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8章 瓦奈薩蛺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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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納博科夫和他家的女孩的關係一直是一個讓人捉摸不透的謎。
    北原和楓猜就算是法布爾應該也不清楚——當然,這也和法布爾對於別人的私事不怎麽感興趣有關係。他和西格瑪加上蕾切爾這幾天以吃瓜的心態研究了好久,甚至也嚐試撮合過,但也沒有研究出什麽建設性的結果。
    不過北原和楓倒是猜出來多蘿西大概是納博科夫的異能了,隻是異能和異能者的關係會這麽水深火熱反而更讓人感到疑惑。
    畢竟納博科夫又不是森鷗外,根本沒有什麽讓異能討厭自己的動機。甚至相反,這位蝴蝶研究者一直在努力地試圖修複他們兩個的關係,隻不過是多蘿西一直不領情罷了。
    “真要說的話。”
    北原和楓側過頭,手中還在不緊不慢地往回拉著釣線,時不時鬆一鬆,好讓水下麵的路亞假餌在水流裏起起伏伏,看上去更像是一條真正的魚,口中若有所思地說道:“其實感覺納博科夫先生是那種很喜歡溫柔的人。”
    他沒有說對方是溫柔的人,因為納博科夫的性格的確更加偏向於傲慢。就像是別的俄羅斯貴族一樣,他從來不介意向自己看不起的凡人表露出不屑與漠視,有點唯我獨尊的脾氣更是讓他在感到自己被冒犯後異常的尖銳。
    有點像是屠格涅夫。
    北原和楓想著自己在聖彼得堡認識的那隻金毛大貓,目光忍不住柔和了下去,手上的動作都微微一頓,差點忘了要繼續收線。
    當然,他們也有很大的不同。
    屠格涅夫身上很有主動出擊的攻擊性,而納博科夫給人的感覺要更加……孤僻一點就像是那種懶得和別人交流、在自己的世界裏自得其樂的傲氣。
    納博科夫的手頓了一下,剛剛試探性地咬上假餌的魚被一驚,甩了甩尾巴就不見蹤影。
    “我以為你會說是輕浮。”
    雖然這樣,他看上去還是顯得不以為意,隨手拽了拽自己的領結,用盡可能帶著隨意、甚至還帶上了下意識的尖銳的口吻回答道,目光卻不由自主地看向了北原和楓。
    他的眼睛是茶色的,一種在陽光下看上去很柔和與溫暖的顏色,和他嘲諷人時尖刻銳利的諷刺顯得有點格格不入,但是卻總是顯得很安靜,如同收斂起翅膀棲息的蝴蝶。
    “因為我記得你之前就說過,你很喜歡托爾斯泰先生。”
    北原和楓用手指捋了一下自己耳邊的頭發,溫和的聲音把單詞的音調微微壓下,呈現出柔和的質感,望著遠方的眼睛似乎有一瞬微微彎起:“很溫柔的人,對嗎”
    他幾乎能想象到納博科夫是怎麽樣一頭栽到托爾斯泰的大坑裏的。過程一定像是一隻有毒的斑蝶慌慌張張地撞進柔軟的網裏,越掙紮越是倒黴地陷進去,最後不知所措地縮成一團。
    年輕的蝴蝶研究者偏過頭,咳嗽一聲,似乎有點被戳破心思後的不安,但最後還是把拳頭放在唇邊,露出一個代表默認的表情。
    納博科夫喜歡溫柔的筆調,喜歡複雜而夢幻的陳述,喜歡蝴蝶,喜歡不被塵埃淹沒的飛翔之物,喜歡那些青澀的、純潔的、纖巧精致的、不落俗套的、脆弱易碎的藝術,喜歡美純粹得一如始終。
    “他的小提琴拉得很好聽。”
    這位蝴蝶研究者在沉默了好一會兒後,突然這麽說,嘴角微微上揚,茶色的眼眸注視著閃著湖光的水麵,裏麵倒映出清澈的波瀾。
    “尤其是在戰場上拉起來的時候。”
    他沒有去真正地認識過托爾斯泰,但是他看過對方拉小提琴的樣子。在戰場的灰燼上,在紀念碑邊,在紅場邊上——都有音樂曾經拂過這個國家的瘡痍。
    他記得有很細小的白花從縫隙裏鑽出來,很小的粉蝶在飛著。
    日光很軟,就像是今天的太陽。
    “真遺憾。”北原和楓眨了眨眼睛,自言自語般地嘟囔道,“我還沒有聽過他拉小提琴呢。”
    聽上去似乎有點遺憾,但那對橘金色的眼睛裏則是一點點地暈染開明亮的笑意,就像是太陽邊日暈朦朧的華光。
