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9章 春意掛上了……樹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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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讓熱內的葬禮那天,人很少,天空很應景地落著細細的雪,在風裏散落成誰也看不懂的漂浮輕絮,覆蓋在泛著綠意的樹上。
    在紐約的那場大雪過後,大地好像突然意識到自己在寒冷中沉浸了太久,竟然一點點地暖和起來了。所有的紐約人都覺得這次的春天實在是早得過了頭,不過這實在是一件好事,每個人都對未來的日子充滿了期待。
    春天來了,各式各樣的雜花開了一地,有鳥雀在巢裏發出柔軟的“咕咕”“啾啾”的聲音,蒸騰的暖氣如同清晨的白霧那樣蒙住人的眼睛,風都帶上了東海岸濕潤溫柔的味道。
    雪也細細的,落在臉頰上的時候,像是在用麵孔觸碰一隻巨白色海豹濕潤的皮毛。
    於是每個人就算是上班的路上,偶爾看到這樣讓人高興的風景也會笑一笑,心裏像是解凍的河水似的,突然軟和起來。
    是的,即使最近的殯儀館很熱鬧,建築隊重建的聲音有點吵鬧,每天晚上都能聽到槍聲與哭泣聲,但這一切哪裏能破壞這樣美好的春日給人帶來的幸福呢
    這一天北原和楓請了幾個人幫忙抬棺材——她確實有著遺體。讓熱內大概是不會想要看到自己被燒成簡單的骨灰的,那種死亡的姿態太過於單調,而且顯現不出她的美。
    即使她已經被火焰燒得麵目全非,但在這個方麵,北原和楓願意相信她的固執。
    修飾遺容的那個人一度很苦惱沒有照片參考的情況下,該怎麽把她的臉還原好,直到北原和楓把自己那天終於畫好的畫拿出來為止。
    “就照著這幅畫吧。”
    旅行家的聲音很輕,帶著有點淺淡的疲倦。
    ——北原和楓答應過讓熱內,要給她畫上一副足夠配得上她的畫。
    那副畫裏,長發垂落的神女著身子,坐在無邊無際的花的宇宙盡頭,身上有著不知道是花汁還是什麽構成的淺紅與乳白的斑駁。那副驚豔而穠麗的眉眼低垂,在中呈現出一種柔和的神聖感,在朦朧的光線渲染下失去了清晰的邊界。繁盛的荼蘼花盛開在她的指尖,大片大片的潔白上沾著如火的血色。
    遠景裏仿佛燃燒著地獄的烈火,又像是天堂裏的聖光。近景的位置被放上了一個輪廓完全模糊的水晶球,可以依稀看到裏麵又一朵璀璨透明的花正在盛開,星星點點的白雪灑落。
    在地獄與天堂的聯姻裏,在神聖與罪惡的媾和裏,在緋紅與蒼白的糾纏中,如同永恒。
    整理遺容的造型師對著這一幅畫愣了好一會兒,這才反應過來,眼神複雜地點了點頭。
    他認出來了畫中的人就是讓熱內,那個笑起來燦爛無比、而又放肆的瘋子,那個在紐約造成了巨大生命財產損失、擾亂公共秩序的恐怖分子。
    但他又不得不承認,她的確像是一位聖徒。
    造型師沒有說什麽,隻是盡心盡力地複原著對方的長相,當北原和楓再一次在殯儀館看到他的時候,對方已經打算辭職了,隻是打算把自己這份手中最後的屍體交到北原和楓手裏。
    “這會是我的最後一個作品。”
    他有些疲憊地說,目光有些遙遠和虛無地落在窗外蒸騰出朦朧綠意的樹上:“我以後不會在來紐約了。”
    紐約——甜美誘人、豐碩多汁的鮮紅果實,那樣飽滿圓潤、表麵光潔而又細膩的大蘋果。
    誰能想象得到,這樣豐饒美麗的城市,到底吞噬了多少人所有的青春與夢想
    北原和楓沒有說話,他隻是看著棺材裏麵友人那張安詳閉著的眼睛,以及唇角依舊上揚著的弧度,手指輕輕地觸碰上去,發出一聲有些悵然的歎息。
