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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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知筠垂下眼眸,她看著手腕上的珍珠串,眉宇之間皆是沉寂。
    沉默如永夜,寂寥似海深。
    她並未立即就給出回答。
    謝知行見她這般,抿了抿嘴,竟是委屈上了。
    “阿姐為何要說我,”謝知行道,“阿姐肯定也想知道。”
    謝知筠自然是想知道當年舊事的,可家中諱莫如深,上至族老謝淵,下至忠叔和積年老仆,皆無人細說。
    當年事發時謝知筠五歲,並非萬事不懂的稚嫩孩童,母親突然病亡,她在難過痛苦中熬過數個長夜,她質問父親,等到的卻是一頓板子。
    那是謝知筠第一次挨打,也是最後一次。
    後來,謝知筠就不問了。
    她不知母親的病情究竟牽連了什麽,也不知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麽,她隻知道,從此她失去了母親。
    謝知筠歎了口氣。
    “阿行,十三載過去了,你何必再深究?”
    謝知行眼睛通紅,他瞪著同謝知筠一般無二的杏眼,死死看著幽幽搖曳的燈火。
    滿室空寂,隻餘悲歎。
    “阿姐,那是我們的母親,那是我們最親的人,即便萬年過去,我也不會放棄。”
    “我要知曉,母親究竟因何而亡。”
    謝知筠沒有繼續勸他,或許在內心深處,她也想得到一個答案。
    “你讓那個小淩去家廟,是為了詢問義叔?”
    謝知行道:“是,忠叔對父親忠心不二,問他絕不會說,如今家中的下人都是才來家中幾年,當年事一概不知。”
    “唯有從義叔身上下手,才能得知真相。”
    謝知筠斂眉沉目,她的目光微微抬起,落在一塊塊沉默的牌位上。
    那裏是謝家的列祖列宗。
    謝知筠淡淡開口:“可你這般胡鬧,你以為父親當真不會察覺?你以為小淩真的能見到義叔?便是見到了,義叔又為何會對一個陌生的少年郎訴說舊事?”
    謝知行沉默了。
    姐弟兩個沉默無言,半晌之後,謝知行才啞著嗓子開口:“阿姐,你說會是他嗎?”
    謝知筠猛地看向他,她死死攥著手,聲音也有些低沉。
    “你休要胡說。”
    謝知行卻未再說此事,他問:“阿姐,我要如何辦?你幫幫我,幫幫我。”
    “阿行,你當真不能放下嗎?”謝知筠心中是難言的痛處。
    謝知行的眼睛通紅,聽到這句話,眼淚如同泉湧,撲簌而下。
    他無聲地哭泣著。
    “阿姐,當年我年少,偶爾聽到那些隻字片語,從此,我的世界就崩塌。”
    “我不敢親近父親,不敢親近忠叔,我害怕自己的至親是被他們害死的。”
    “阿姐,你就不怨恨嗎?”
    謝知行淚如雨下。
    他打小倔強,學不會低頭,幼時被謝淵打板子,他也從不求饒。此刻卻在自己的阿姐麵前哭得像個孩子。
    謝知筠神色驟變。
    她盯著自己的親弟弟,看著他那般痛苦,看著他那麽無助,最終卻問:“我就是怨恨又能如何?當年真相究竟為何,我們一概不知,光憑那些仆婦的隻言片語,你不能輕易給父親定罪。”
    謝知筠歎了口氣。
    “阿行,你還小,未來有大好前程,你還要過錦繡人生。”
    謝知筠麵容冷肅,言辭堅定。
    “不如把這件事交給阿姐,阿姐來查,如何?”
    那是謝知行從未見過的謝知筠,此刻的姐弟兩人都不知,謝知筠這般說話的樣子,像極了殺伐果決的衛戟。
    謝知行掙紮坐起身,他不顧後腿的疼痛,就那麽呆愣愣看著謝知筠。
    謝知筠是謝氏這一輩最優秀的小姐,她知書達理,琴棋書畫樣樣皆通,優雅端麗,是琅嬛最有名的才女。
    謝知行卻知道,自己的長姐並非是麵人脾氣。
    她敢同謝氏的家主爭執,敢嫁入肅國公府,敢同那個一人出入敵軍陣前殺出一條血路的少年將軍成婚。
    她看似溫婉,實則堅韌。
    在謝知筠出嫁之前,姐弟兩人從未談過母親的事,謝知筠根本不知謝知行心底並未放下怨恨,他的固執不輸謝淵。
    此刻她知曉,卻也不勸阻,她願意同他一起查清此事。
    在她心底深處,又何嚐不想知道答案呢。
    謝知行仰頭,看著她問:“阿姐,你……不怕父親嗎?”