    納博科夫從喉嚨裏發出有點驕傲的“哼”聲,大概是高興自己終於贏了托爾斯泰先生的這位朋友一把,接著突然感受到了手中釣線傳來的驟然一沉的拉力。
    他皺著眉,拖拽著和這條魚角力一會兒後,很快就把一條七十厘米左右的黑魚拽了上來,在北原和楓的幫忙下抄網裝上了船。
    這位天性就有點傲慢和不願意服輸的俄羅斯貴族看了一眼表情有點苦惱地給這條魚比劃著重量的北原和楓,眼睛微微亮了亮。
    “看什麽看,反正離我的重量還差好遠呢。不過至少你不算空軍了。”
    北原和楓一眼就看出來了納博科夫正在想什麽,沒好氣地說了一句,伸手就按在了對方的頭上,試圖把這個新人的小心思通過這種方式徹底按滅。
    納博科夫卻沒有生氣,反而像是終於找到了挑釁技巧似的,咧開嘴,一點點地笑起來。
    萬幸的是笑得倒是挺矜持,就是表情裏留出來的傲慢與自負有點讓人想打他。
    “北原。”納博科夫先生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領結,露出一個“優勢在我”的篤定微笑,“我現在突然感覺有一位小學生正在不服輸地問老師為什麽他的卷子會扣分,應該不是我的錯覺吧。”
    “……”
    北原和楓虛起眼睛,似乎想要吐槽幾句,但是醞釀了半天也沒有辦法對麵前這個人生氣,最後隻是輕飄飄地開口說道:“納博科夫先生,你臉上的口紅好像忘擦了。”
    納博科夫下意識地一抹臉頰,看著眯起眼睛突然笑起來的北原和楓,瞬間就明白了什麽,眼神一下子變得不善起來,伸手抓住某個想要偷偷溜走的人的爪子。
    不過也正在這個時候,有聲音很及時地響了起來:“北原,我們采了好多蘑菇回來!今天我們晚上就吃菌菇湯吧!”
    是西格瑪的聲音。
    北原和楓側過頭,看著河岸邊跑過來兩大一小三個人,幾乎每個人都捧著一大堆蘑菇,尤其是蕾切爾這個穿了裙子的小姑娘,用裙子兜了一大堆菌菇。
    西格瑪看上去頭發有點亂,而且亂得相當可疑,就像是被小女孩生氣後撓亂的模樣,看到北原和楓的視線後也有點不好意思,但看到自己懷裏的蘑菇後還是驕傲地抬起了腦袋。
    “還有這個,這個!”
    裏麵看上去最小的小蘿莉多蘿西也看上去很興奮。
    雖然她因為隻有一隻手抱著,手裏捧著的是最少的,但是這位小姑娘很快就從背後伸出了藏好的另外一隻手,在河岸邊炫耀似的舉起一個傘蓋看上去比張開的手掌還要大的棕色蘑菇。
    “是不是超級有趣”
    她這麽說,自負地哼哼了好幾聲,玫紅色的眼睛因為喜悅的情緒眯成了一條縫隙,清脆的聲音與納博科夫的聲音一同響起:
    “becetheostigtheorldistheostdifferent(因為世界上最有意思的就是特立獨行的東西。)”
    在這句話出口後,兩個人都很明顯地愣了一下。然後多蘿西突然鼓起了臉,把蘑菇塞到西格瑪的手裏,然後往蕾切爾的身後麵一鑽,躲開了納博科夫的視線。
    蕾切爾回過頭看了看比自己矮了一大截的小女孩,又看了看表情有些複雜的納博科夫,很溫婉地笑了笑,完全看不出她之前特別擅長捉弄人的模樣。
    感情真好啊。她想
    到。
    最後幾個人還是在十米左右的小船上麵一起坐下來打算吃飯。中間架起了一架煮得熱氣騰騰的鍋,燉著他們今天采集來的蘑菇——也虧北原和楓認識裏麵的大多數,所以知道怎麽處理它們讓其不互相串味。
    湯裏麵還有切成細絲的火雞肉,一部分長在河邊上的蘆葦的雪白蘆根,清甜和鮮美的味道互相交匯,彌補著彼此的不足,共同燉出了一鍋奶白中泛著嫩黃的湯汁。
    據北原和楓所說,如果還能加上一點火腿絲與蝦米的話,這種湯最後的成果一定能夠鮮得讓眉毛掉下來。
    西格瑪聽完就摸了摸自己的眉毛,感覺旅行家的用詞未免有點誇張了。但是奈何多蘿西和蕾切爾的眼睛都亮晶晶的,引得他也不由自主地感覺有點饞。
    值得一提的是,最後多蘿西撿回來的那個巨大的蘑菇還是沒有成為湯的一份子。那個大蘑菇已經因為存在太久而木質化了,旅行家屈指敲上去的時候甚至都能發出“蹦蹦”的敲門聲,讓大家都笑了起來。
    所以它最後成了今天晚餐的裝飾,由蕾切爾拿著放在膝蓋上。
    少女還在鍋邊上放了一首旋律柔和而又舒緩的歌,把自己的吉他遞給了西格瑪,眼睛彎彎地示意對方也試著彈一下。
    “等等,可是我不會啊!”