    神女葬禮的那天,她穿著雪白的衣裙,身邊被鋪滿了永生花
    ,看上去就像是真正的鮮花:甜蜜的花、飽滿多汁的花、芳香濃鬱的花。如果她還活著,估計要咬著一朵花笑盈盈地斜著眼眸看你,姿態中是渾然天成的引誘與風情。
    她的手邊還被放著旅行家還沒有送出去的鳳仙花,是火紅色的,如同把她帶到死亡國度裏的大火,隻不過沒有燃燒。那個原來屬於她母親的透明的水晶玻璃球被她用手緊緊地握著,放在了胸口的位置。
    明明口中隻把這個水晶球當做可以用來換錢的東西,但是到了最後,她從樓上麵跌落下來的時候,還是下意識地蜷縮起身子,護住了這個小小的玻璃球。
    ——真的很奇怪,不是嗎但讓熱內身上矛盾的地方又不缺這一點。
    在路過的街道上,還是有很多人津津有味地討論著那個美麗的、瘋子一樣的男人,他們口中“嘖嘖”作響,也不知道是抱有什麽樣的心思,互相眉來眼去。
    還有人說起紐約哪一場史無前例的火災,那一個中午徹頭徹尾的狂歡,說讓熱內已經成了一群人新的崇拜偶像,有的人提起的時候臉上都帶著狂熱的色彩。
    “這是新時代反抗的旗幟!”一個年輕人這麽大聲高喊著,揮舞著手中帶著一朵白色荼蘼花的紅色旗幟,“讓熱內就是我們的領袖!我們要提倡性自由!”
    當棺材抬過去的時候,這個正在口落懸河的人露出了相當晦氣的表情,對著這個棺材和走在棺材後麵的北原和楓含糊不清地抱怨了幾聲。
    “狗屎,又有人死了。真倒黴,前幾天我就看到有一群人因為這些人反對我們的主張。”
    他嘟囔了一聲,也沒敢繼續在死者的親人朋友麵前繼續宣揚,尤其是在他注意到北原和楓身上的衣服絕對不是量產的低端貨後。
    北原和楓沒有在意對方的抱怨,他拉著聽說自己今天去參加葬禮就一定要跟著的西格瑪,安靜而無聲地跟在漆黑的棺材後麵,從始至終都沒有開口說話。
    西格瑪有些擔心地抬起頭,看了眼顯得過於沉默的大人,牢牢地握住了對方的手心。
    “北原。”他輕聲地喊了一下對方的名字,感受到對方握著自己的手的力度微微加大,然後突然鬆了下去。
    北原和楓低下頭,看著身邊淺灰色的眼睛中透著擔憂的西格瑪,伸出手摸了摸對方的腦袋,露出一個柔和的微笑。
    “沒事。”他溫聲開口,安撫地揉了揉西格瑪的手指,“我會緩回來的。”
    可是北原你笑起來的樣子好傷感……
    西格瑪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麽,但是最後還是選擇了沉默,隻是更加用力地握緊了自家大人的手,抬頭看著麵前的棺材。
    他不知道北原和楓是什麽時候認識的這個朋友,也不知道這個人生前的性格,隻知道大概就是死於幾天前的紐約恐怖事件裏的人之一。
    但他從這個棺材上嗅到了死亡的味道,一種憂傷的、沉香般的、冰冷的氣味。這種感覺讓他幾乎下意識地不適起來,心情也逐漸變得沉重與低落。
    人在第一次接觸到死亡的沉重氣氛前,大多數對於死亡都沒有什麽概念。
    西格瑪之前也是一樣,雖然他和北原和楓在南非旅行的時候也見過不少人莫名其妙的死,但是大多數沒有什麽實感,甚至沒有辦法想象自己親近的人也會有迎來死亡的一天。
    但是他現在已經逐漸感覺到了……死是一種很安靜的、很沉重的、注定會到來的東西,就像是在生命盡頭觸碰你的一根冰涼手指。
    棺材進入了墓園。
    這一天下雪,導致墓園裏很安靜,基本沒有什麽人過來慰問那些已經死去的亡魂。
    這些日子裏有很多人死,但是很少人下葬,大概是因為死掉的人在這座城市裏都沒有什麽親緣關係。他們生前就被這
    座城市所遺忘,在死後也沒有因為一場火被人們太久地記住——但此時的他們大概已經不會為此感到悲哀了。
    讓熱內的葬禮沒有主持人,沒有牧師,沒有家屬。隻有北原和楓與西格瑪兩個人。