    謝知筠笑了。
    燈塔明亮,照在她綺麗多情的麵容上,照耀出一片光輝顏色。
    芙蓉麵上桃花開,千百風情盡俯首。
    “我身後有衛氏,我不需要懼怕任何人。”
    謝知筠道:“再說,我也想要知道真相。”
    謝知行鬆了口氣。
    此刻的他竟忘記疼痛,這咧嘴傻笑起來。
    “阿姐,我就在家中,行事方便。我可以同你一起,你讓我也搭一把手,好不好?”
    謝知筠瞥他一眼,見他神色堅定,終於鬆口道:“你且說說,你是如何想的?”
    謝知行見她點頭應允,這才重新歪斜在地上,不再堅持坐疼屁股。
    “族學裏什麽樣子阿姐也知曉,去與不去沒多大區別,那些人我見了就厭煩,我是很不樂意去的。”
    “我想讓小淩去家廟,但又不能直接舉薦,那樣太奇怪了些,家廟嚴苛,除了早年收養的孤兒,從不曾新收弟子,故而我便想著先去鄴州的糧鋪,糧鋪的管事是八堂叔,他的兒子在家廟修行,能走他的關係。”
    如此看來,謝知行還是認真籌謀過的。
    “今日的打也不是白挨的,起碼可以找借口讓阿姐歸家,也能認清他的態度,進而借著這件事不去族學。”
    謝知筠安靜看著他,確實未曾想到,不過出嫁兩月,家中年少的幺弟就已長大。
    雖然此事漏洞百出,卻也用心籌謀,既不急躁冒進,也無太深城府,到底同以前不同了。
    等到他把話說完,謝知筠才道:“你的這個計謀其實是有些多此一舉的。”
    “你是不願意通過家中舉薦小淩,但若是尋了八堂叔,八堂叔又豈會隱瞞父親,繞來繞去殊途同歸。”
    謝知行一聽這話,立即蔫了。
    “那該如何是好?”
    謝知筠笑了。
    她問他:“那個小淩你可曾帶回家中,家中可有人知曉他?”
    謝知行搖頭:“未曾。”
    謝知筠便道:“這就好辦了。”
    她道:“你想讓他進入家廟打聽舊事,不一定非要成為家廟的修行僧,他可隻是作為一個外人認識家廟中人,徐徐圖之。”
    謝知筠道:“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人人都要吃飯生活,要衣食住行,就是佛家中人也不例外。”
    謝知行看著娓娓道來的阿姐,顧不上屁股上的疼痛,慢慢坐直身體,聽得分外認真。
    “我記得翻看家中賬冊,給家廟送菜蔬的是附近咱們自家的莊戶,每隔三日就會上山送一次,不曾間斷。”
    謝知筠心思細膩,又曾打理過家中賬冊,故而知道家中的根底。
    她看向謝知行:“家廟不好進,難道田莊也不好進嗎?馬上便要春耕,家中的人手也不足,讓他自己去求進田莊,待混熟了,再籌謀送菜的活計。”
    謝知筠言辭淡然:“阿行,你莫要急。”
    “十三載都等過了,還差這一兩年光景嗎?”
    謝知行愣住了。
    他看到了阿姐眼眸中的深潭,即便燈光再明亮,也無法點亮她眼眸中的漆黑。
    片刻之後,謝知行拱手衝謝知筠行禮。
    “阿行受教了。”
    姐弟倆談完正事,謝知筠放鬆下來,這才問:“阿行,你年歲也不小了,是該考慮婚事,你想娶個什麽樣的小娘子?”
    謝知行沒想到她畫峰轉得這般快,還來不及回神,便兀自紅了臉。
    “阿姐,全憑阿姐做主。”
    謝知筠卻笑了。
    她的笑聲清淡溫婉,帶著令人安心的味道。
    “我如何能做主呢?”她看向弟弟,“阿行,婚姻是一輩子的事,阿姐希望你姻緣美滿,一生幸福,否則就是害人害己,成就一對怨侶。”
    謝知筠苦口婆心:“你且想一想,你想尋一個什麽樣的小娘子,等你想明白了,我再同父親說,讓家中替你尋覓。”
    “你的時間還長,不急,卻也不能太過鬆懈。”
    謝知筠收回目光,看向供桌上一層層牌位。
    “若是等待太久,等到年歲相當,那便會隨意湊數,按照長輩的意思成婚。”
    “到了那時,你就知道日子艱難了。”
    謝知行抿了抿嘴唇,他死死扣著手心,幾乎要把手心摳出血來。
    他看著姐姐淡漠的眉眼,看著她端莊的身姿,看著她一成不變的世家千金氣度,平生第一次,心裏生出些酸澀來。
    那酸澀不為自己,為的是這個從小庇佑他長大的阿姐。
    兩個人都沒了母親,他還有阿姐撐著天,但阿姐卻隻能靠自己活下去。
    謝知行沒有問她在肅國公府過得如何,他還是坐直身體,用一往無前的氣勢說:“阿姐,你莫怕。”
    “無論如何,你還有我。”