    “哈哈哈哈,不會可以學哦,西格瑪!”
    多蘿西趴在蕾切爾的身上笑,但看到納博科夫投過來的目光後又立刻板起了臉,假裝自己一直都很嚴肅。
    納博科夫張了張嘴,有點無奈。
    北原和楓低低地笑了幾聲,但是很快他也笑不出來了,因為多蘿西眨巴眨巴眼睛,好奇地打量了一眼旅行家嘴上消失不見的口紅印,又看了眼納博科夫臉上還有點沒有擦去的紅色痕跡,故作驚訝地睜大眼睛,語氣相當誇張:
    “北原,你該不會真的親了他一口吧”
    北原和楓發呆的動作一僵:“嗯”
    納博科夫也僵了幾秒,接著按住自己的臉,胡亂地把自己臉上最後一點口紅印擦掉,扭過頭沒有說話。
    本來正在苦惱地一點點撥著吉他弦的西格瑪差點把弦拽斷,一下子抬起頭,用同時夾雜著警惕和看henti的眼神看著納博科夫。
    蕾切爾小姐眨巴眨巴眼睛。
    等等,發生什麽事了
    “什麽都沒有發生!西格瑪你相信我!”
    “我信你個幽靈!是不是有人又占你便宜了北原!”
    她嗅了嗅湯的味道,看著北原和楓投降般地允許西格瑪今天晚上多喝一碗湯,然後拽著一臉欲言又止的納博科夫跑到船另一頭,感覺自己好像明白了什麽,於是又端正了表情。
    所以,該怎麽找一個合適的理由把那碗湯變成自己的呢
    蕾切爾小姐很認真地思考起了這個問題,但沒想出個結果,就看到懷裏的多蘿西笑嘻嘻地抱住了她的脖子,於是目光柔和地攬住她的腰。
    她一開始其實不怎麽喜歡這個小姑娘。畢竟她很吵鬧,還有點嬌氣和任性,在野外做什麽事情完全不會考慮生態環境,正好是她不喜歡的那一類人。
    但是現在她也逐漸認識到了,這個總是喜歡故意嚇唬各種動物,各種搗亂和破壞別人計劃的小女孩其實沒有什麽惡意的目的,就是單純地想要表達出自己的叛逆。
    還是小孩子呢,好好教以後會長大的。
    她拍了拍對方的脖子,然後看著對方像是小貓一樣趴在自己身上打哈欠,不動聲色地捏了一把對方的臉。
    ——至於捏捏臉什麽的,就當做她讓自己捉鱷魚的計劃泡湯的代價好了。雖然小孩子的幼稚可以被原諒,但是犯的錯還是要學會承擔的嘛。
    在船的另一頭,好不容易逃出了修
    羅場的兩個人互相看了一眼,然後相視著笑了起來。
    “你們家的那個姑娘可太狡猾了。”
    旅行家無奈地把自己的圍巾整理好,這麽抱怨道:“她可算不上是一個溫柔的小姑娘。”
    “叛逆也是一種有活力的提現。”
    納博科夫深吸了一口空氣,不知道為什麽,就感覺自己的胸腔正在等待著一陣笑聲的共鳴,於是他跟著笑了:
    “而且她雖然致力於讓別人覺得自己是一個壞女孩,也一直這麽自認為著,但實際上她也就敢對別人開這種程度的玩笑了。從這個角度上來說,她還是一個溫柔的姑娘。”
    她敢拿自己開讓人心驚膽戰的大玩笑,但在涉及到別人的時候也隻敢這麽小打小鬧。
    北原和楓注意到了那個“還”字,但他沒有追溯,隻是背過身靠在欄杆上,仰起頭看著一片橘黃色的黃昏。
    然後他聽到納博科夫似乎斟酌了很久才響起來的聲音。
    “北原,你說我喜歡溫柔。”
    納博科夫的聲音才剛剛開口就稍微頓了頓,似乎有點不太好意思說出接下來的話。
    旅行家微微偏過頭,有些不解地看向他,用茫然的語氣反問道:“嗯,怎麽了”
    蕾切爾的那首歌還在唱著,旋律和河水一起漲潮,不知道什麽時候又循環到了開頭:
    ““làouleseueêlent(在那裏水域交融)
    làoefitlterre(在那裏土地止於此)
    làouestsigrndleciel(在那裏天空如此之大)
    làoebtlr(在那裏大海拍打著)
    làoujedevienscelle(那裏我成為)
    quiourtoiresteunystère(對你而言的一個謎)……”