    其中一個人是她在紐約短暫的日子裏認識的朋友,答應了給她每天帶花和繪畫;一個人沒有見過她,但是曾經給送她的花澆過水。
    北原和楓今天穿了一件黑色的羊毛呢子的西裝,安靜地站在被挖出一個足夠容納骨灰罐的空缺的墓碑前,手中拿著雪白的荼蘼花,潔白如霜的花瓣滴落著融化的雪水,仿佛這朵花正在寒冷的空氣裏麵消融。
    棺材被雇傭來的人放在挖出來的坑裏,然後他們開始在棺材上麵撒上土,抹平。北原和楓就對著坑前麵的墓碑輕聲地說著,像是對方還在的時候那樣絮絮叨叨。
    “紐約終於快要春天了,讓。”
    他說到這裏的時候,勾了勾唇角,彎起那對橘金色的眼眸,很安靜地笑了一下:
    “我在路上還看到了很多很多的野花正在盛開,我還看到很多很多人在談論你,但我知道,你一點也不在乎。”
    “春天,我可能要離開紐約,去密西西比河那裏的野外。我那位很有錢的朋友雖然很舍不得我,但是考慮到開春他的公司要整理去年的報告和製定新年的計劃,也沒有時間和我在一起,還是勉勉強強同意了。不過今年夏天,等他有時間了,我們約定好要一起去沙灘。”
    “我記得你說過要去看海,我會替你看的。”
    北原和楓彎下身,把雪白的荼蘼放在墓碑邊上,露出一個無奈的笑容:“歐亨利先生的話,他其實不怎麽願意相信你死了。他寧願覺得你是在捉弄他玩,所以說,你當年到底捉弄了他多少次啊怪不得對他認不出你這麽有自信。”
    “還有,當時沒有和你說,其實我認識的奎因小偵探已經確認要找的人是你了,就是不知道你是住在哪裏。還有就是……”
    旅行家本來的語氣還是輕快的,隻是後來越說越慢,注視著被土淹沒了大半的棺材,目光有著一瞬間的失神,然後才呼出一口氣。
    “笨蛋。”
    他垂下眼眸,想要用自己的嘴角扯出一個弧度,但最後還是失敗了,隻能露出一個有點哀傷的表情。
    “笨蛋。”他再次重複了一遍,抬起頭看著正在落雪的天空,然後閉上了眼睛。
    有冰涼的雪花落在他的眼瞼上。
    很細微和柔軟的觸感,幾乎是在觸碰到人體溫度的瞬間就融化成了雨水,有風輕輕地掃過他的麵孔,那是一種無聲的安慰,北原和楓知道。
    北原和楓總是知道。他了解自己的朋友,了解自己愛的每一個存在,但有的時候他寧願自己是個什麽都不懂的傻瓜。
    “北原。”
    本來因為北原和楓口中說出的話而驚訝地睜大了眼睛的西格瑪注意到了旅行家的情緒,於是用力地握了一下對方的手,把人從哀傷的情緒裏拽了出來。
    不過,北原的朋友就是那個讓熱內嗎
    西格瑪有點茫然和震驚,一時間也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麽。他其實完全沒有辦法想到北原和楓到底是怎麽和一個在紐約製造了可怕混亂的人聯係到一起去的,更沒有辦法想象他們是怎麽成為了朋友。
    畢竟不管是從性格還是行為方式上講,他們都是八竿子打不著的兩個世界裏的人。
    “放心,我沒事。”
    北原和楓深呼吸了一口帶著微微和煦氣息的空氣,微笑著看向西格瑪,然後目光落在墓碑上麵,繼續說道:“對了,我身邊的這個孩子是西格瑪,他給我送給你的花天天澆水。是一個很可愛的孩子,我的家人。”
    “我知道,你會很喜歡他。好啦好啦,別
    總是這樣撒嬌,讓。”
    他側過頭,不怎麽明顯地笑了一下,似乎聽到了風中傳來的回應,脖子上米黃色的圍巾在空氣裏搖曳著,如同一隻飛鳥想要掙脫束縛所用盡全力撲朔的翅膀。
    ——墓園裏麵很安靜,所以能夠聽到剛剛長出新芽的樹正在娑娑作響。一隻椋鳥優雅地揚起了腦袋,打算在雪裏放歌。
    棺材上麵的土被填平了。
    “明天我們就要從紐約出發啦。”
