,發出清亮的聲響,粉碎成一地如同水晶般奢侈繁華的晶瑩,鋪在她的足邊。
讓熱內仰起頭,很燦爛很肆無忌憚地笑出了聲,像是一個瘋掉的女孩,或者說是男孩,或者說她隻是一個純粹走在瘋狂邊緣的人。
她笑得那麽張揚和熱烈,那麽瘋,但是卻一反常態地沒有咳嗽出大片大片的血來,隻是用手指扶了扶自己鬢邊的荼蘼花。
“我應該唱歌嗎”她低啞著嗓子,聲音像是帶上來後的色彩。
然後她彎起水色的眼眸,腳步踩在支離破碎的玻璃上,自顧自地得出了回答:
“那就唱吧,諸位。”
然後她開始跳舞,但沒有唱歌。雖然直播間裏的確響起了歌曲的聲音。
事後所有的人,就算是
再苛刻的專家也不得不承認,這是很美的舞蹈——其實這也不算是舞蹈,說這是舞蹈就是看在讓熱內的那張臉的麵子上,畢竟她無論擺出什麽樣的姿勢都美得過頭,美到讓人們對於缺陷也充滿了包容的心理。
它美在淋漓盡致地展現出這個人身上所有曼妙的弧度,柔韌得不可思議的身軀,以及一顰一笑間滲透出的綺麗與風情。
它是一種明目張膽的、有著魔鬼竊笑聲的誘惑,來自於美麗而光滑的軀體,發著光的眼睛與潔白的牙齒,來自被打濕粘黏在她身體上的每一寸布料,來自她的腳在玻璃上滴落緋紅的血。
她的美麗與淫蕩如一把冷酷的尖刀,如尖銳的玻璃碎片,刺在人們的眼睛裏,毫不留情。
此時此刻,有無數雙眼睛注視著她。
對於戰爭時期迷茫絕望的少年人來說,那兩個橫空出世的大盜就是這群崇尚叛逆的人心中的最閃耀的標誌。他們羨慕那種肆無忌憚、那種叛逆與傲慢、那種對規則嗤之以鼻的不屑。
這種羨慕一直持續到他們長大,持續到這兩個人悄無聲息,持續到少年時期燃燒著的、絕對不符合這個社會主流價值觀的夢想被遺忘。
但現在,許許多多的人聽著這個名字,好像又想起來了那個時代裏自己的夢想。
——犯下一場世所不容的大罪,讓這個狗日的世界、堅持著正義和秩序的世界見鬼吧!
於是人們發出興奮的尖叫,人們喊著“酷”,人們朝視頻裏的人紛紛投去羨慕的、仰望的、狂熱的、下流的、淫邪的目光。
有幾個男女一邊高喊著“今天就是曆史上最偉大的日子!”,一邊迫不及待地開始對彼此動手動腳,臉上有著激動的紅暈。
北原和楓抱著一大捧火紅的鳳仙花,在這一群人中格格不入地跑在街道上麵,一邊回憶著自己記憶中的路線,一邊有些抱歉地推開身邊顯得過於激動的人,朝著對方所在的方向跑過去。
他知道自己現在跑過去很不理智,但是……
他還有話沒有來得及和對方說。
旅行家抿了抿唇,壓下內心不祥的預感,看了眼手機後,稍微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朝著街道的另一頭跑了過去:
前方剛剛發生了一起車禍,原因是兩位司機都在沉迷在看視頻的過程中,完全沒有注意到彼此,圍著的人太多,他需要繞一個道。
“我有預感,接下來會更可怕。”
歐亨利切下來一塊牛排,看都沒有看食堂裏的屏幕,吐槽道。
羅斯看了一眼屏幕,順便享受了一下自己弟弟在腦海裏麵害羞到裂開的尖叫聲,語氣平淡地問道:“還能怎麽糟糕”
“嗯”歐亨利抬起頭,一臉“原來你也有不知道的東西啊”的表情,理直氣壯地回答道,“現在很糟糕嗎她連衣服都沒脫下來啊。”