    納博科夫在不遠處傳來的音樂聲中微微眯起眼睛,他看著北原和楓,模糊的背景裏是一大片夕陽下麵鬱鬱蔥蔥的茂盛樹林,以及浮光躍金的河流與斑斕倒影。
    在光與影無窮無盡的變化裏,似乎有淺黃色的蝴蝶正如光斑一般飛舞與嬉戲,最後散落成誰也沒有辦法捕捉的幻覺。
    “你也是一個很溫柔的人,北原。”
    納博科夫用視線捕捉著那些蝴蝶,直到它們徹底地消散成視網膜裏被光線點綴成的斑駁,這才以一種溫和的語氣輕緩地開口。
    他在旅行家有些驚訝的注視下伸手揉了一下對方的頭發,接著便笑起來,聲音裏是絕大多數人都感到驚訝的柔和與喜悅。
    很少有人能有資格感受到納博科夫身上那像是蝴蝶的翅膀一樣柔軟的一麵。
    他們就像是被斑蝶身上毒素帶來的難聞氣味嚇走的動物那樣,都被這個人身上那種憤世嫉俗的尖銳,以及追求完美的細節控給嚇退了。
    但是本質上納博科夫的確是一個柔軟的人,他喜歡柔軟的事物,喜歡華美,喜歡善良,喜歡理想——正是因為太喜歡了,喜歡到沒有辦法接受這一切並不存在的庸俗現實,所以常人對他的印象才是那麽不近人情。
    所以納博科夫一直都很孤獨,但又有著孤獨的高傲。他不屑於同流合汙帶來的熱鬧,但又不得不因為那種仿佛被從人間放逐的感覺微微感到憂傷。
    北原和楓在短暫的怔愣後,很快就反應了過來,沒有絲毫猶豫地抱住對方,眼睛也因為愉快而微微彎起。
    “我也很喜歡你。”他說。
    “納博科夫先生真的很像是斑蝶呢。”
    在風的吹拂中,旅行家的聲音柔和得像是火苗溫柔地舔舐傍晚間的空氣,光
    是聽著就能感受到細微的暖意掛在睫毛上,如同一滴露珠懸掛在葉子的尖稍。
    “我大概已經猜到法布爾會怎麽稱呼你了。”
    納博科夫聽到這話後隻是笑了笑,然後轉過頭看向趴在蕾切爾的懷裏睡著的多蘿西,朝托著下巴看書的少女豎起手指,無聲無息地走過去,把女孩抱在了自己的懷裏。
    他和北原都知道他在這個世界上到底是什麽蝴蝶,所以兩個人都不需要開口。這是他們之間不帶別人玩的默契。
    這位年輕的蝴蝶研究者抱住自己心愛的女孩兒,側過的目光對上旅行家的眼睛,然後泛起清淺的笑意,以及這位貴族身上怎麽也褪不去的自負與倨傲。
    我相信,有朝一日會重新鑒定並宣告:我並非一隻輕浮的火鳥,而是一位固執的道德家,抨擊罪惡,譴責愚蠢,嘲笑庸俗和殘忍——崇尚溫柔、才華和自尊。
    我相信這個世界未來會承認我,我相信它未來終有一日會變成我深愛的那個世界。
    因為美與道德的力量是如此偉大,以至於他根本沒有辦法想象它們無法改變這個世界,也無法想象自己這樣追隨它們的人會被遺忘。
    蕾切爾伸手撥弄了兩下自己采來的野花,然後抬起頭,看到一隻深色的瓦奈薩蛺蝶,有著緋紅的鑲邊,在夕陽下盤旋,在沙地上歇息,展現它那白斑點點的墨藍翼尖。
    西格瑪盯著正在煮的咕嘟咕嘟響的菌菇湯,聳動兩下鼻尖,聞著越來越濃鬱的鮮美氣味,忍不住有些愜意地眯起眼睛,繼續聽蕾切爾用手機播放的這首法語歌,旋律像是倒映燈光的水波一樣光滑流暢地在空氣中一點點彌漫開來。
    “issurlesrivesdelsee(但在塞納河畔)
    jerêvetoujoursdeleer(我總是夢見整片大海)
    ”estsourtefiredelee(這不是為了傷害你)
    ”estsourjeterlierre(這不是為了向你扔石頭)
    ”estsourfiredeses(這不是為了發脾氣)
    ”estsourcroiserlefer(這不是為了交鋒)……”
    這便是這個夜晚的序幕,以及一天的終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