    旅行家對雇傭來的人點頭示意,把西格瑪攬在了自己的懷裏,語調輕盈,橘金色的眼睛很柔和地彎起:“等我們回來的時候,我一定把遇到的花的標本都送給你看看。”
    西格瑪跟著點了點頭,目光落在墓碑上麵的一串英文上。
    上麵沒有名字,沒有生卒年月,隻有兩句簡單的話語。
    ——當我們談論起神女,有人覺得她是火塑造成的,而我覺得她是一種純淨的水。
    或者更明確一點,她是一種因為激情和悲哀的愛而落下的眼淚。
    當惡魔羅尼走到墓碑前的時候,所看到的就是這一句被刻在墓碑上麵的話,還有剛剛立好的石頭前擺放的雪白的荼蘼花。
    “果然這家夥還是沒有喝酒啊。”
    惡魔自言自語了一句,把手中的黃玫瑰放在同樣的位置,隨後歎了口氣:“算了。”
    “就當做是前幾天紐約那場大火實在太好看了吧,很符合惡魔的心意。”他快速地為自己找到了放花的理由,把手揣在口袋裏,然後若無其事地離開,隻是忍不住回頭多看了一眼。
    他知道對方為什麽沒有選擇喝酒。
    北原和楓也知道。
    因為旅行家是一個很好也很脆弱的人。而讓熱內是一個騙子,一個徹頭徹尾無藥可救的混蛋。她沒有辦法讓自己回到正常的軌道上,她自顧自地在惡的泥沼裏麵沉迷,她甚至沒有辦法讓自己在拿到一柄後不殺人,多可笑。
    所以如果喝下永生之酒的話,某個旅行家一定會在未來收到良心上的譴責吧畢竟如果沒有他給出的永生之酒,就不會有那麽多人因為讓熱內這個混蛋死去。
    所以,就這樣嘍——
    惡魔想:當然,也許這個故事沒那麽複雜。
    也許一切的緣由,隻是因為那個人很樂意這麽浪漫而又戲劇般地離開,很樂意用自己的死亡來嘲諷這個世界。
    畢竟,誰還能比她更任性呢
    另一頭。
    北原和楓帶著西格瑪,走過他和讓熱內第一次相遇的那個街角。
    他打算帶西格瑪一起去見見自己離開紐約前想要告別的另外一個人,那個以的職業生活著的,有些哀傷和特立獨行的作家。
    這裏不少地方都有著被燒焦的痕跡,那是火災的後遺症,在這座光鮮亮麗的城市上頑固停留的蘚疾。
    在路上,他們與一具被簡單包裹著、被人抬著打算去安葬的屍體擦肩而過,然後在那座明顯已經少了不少人的公寓樓裏麵找到了管理房間的房東。
    “你要找人那個”房東皺著眉,大聲地嚷嚷著,“她死了,剛剛被抬出去。她還沒有把這個月的錢付完呢!你們趕緊給她付幹淨,否則她的東西全買了也還不完!”
    “死了”北原和楓下意識地愣了一下,“能說說是什麽原因嗎”
    “能是什麽原因從樓上麵掉下來的,好像是想要去抓一隻飛過去的蝴蝶。”
    房東懷疑地打量著他們:“你們應該能付得起她的房租吧如果你是她的顧客或者別的什麽人,我倒是可以把她的遺物收拾出來給你們,當然前提是……”
    北原和楓翻出錢包,給對方塞了五百美元。
    “咳,其實她的遺物
    也不多,基本上就是一些不知道寫什麽的東西。幾個本子和幾支筆。別的都是和別人用的沒什麽區別的廉價貨。”
    房東一下子眉開眼笑,數了數錢,心滿意足地收回去,然後用鑰匙打開門,把門口的一個袋子拎起來遞給北原和楓:“就這些了。”
    旅行家看了看袋子,輕聲道謝之後,帶著同樣顯得有點沉默的西格瑪離開了這座公寓。
    袋子裏的東西的確不多。
    有幾支筆,兩本本子,還有墨水。還有三本被翻得很舊的書。可以看出來都被保管得很好。
    旅行家翻開其中的一本,看到第一頁上麵,很秀氣的英文字母整齊地排布著,是那首他已經很熟悉了的、隻有三句的小詩。
    “無人為我一擲千金。
    無人與我共結連理。
    無人願意救我一命。”
    再翻過一頁,是兩句很簡單的話。
    “到春天了,對嗎我看到蝴蝶了,可我真的好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