這場由異能控製的群體狂歡的,來自於讓熱內掀開自己的裙擺開始,伴隨著山呼海嘯一般的狂熱追捧和呼喊聲,接著伴隨著每次類似於高抬腿的動作時,都會有這樣的聲響。有很多人就算是嗓子已經被喊啞了,也在狂熱地張大著嘴巴,用力地揮舞著手。
讓熱內在這一刻如同紐約真正的王,她的美就像是國王的律令,下達之後立刻讓人腦海裏麵的最原始與本能的揭竿而起。
就像是脫掉一件外套似的,注視著她的人輕輕鬆鬆地推翻了理性與道德與法律與宗教這一切對於生物來說無所謂的可笑玩意,變成真真正正的純粹動物。
——人類也不過是一種野獸。
她“咯咯”地輕笑著,很燦爛地笑著,像是永遠不會疲憊那樣不斷地旋轉,就是單純的旋轉,好像眩暈這個詞匯和她無關,她的手指下意識地撫摸過像是水一樣服帖地勾勒出她
後腰的頭發。
有趣的是,現在所有人都知道了她的性別,但還是更願意用“她”來稱呼麵前的這個人。
“我美嗎”
在一次短暫的停下時,她笑盈盈地問道。
她得到的回答是理所當然的。
“那你們愛我嗎”她臉上的笑容越來越深,聲音沙啞而又柔軟,“你們想和我上床嗎你們想用一個普通人的身份、一個連普通人都不如的身份,告訴這個世界‘你完蛋了’嗎”
這次回答她的是亢奮的尖叫與嘶吼。
在寒冬裏,紐約好像被什麽東西用一把火刻意地點燃。而薪柴早就準備好了。
讓熱內用舌尖舔了一下自己的唇角,接著露出一個心滿意足的、饕足的微笑,像是被這些聲音喂飽了似的。
她的眼睛卻是百無聊賴的,像是厭倦了這樣的熱情,或者是單純的傲慢與不屑,與自己勾著的嘴角形成了鮮明而又矛盾的反差。
“真熱情啊。”神女先生低聲地說道。
她伸出手,把自己的長裙解下來,扣上自己雪白的坎肩,收斂了臉上的笑容,那一對水波瀲灩的水色眼睛裏倒映出無邊無際的花朵。
在等了一兩秒後,這位在紐約造成了史上可能最大的混亂的男妓從抽屜裏拿出一隻煙,點燃咬在唇中,然後用冒著火的打火機從容地點燃了床邊上的花海。
這座岌岌可危的樓是木質的結構,脆弱得就像是千方百計搭建起來的破爛的夢想,隻要點上一把火,就能夠在短時間內被付之一炬。
所有看著直播的人有著一瞬間的沉默,然後他們好像在這一刻心意相通一般的,以一種類似的莊嚴與從容,從自己的身上、家裏、別人的身上翻出來了各種各樣可以點燃火的東西。
“噓——我們了紐約。”
一個聲音很溫柔地響起:“讓這座不屬於我們的城市為我們燃燒一次吧。”
北原和楓轉過頭,看到說這句話的人是一個流浪漢。
他蹲在角落,看著外麵大廈上的廣告牌,臉上寫著幸福,在他的身邊是不知道為什麽燃燒起來的垃圾堆。在旅行家反應過來之前,他就哈哈大笑著把自己投入了燃燒的烈火裏。
之後在火焰中傳來的聲音也不知道是暢快的大笑,還是後悔痛苦的哀鳴。
北原和楓忍不住放慢了腳步,他看到四周似乎都有煙正在升騰而起,昭示著成群結隊的火災即將——或者已經發生。
“喂喂喂救火的人已經趕不及了好吧,我們還得客串一下救火隊是吧。話說回來,你們有沒有什麽快速人工降雨或者能夠製造雨水的異能者啊這麽搞感覺沒個頭誒!”
歐亨利把老奎因探長的電話掛掉,深吸了一口氣,表情痛苦。
他拍了下桌子,有氣無力地說道:
“我去加班了,拜。我就知道讓這家夥能鬧出大亂子,要是我知道她住在哪裏,遲早要早上去揍她一頓。”
十一點十三分。
在逐漸燃燒起來的火光裏,她溫柔地、沉靜地抬起自己的頭顱,注視著窗戶外麵,那扇由對樓的一扇窗戶所反射出來的日光。
“抱歉,沒讓你等到我——不過誰叫你願意信一個騙子的話呢,親愛的。威廉就從來不會上我的當。”
讓熱內借著光觀摩了一會兒自己的指甲,輕飄飄地自言自語著,然後轉過了頭。
她繼續跳舞。
跳舞,跳舞,永遠不停止的跳舞,跳到骨頭已經在訴說不堪重負,跳到肌肉在痛苦地表達精疲力竭,跳到大腦已經開始脹痛,跳到心髒的跳動變成了惶恐無措的亂碼。就像是荼蘼花在凋落之前能做到的隻有盛開那樣,有些生物注定要通過一種方式確認自己的存在。
此處隻有舞蹈。
此處隻應有舞蹈。
火焰像是野獸逼近自己的獵物,一點點地縮緊著,不過因為一開始開了窗的原因,燃燒產生的霧氣暫時還沒有辦法讓她感到窒息。
讓熱內從始至終都沒有在跳舞的時候唱上一首歌。但她給人的感覺就像是在唱歌,隻是那種名為美麗與絕望的歌曲調子太高或者太低,以至於根本不願為人類的耳朵所捕獲。
人們能感受到她聲音的振動。
那是仿佛靈感戰栗一般的顫抖,從喉間蔓延到舌頭,從舌尖傳達給皓白的牙齒,再接著傳遞給覆蓋上口紅的唇,有一瞬間,這片唇因為微微的張開而變得生動如玫瑰的蓓蕾。
如同海浪一疊疊地拍打,如同重瓣的花朵一點點地在黑夜裏麵盛開,展露出花朵中心的最為脆弱的花蕊,滿載著蜜的清甜。
看不見的聲音最後蔓延上她的麵孔,她微閉的眼眸與喘息著的胸腔,流淌過她琥珀一般細膩和柔美的身體——抵達流淌著鮮血的、的足尖。死亡親吻她的腳踝,甘心做一對翅膀,正如火焰正愛慕地在她的頭發上燃燒。
而在火燃燒起來後,她的表情始終溫柔,甚至有著莊嚴的神聖,就像是在十字架上受刑的基督,或者說是別的什麽宗教,滿足且心甘情願地啜飲著名為苦難與絕望的液體。
她像是一隻沒有翅膀的飛鳥,一隻隻有翅膀的飛鳥,一個紙飛機,一個千紙鶴,一個紙人,一朵花,那樣飄飄忽忽的、輕輕盈盈地旋轉著,伸展著自己的手旋轉著,如同在這個世界上根本不存在重量。
或許在有一個瞬間,有人會發現她手裏拿著一個香水瓶子大小的玻璃瓶,裏麵晃動著淺色的液體。或許什麽都發現不了。
總之,她在火焰裏旋轉得如此快、腳步如此輕巧,簡直就讓人覺得她是為了奔赴到死亡的命運裏才這麽活著。
不知道什麽時候,直播結束了。
也許是因為拍攝設備也沒有抵抗過火焰;也許是終於有人姍姍來遲的查封;也許是某個人以其中一員的身份,終於玩厭了這個俗套的、惡心的、糟糕的世界。
“咳咳咳,好無聊……”
終於跌倒在地上的人這麽嘟囔著,沮喪地側過腦袋,看著燃燒在自己身上的火焰,以及手臂上紮著的碎玻璃,沒有喊疼也沒有喊痛,隻是這麽沮喪地抱怨。
“好無聊哦——威廉,還有北原。”
她注視著近在咫尺的火光,然後歎氣,手突然鬆開,看著手中的玻璃瓶子摔碎在玻璃上。
在以自己為媒介,放大了紐約裏人們的後,異能最後的力量被她用在自己的身上,完全屏蔽了痛感,所以對於現在的一切,她更多的感覺就是無聊的麻木。
然後她開始唱歌,閉著眼睛唱歌。
她喜歡閉著眼睛,這樣她會感覺自己身邊是一片空洞的虛無,而她可以想象這個虛無的東西正在貪婪而垂涎地把自己一點點地吞進去,狼吞虎咽地吞進去,整個身體被包裹住,連著宇宙的一角被大口地撕咬。
這對讓熱內來說是一種溫柔的幸福——好吧,這可真古怪,不是嗎但她就是這麽覺得。
當北原和楓終於跑到那座熟悉的小樓麵前的時候,他正好看到了那座小樓的傾頹。火光裏有人站在陽台上麵,火焰燃燒在她的身上,但她還在唱歌。
那曾經在唱詩班唱響聖歌的嗓子,如今也在唱美麗而又動人的詩。
然後她轉過身,兩個人的目光在空氣中短暫地交錯了一下,然後讓熱內微笑起來,手中握著那一朵正在燃燒的荼蘼花,從欄杆上麵仰下去,和這座火焰繚繞的樓一起跌落。
她做過很多次這個動作,但每次都是很輕微的一下,就像是一個試圖越獄的人千百次對
於這個世界的試探。
但這一次,她徹徹底底地做到了。
如同春日走到了走投無路的地步,在出生之前就隻能葬生在茫茫的火海中。
“讓!”
北原和楓下意識地伸出手,看著那一片燃燒著的火海,似乎聽到有人在輕輕地哼歌,就像是他們第一次見麵的時候那樣笑著。
如同荼蘼花開,開完就是一地讓人忍不住產生幻覺的濃鬱芳香。
十八點十五分。
在靠近傍晚的時間,匆匆而來的暴雨中,北原和楓沉默地用手機再一次播放了下午不知道是誰發過來的錄音。在音軌中,她唱無人為她一擲千金,還唱無人與她共結連理。
——但沒有下一句。
“因為我突然覺得,就算我是一個騙子,但也說不出來這句話了。”
讓熱內的聲音輕得像是一陣風,帶著明顯的笑意。
“北原,你知道嗎死者對於生者來說是什麽東西它們是在黑暗中生長的黴斑,是蜘蛛網與花朵,它長在活人的肺泡裏,骨骼的縫隙中,在眼窩裏開出黑紅飽滿到流淌汁水的花朵。它腫脹、龐大、醜陋而迷人——就像是孤獨。”
“這個世界將記住我,紐約將留下屬於我的痕跡,我覺得這比真正的永生還讓人高興。當然啦,請不要告訴威廉。我發誓,他絕對認不出來這麽多死於火災的人中,到底哪個是我的屍體。我愛他,所以我在了解他上充滿信心。”
“北原,晚安。”
“說起來,我突然想起來還沒給你送過禮物,那就請你看紐約的雨吧——如果因此產生負罪感和內疚的話,那我可就太高興了。”
北原和楓抬起頭,看著窗外好像沒有停歇的大雨,微微歎了一口氣。
那一天的紐約的確在下雨。
一開始的雨是紅色的,從地麵上升騰而起,熱烈而又灼燙地滾過。
它們吞噬著豐滿多汁、美好懵懂的一切,溫柔而纏綿地覆蓋過整個紐約,壓抑住這座年輕城市飽滿的心跳與呼吸,把它照耀得如同天堂一般流淌和溢出著璀璨的光。就像是讓熱內一樣,有種屬於罪惡的神聖。
直到真正的雨打破這一片狼藉。
北原和楓有些倦怠地閉上了眼睛。
紐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